其实他不必问,梅映寒脑海里已经飘过许多画面。
“那个时候,”剑客轻声说,“《摘星录》已经出现了。”
白争流听着这话,神色之中出现一丝凝重。
“我也这么觉得。身体干瘪,正是因为被放了血。
“那之后,倒是有小半年都再没出什么风波……”
白、梅并不会因此庆幸。对一下时间,两人迅速意识到,会有这段安稳时期,很有可能是因为当初被救起的的方士已经离开胶县,前往京城。
接下来的几年之间,他会连同其他妖人,一起教唆皇帝,炮制不知多少血案。
不过,当下的重点,还是本地发生的事情。
“这小半年的平稳之后,”白争流又开始翻县志了,“开始频繁有出海船只失踪。从余家婶婶的年纪看,她父亲应该就没在这个时候。”
梅映寒听着这话,下颚紧绷,视线一列一列从县志上的文字上扫过。
“这些失踪的人里,”他接着白争流的话往下说去,“倒是也有人回来。”
白争流点点头:“对,他们回来之后,倒是没有什么鸡鸭丢失、人员恶疾。但是,有很多回来的人也‘疯了’。”
同样是面对血腥场面,疑似方士的男子和归来的村民,出现了截然不同的应对方式。
与前者的兴奋不同,后者们对于鲜血,甚至是所有红色的东西都产生了强烈恐惧。
后头几年的县志还记载了一件事。某村举办婚宴,抬着新娘的花轿刚刚从村外走来,小孩儿们兴高采烈地围绕轿子,想知道新妇是什么模样……这时候,一个疯子出现,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喊大叫。细细分辨他的话音,正是“死了,全都死了”!
围绕过来的孩子们被吓傻,接亲的新郎官儿则连道“晦气”,当场撸起袖子、带着其他接亲的弟兄涌上,要将那疯子赶走。
却没想到,不等他们接近那个疯子,疯子已经浑身抽搐,倒在地上。
新郎愣住,忙喊:“不是我干的!诸位也都看到了,我还不曾碰到他呢!”
话是这么说,却不能放着倒下去的疯子不管。
新郎忍着晦气,请人去一趟县衙。仵作来了,当场断定,疯子是被人吓死。
好好的婚礼,平白成了“葬礼”。此事后面也作为“奇闻异事”,出现在正在被刀客剑客查看的县志之上。
上面并没有明确说那个再婚礼当天出现闹事的疯子是谁,不过白争流结合之前看到的各种细节,大胆猜测,他恐怕就是一个侥幸从海面上回来的人。
“都是出海归来,他们兴许碰到了一样的东西。可后头反应截然不同,也就是说,其中定然还有不似之处……”
刀客沉心思索。他身侧,油灯之上,火苗不断跳动。
再旁侧些,梅映寒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情郎。
两个人并不需要灯光照明,但是有盏小灯在也不错。
亮色的光晕出现在争流的额头、鼻梁……一直到脖颈,上面都有一层淡淡的金色光彩。
剑客看怔了一瞬。这时候,白争流留意到情郎的视线,转头望他,问:“映寒?”
梅映寒眼神晃动,反问:“争流,你还记不记得,在姚夫人的识海当中,咱们见到了什么?”
一句话,引起了白争流的记忆。
他很快开口,告诉梅映寒:“是血!”
准确地说,是一片尸山血海。
“极星天尊”坐在莲花台上,而其他人则分列天尊两边。
他们身下,是不知多少尸骨,鲜血浸泡着一切。
白争流明白了梅映寒的意思,同时,他的脑海当中冒出一种十分不妙的猜想。
“‘降临’。”白争流说,“咱们之前一直觉得,这是极星天尊要来这里。可是映寒,这分明是还没有发生的事……如果,咱们一直想错了呢?”
真的是没有发生吗?若是如此,那些人又在恐惧什么?
