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屏着呼吸,身体跟随水鬼们不断游动、下沉……时间慢慢过去,约莫一炷香工夫之后,终于看到水鬼们在一座水下丘陵前停下。
若是寻常人,这会儿定然已经气绝而死。白、梅却不同,他们对视一眼,确认了彼此的状态,知道无论自己还是情郎都安然无恙。这才转过目光,重新去看水鬼们。
这一眼,让两个青年瞳仁骤缩!
原来水鬼们面前,那座“丘陵”前方,竟渐渐浮出一道门来。看门上的红漆红绸,这哪里是水下会有的场面?分明是在真真实实的人世间,正要娶亲的权贵人家门前!
一瞬间,水鬼们奏乐的动静更大。白争流怀疑,整个江面都充斥着他们吹出的唢呐声响。
若是那些已经睡下的渔家听到,不知明日江上又要多出多少诡谲传说……
他想到这些,再一定睛,只见红门缓缓打开,水鬼们身前的喜娘满面亮色,抬高嗓子大喊:“吉时已到!”
话音落下,两个丫鬟打扮的水鬼从轿子两边出来,一个将帘子拉开,另一个去接里头的“新娘”。
不知是生是死的王有田被丫鬟扶出来,身体明显软绵绵的,完全无法动弹。
“新娘”是这种状态,喜娘的喜悦却一点儿都不打折扣,还在继续喊:“新娘进门!”
话音落下,一小厮水鬼手脚麻利地掏出一个盆子,摆在王有田脚下。待丫鬟们扶着王有田完成“跨火盆”的动作,门口的礼便算是成了。喜娘身体一扭,“走,拜堂去!”
花轿落在外头,水鬼们一一从红色大门进入。
等到最后一只水鬼也进去了,大门开始缓缓闭合。
白、梅将这一幕看在眼中,毫不犹豫地冲向前去,赶在大门彻底闭拢之前,一步迈入门中!
一瞬间,两人仿佛听到了冲天的锣鼓声响。人人都喜气洋洋,互相道着恭喜。还有人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问:“这是王爷纳的第几房姨娘了?”
白争流:“……”姨娘?
王有田心心念念想要当“荣王”的岳父,他一开始还真被唬住了。虽然知道那老鬼肯定不怀好意,可人都死了,“王妃”的名头想来也没那么重要。
没想到,王有田把女儿许出去,得到的承诺连真正的“王妃”都不是,只是“姨娘”。
白争流心情复杂。不过,这份复杂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
王有田是怎么想的,与他无关。当下最重要的,却是找到荣王,将其斩杀。
再有,周围这些“宾客”……
白争流凝住心神,目光扫向四周。
原来在一脚踏入红门的瞬间,他与梅映寒,便被拉入新的鬼境之中。
眼下,两人眼前的不再是冰冷江水,更不是江底黑漆漆、阴怵怵的可怖景色,而是一片寻常的红砖青瓦,檐角带着青碧绘饰,上头与外间红门一样,用了道道红绸装饰。
而其中人流往来,除了宾客之外,另有伺候的丫鬟小厮,还有不少侍卫。
白争流、梅映寒:“……”
唔,前面“找荣王,杀了他”的目的自然不会变,只是具体计划,没准儿得变上一变。
在丽妃宫中,接连涌上的怨鬼已经让白、梅颇吃了一番苦头。眼下入眼的怨鬼游魂,确是比那个时候还多出不少。要是真的直接开始打斗,两人怕是能直接被他们淹了。
倒不是惧怕,只是觉得不值。
白争流想了想,开始分析:“无论往这里埋匣子的是刘武本人,还是他指挥的人,”或者是他背后真正操控一切的那只手,“总归以御香坊、丽妃宫里的情况来看,这儿的怨鬼能有如今的规模,都与那个匣子脱不了干系。”
梅映寒赞同:“的确如此。”
白争流:“咱们还是得找,只不过不是找荣王了,是找那匣子。把它从此地拿走,怨鬼们不说直接魂飞魄散,至少也会实力大减。到那时候,才是我们的机会。”
梅映寒:“很对。”
白争流:“再有……”
他话音微微一顿。知道有风险,却还是摸出一块灵石。又找了一个僻静地方,用它“烫”掉自己与情郎周围的一片鬼境。
随着鬼境中的热闹场景逐渐退去,一条冰冷黑暗的长长通道露了出来,这便是白、梅此刻真正所在的地方。
两人定睛观察四周,察觉他们周边果真没有水汽,而是一片空荡荡黑暗时,一起松了口气。
谁也不知道拿灵气支撑身体运转的法子能奏效多久。要是他们没被怨鬼害死,反倒被水呛死,不是太冤枉了吗?