刀客声音轻了下去。
从县志之中的到的信息,与之前两个人知道的各种消息掺杂在一起,惹得白争流的脑子乱乱糟糟,耳边一片鸣声。
过了许久,终于听到一点清晰的声音。
是梅映寒叫他的名字:“争流。”
顺着这句嗓音,刀客瞳孔重新聚焦。
他看着旁侧的剑客。油灯的火光不光是笼罩着自己,同样笼罩着对方。
他亦看到了在心上人身上镀着的淡淡金边。
这是一片黑暗、静谧,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空间……虽然身前还有无数危机,不过当下,注视着眼前场景,白争流莫名其妙地平静下来。
“无论长冲门的人想做什么。继续他们之前没有完成的事,或者开启一项新的阴谋……”
梅映寒缓缓开口。嗓音落在白争流耳中,让他想起两人一起走过的无数山涧,还有其中潺潺涌动的的溪水、月光。
“至少现在,”梅映寒继续道,“他们还没有达成目的。
“他们十有八九是遇到问题了。否则的话,怎么会计划三个月的路程,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消息。
“争流,咱们是不知道很多事情,可长冲门人也并非全知全能。
“至于那位‘天尊’。是,他是有可能十分厉害,会把咱们的世界变成那副可怕模样。可是他若是真能这么做,为什么之前不来?偏偏要等到现在。不,他现在都还没过来。
“我想,一定还是有什么限制了他,而那样限制现在也在。
“咱们还有时间。明天晚上,咱们的船就来了。往后一夜用来准备,后天一早,咱们就能出海。”
白争流听着情郎的话音,慢慢闭了闭眼睛。
对,映寒说的没有错。
不要把长冲门人想得多厉害。想想“姚夫人”,她才在自己与映寒手底下撑了几招?……还有玉涵、韩殊,他们不是顺利从重重围困之下逃脱了吗?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目光已经变成十足坚定,唇角同时出现一丝笑意。
“你说得对,映寒,”他先是这么说,随后话锋一转,“只不过,我刚刚想到了一件事。”
梅映寒态度温和,问他:“是什么?”
白争流促狭地看情郎,说:“说来说去,你不是也从来没有出海吗?我听他们说,头一次坐船的人可能会头脑发晕、手软脚软……映寒,上船之后,你会不会这样?”
梅映寒:“……”
梅映寒:“兴许,”微微一顿,嗓音里同样带笑,“到时候,可要靠争流你护着我了。”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363章 买卖
心上人太坦荡。听着对方的回答,白争流逗弄之心大减,眼睛却禁不住弯了起来。
笑过了,又推开窗,看看外间天色。
明月高悬,距离天亮还有不少时候。白、梅商量一下,觉得此刻无论回村,还是在县城里另找地方住,都有些太打扰人,干脆在县志馆对付一晚。
到天亮,昨日给他们抱书来的人来没来。江湖客们看到后院的井,干脆自己打水洗漱。再把所有被搬出来的书整理好,再上面留一张“昨日多谢,我们先行离开”的条子,便出发去了商行。
两人到时,商行伙计正在一面打呵欠,一面开门。见到“财神爷”来了,那青年立刻打起精神,招呼白、梅:“财……咳咳!两位大侠,今日怎么来这样早?”
白争流笑笑:“也没别的事做。”
青年小心翼翼道:“您二人昨日说了的,看船要等晚间。”
江湖客们点点头,“自然。”
伙计松一口气。
他前面那么说,是担心刀客、剑客出尔反尔。昨日讲好了交货时候,今天却以“早晨过来没看到船”为理由要求退款。
如今对方这态度,倒令伙计放心。他赶忙加大力气,将余下一半儿门一并推开,又高声招呼白、梅:“客官!您二位进!”
刀客、剑客踏入商行当中。
伙计又殷切问:“日头这样早,客官,您二位早饭吃了否?”
白、梅回答:“未吃。”
伙计就笑:“难得来一趟胶县,二位可一定要常常我们这儿的大虾面。得嘞,”把两个江湖客带到雅间,“您二位坐!我这就叫人,出门买面。”
在他们这种沿海的地方,海中渔获最不值钱。就算是寻常百姓,也能时不时在食肆坐下,要一份伙计说的“大虾面”。
但这不意味着伙计待白、梅懈怠。论及他们初来胶县的身份,一碗油亮油亮、上头整整齐齐码着五六只虾的面摆在眼前,还是颇有冲击力。
白、梅看到面碗之前都没觉得饿,真见了碗,却是胃口大开。三下两下,就把一碗面吃完。
再细细对付其中的虾。
虾肉新鲜,都是前一夜还在海中活蹦乱跳的好货。只是天还没亮,就被渔民捞起、匆匆送到城中。
又被那做大虾面的食肆买去。人家也是刚刚开门,按说这么早压根不做生意,只是后厨要热火朝天得备菜。谁让商行在胶县颇有面子呢?听到敲门声,推开一看,外头是行里的伙计。食肆的人就懂了,问:“又要招待贵客?——且说吧,今日算是要买什么。”
几方配合,终于让面热腾腾、香喷喷地出现在白、梅面前。
虽没怎么吃过海鲜,可论及剥虾,白争流还是一把好手。
他小时候填不饱肚子,若是能从河水里钓上小虾米,便是上天眷顾——手指将虾头掰掉,再灵巧地拨开虾衣、掐掉虾尾巴,没一会儿,一块晶莹带香的虾肉就出现在刀客面前。
他叫情郎:“映寒——”
梅映寒恰好也叫他:“争流……”
双方视线相对,随后目光一起下移,看到了彼此手中的东西。
两人先是一怔,随即失笑,心里不可自知地泛起甜意。
没有人缺一口虾,更没人缺剥虾的技法。但是,这样被人时时刻刻惦记的感觉实在不坏。
白、梅默契地忽略了“既然两个人都擅长,不如各自剥了自己吃”的选项,把手中虾肉放到对方碗边,又拿起一只新虾。
他们动作都十分干脆利落。所有虾处理完,肉依然热乎着。
商行伙计的确机灵,早早在旁边准备了蒸好的毛巾。两人擦过手,就能享受起心上人的心意。
白争流:“唔!好鲜。”
梅映寒:“滋味的确不错……”
前头剥得快,这会儿开始吃了,两人倒是慢条斯理起来。
一口下去,虾肉细嫩弹牙。面上的酱汁早在前面熬煮的过程中渗入其中,让刀客、剑客齿尖鲜甜之余,又尝出几分更醇厚的滋味。
不过虾这种东西,带着壳子时分量吓人。只剩下肉了,便是一口一个。再怎么珍惜,两人还是没一会儿就吃完。
伙计在外面探头。若是刀客、剑客喜欢,他不介意再送两位碗面。掌柜的说了,对“财神爷”,必须得舍得付出,这才能让生意长长久。
不过,那两人已经开始擦手。伙计看在眼里,改了心思,给白、梅一人端上一碗热汤。
汤水下肚,两人一身暖意融融。纵是寒冬腊月,额头也出了一层细汗。
伙计看在眼里,颇为自得。客人这样舒坦,说白了,还不是他招待得好?
接下来,还有足足一天呢。
伙计打定主意,要在今日展露自己入行以来所学,定要让两个客官满意。没想到,宏伟雄心刚刚展露了一半,外头就来人,叫道:“这是老爷昨日定的粮!”
伙计一头雾水地走出去,同样叫:“李三!”都在一个县城做工,谁不认识谁。不拿眼睛看,他都能从那破锣嗓子中认出来,“你这是做什么?我们掌柜什么时候定粮了?”
粮行来人:“不是你们掌柜!是昨日到我们这儿的客官……”正说着,白、梅就出来了。
商行伙计看看他俩,半晌,一拍脑袋。
“二位大侠!原来是你们的东西。哎呀,买这些,不是与我们讲一声就行吗?怎么还劳烦您二位亲自联系。”
一面说,一面招呼粮行来人将东西往自家大堂搬。
还在心头暗暗骂自己猪脑子。人家都买船了,自然要出海。既要出海,怎么可能不准备吃食?……正想着呢,听玄衣江湖客吩咐:“去取个新袋子来。”
伙计微微一愣,很快回神,大声应:“好嘞!”
白、梅没有细说,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是“验货”的意思。
粮行来人面色从容,看商行伙计将新袋子取来。白争流接过,便拿着它,在那一袋一袋粮食之间走动。
正走着呢,外头又有人进来。
这回的来人不是旁人,正是昨日被分去买粮的几个江湖客。在商行见了白、梅,几人先笑,道:“我们就说!二位昨日没讲今日要在何处会和,这便是不用我们操心,很快就能见面的意思。如今果真,一大早,就在这儿碰头了。”
白、梅笑笑,顺势问:“几位来得巧。正好来看看,咱们要验哪袋?”
众人听着这话,围绕上前,对着一片鼓鼓囊囊的麻袋挑挑拣拣。
白、梅后退,无声相望。
对其他江湖客买来的这批粮食,两人颇为满意。
别看他们仿佛什么都没做。但早在前头,他们俩围绕一袋袋粮食打转的时候,两人已经用神识,把所有麻袋都“看”过一遍。
现在的场面,与其说是他们验粮,不如说是做给其他江湖客与粮行来人看。
不多时,众人已经选定一袋。将商行伙计取来的新袋子展开、落在下面,白争流抽出二十八将,拿那雪亮刀锋,在被粮食塞满的袋子上轻轻一划——
众人听到了袋子破裂声响。
这动静却只有极短的一瞬。紧跟着,大量“哗”声倾泻入众人耳畔!