好在以现在的情况来看,这种状况不至于发生。虽然并不明白,为什么此地分明是水下,却有这么长的一条干燥长道……
白争流想着这些,瞳仁微微一缩,脑海之中忽而冒出一个答案。
他又去回想前面让水鬼们停下步子的那个水下“丘陵”,一瞬间,原本只有三分肯定的答案变成七分八分,乃至十分。
“我知道这儿是哪里了,”玄衣青年开口,“位于荣王领地,被死了之后的荣王选作老巢。不出意外的话,刘武那边也是在这里埋下匣子——”
梅映寒看他,问:“争流,是什么?”
“荣王之墓。”
白争流斩钉截铁回答。
第237章 喜房
从情郎口中吐露的答案让梅映寒一怔,本能地想问:“可是,荣王建墓,不可能把自己放在水下吧?”
不过,话还没说出口,他便自己反应过来了。
“在水下墓”自然不可能,但若是芙蓉江在某次泛滥时改道,把原本的荣王墓所在淹了呢?
毕竟细想一下自己来时、当下所见,梅映寒也觉得,不会有其他答案了。
“他一个王爷,”剑客跟着分析,“如今虽无人殉的说法,但他家中其他人还是要与他埋在一起的。再有,多年来被江水卷走的人,怕是都成了他手下的役鬼……”
白争流:“还有外头的宾客。看打扮,不光是能到江上讨生活的百姓。恐怕还有更远处的怨鬼游魂,原本有些实力,却只能四处飘荡。如今被此地吸引,咱们要对付荣王,他们也是个麻烦。”
情势颇为不妙。
两人静了片刻,默契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没必要一再说敌人有多强、多么难以应对,这完全是长他人志气的做法。
对白、梅来说,当下最重要的,还是找到荣王的匣子,将东西偷走。
白争流转过话音,“这儿到处都是怨鬼,咱们没法拿阴气轻重来找东西。还是得从鬼境陈设本身下手,一个王爷,会把对自己来说颇贵重的东西放在哪里?”
梅映寒想了想:“卧房?”当初他们就是在丛霄的卧房找到第一个匣子。
白争流摸摸下巴:“有道理。刘武那边埋匣子,应该也更愿意选距离荣王近的地方。”
再有,他们这会儿初来乍到,对荣王府的一应陈设布置都不熟悉。上来就知道哪里是对荣王最重要的地方根本不可能,倒是卧房十分好找。
有了这个认识,白、梅定下第一个目标。
他们避开人群——鬼群——一路朝建筑深处行去。
随着两人入内,耳边的喧闹声越来越轻。慢慢的,没了宾客们的影子,只剩下一些丫鬟婆子在四处走动,顺道低声议论:“新娘子还昏着呢?”
“……被接来的路上便吓昏了。”
“这么胆小?”
“虽然胆小,但也算老老实实。前一个姨娘你还记得吧?来的时候哭天喊地,让接亲的姑姑废了好大一番力气,这才算把人带回来。后来果真惹怒了王爷,不过三两日,就被丢出去喂鱼了。”
“哈哈,这个又哪里老实了?接新娘子进门时我看了一眼,‘她’身上到处都被绑着呢!”