是一颗颗米从袋中涌出,像是春日破冰的潮水一样汹涌无前。没一会儿,原先的袋子干瘪下去,新换上来的袋子则鼓了起来。
粮行来人看准时机开口,笑道:“客官!我们诚业粮行历来讲究认认真真生意、踏踏实实卖米卖面。整个胶县,人人都知道,认准城业!……价格上,我们是比其他粮行贵了些,可这米是什么品质,您几位可是亲眼瞧见。”
江湖客们便笑:“是是是,瞧见了。”
粮行之后,众人订的酒水、干货等也到了。整个商行大堂被堆得满满当当,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要转行。
商行伙计则对一众江湖客愈发殷切。能让县城里那么多掌柜同时做生意,他们得花多少钱?从指头缝里透出一点儿,都够自己吃上两个月。
屋中一片和睦。这样的气氛,在商行掌柜踏入门槛时,达到了最高点。
明明是深冬,他却先擦了擦脸上的汗。再看看摆了一堂的东西,掌柜脸上露出大大的笑意,朝江湖客们中的领头者白、梅道:“二位大侠,在下幸不辱命啊!”
白、梅看他。
见掌柜扬起下巴,颇骄傲自得:“四艘船,我都给您几位找着了!都是新船哩,没来得及出海几次,就被搁置下来。”
为什么会搁置?不就是因为原先讲好的买家到了海上,一去不复返。
造船那边也愁,觉得把货压在手上,日久天长,慢慢成了累赘。
商行掌柜从江湖客们那儿收的是寻常价格,真正买船时压低颇多。一笔生意下来,就赚的盆满钵满。
看着此人脸上的笑,白争流私下对梅映寒道:“映寒,你瞧,这掌柜像不像刚刚偷到鸡的黄鼠狼?”
梅映寒忍俊不禁。
他倒是不在意对方赚了多少,只要买来的东西好用就行。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364章 出海
商行掌柜是真诚心做生意。等一行人重回海边,看着海面上飘飘荡荡的几艘船,哪怕是白、梅就这样从未接触相关知识的人,也能看出其质量颇好。
后头黎旭来了,亲身上船检查。这摸摸、那儿摸摸,如此半晚上过去,人从第四艘船上探出脑袋:“诸位,这船当真不错!”
商行掌柜听着这话,矜持一笑。
白、梅同样笑了,大声开口:“好!既如此,便劳烦诸位出手,将我们买的这些东西搬上船吧。”
这是自然。不必他们说,其他人的注意力也被那些挤挤挨挨的麻袋吸引良久。等到亲身上手,都无需打开看。只要在边儿上摸一摸,江湖客们便了然。
“郭兄,你们竟买了精米!果真爽快。”
“呀,赵兄,这酒可是好东西……”
一众负责采买的人听到这番夸赞,颇觉不好意思。
“莫说我们了,”他们道,“还要看白大侠、梅大侠。我们不过买了些小东西,这几搜大船,确实实打实的。”
江湖客们听到这话,略略一想,觉得也对。
吃食好当然不是坏事。但在场这么多人,谁还真缺一口吃的了?没米没面,也不耽搁他们自己捕鱼捉鸟吧。
倒是船。若是没这玩意儿,一群旱鸭子,怕是真的只能望海兴叹。
想到这儿,又不免记起昨日一天,村中妇人对他们的那一番“操练”。
众人心有余悸。同样是走路做事,在地上的时候自己明明颇稳当,为何上船的时候,总要绊倒?
那教导他们的妇人最开始还紧张,得王秀兰细细安慰。到后头,她完全对江湖客们无言,想不明白:“船是晃,可你们脚底下的板板总是平的!如何就走不了路了?”
唉……该死的长冲门妖人!该死的“极星天尊”!若不是他们,众人缘何要受这等磋磨!
在心头念叨一番,再看身前船只,江湖客们眼神坚定许多。
上船!找到长冲门妖人并他们口中那位“天尊”,让他们后悔之前所做之事!
眼看众人面上、心头燃起了激烈战意,白、梅微微笑了下,转而向商行掌柜请教起开船之事。
原先是预备白日便学会的,可伙计们都说,这种事儿,还得亲自摸船之后才好上手。江湖客们也觉得有道理,事情便被拖到现在。
当下,白、梅,连带十多个昨日被妇人“操练”时表现不错,既不晕头晕脑,还对海上日子充满向往的江湖客一起在造船人面前站定,细细听他们说起四艘船的构造细节。
与已经筑基、无需饮眠的刀客、剑客不同,在场绝大多数人其实都还保留着这最根本的需求。天黑了困,睡醒了便腹饥。只是于其他江湖客来说,越早出海,他们越能安心。而于胶县众人来说,人家把银两给足了,只有要自己打起精神、好好讲解一个念头,这份钱,为何不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