“……那看来是她的家人比较老实。”婆子乐道,“这等知情识趣之人,也不知道王爷会如何给他差事。”
丫鬟也掩唇笑了:“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了再往前……几个来着?那个嗓子特别好的姨娘。她家里人也是,听说王爷看上家中女儿,迫不及待便把人送了过来。结果呢,王爷果然大喜过望,转天就封了姨娘的爹爹兄长做官儿,一并把人纳入府中做事。”
婆子:“一家人团团圆圆,岂不美哉?”
讲着话,她们的身影距离白、梅越来越远。
白、梅隐在角落,听到这里,哪里还不明白荣王对待“亲家”的真正态度?可笑王有田一心做着卖掉女儿之后自己就能称心如意的美梦,却没想过,打从一开始,自己就是要与女儿一起死的。
白争流扯着唇角笑笑。这时候,梅映寒碰一碰他的手臂,示意他往前看:“应该就是那个院子了。”
从整座“荣王府”的布局来看,他们已经越过中线,来到“王府”里侧。从外观布置来看,四周院子,没有一个像梅映寒指给白争流的那个一样,里外装饰着的红绸前所未有的多,从瓦片到砖头,都被映照出一股喜气洋洋的氛围。
最重要的是,白、梅在小院门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前面到江面去接亲的喜娘,这会儿正坐在院子门口,有丫鬟站在她后面,卖力地给她捏着肩膀。
白、梅对视一眼,没选择直接走正门,而是绕到侧面,翻墙进入。
不多时,两人来到屋中。
王有田正坐在床上。确切地说,是昏在床上。
他身体软绵绵地倒着,照旧穿着白争流替他挑选的喜服。猛地看上去,正是个柔弱可亲的女郎。谁能想到,这身打扮之下,竟会是一个橘皮老叟。
白、梅确定了地方,便没再看床上的王有田,而是四处搜寻了起来。
他们已经亲自接触过两个匣子,也见过钦天监密室那整整一墙空匣。这会儿在心头比划着大小,首先排除掉高低绝对不够的桌子,再朝那些足够宽、足够厚的地方看。
床侧,衣柜,包括不远处墙边的梳妆柜,都是他们搜寻的重点。
为节约时间,两人照旧是分了工。白争流负责床铺附近的一片地方,很快确定床上、床下都没有装匣子的空间。但若是就此说“东西不可能在这儿”,他又觉得为时太早。于是青年站起身,细细观察起床头的一应陈设,还屈起手指,轻轻在上面敲打。
“笃笃”两声之后,白争流眼前一亮。
竟是空心的?他抿抿嘴巴,更加仔细去看床头的雕花。这地方虽然大小不太对,但细细想来,自己也没必要太被“匣子”两个字束缚。刘武都直接能把阴石掏出来用,荣王为什么不行?
抱着这样的心思,白争流小心谨慎地朝前倾过身子,手指更加细致地在雕花上摩挲。终于,在碰到一处肉眼看起来极不明显的凹陷时,白争流眼神微亮。
他手指往下一按,果然听到了轻微的“咔哒”声。原本严丝合缝的床头雕花骤然裂出一道缝隙,露出其中的暗格。
梅映寒听到动静,朝白争流过来,两人一起望向暗格方向。
白争流面容严肃紧绷,缓缓呼吸,浑身灵气都在此刻朝扣住暗格卡扣的右手覆盖过去。唯恐待会儿看到大量阴石,自己防备不及,就此中招。
两人视野之中,刀客将卡扣拉出,暗格跟着逐渐出现,露出其中所放物品的真容——
白争流的瞳仁微微缩小,脸上带出几分意外,几分不可思议。手指像是被烫到,卡在半空,动弹不得!
……要怎么说呢。
虽在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
此刻在白、梅眼前露出一点儿边角的,并非让两人警惕担忧的大量阴石,而是房术所用之物。
白争流、梅映寒:“……”
刀客默默想:“我实在失策!要是前面表现得大方一些,映寒便也不会随我一同尴尬……唉,这可如何是好。”
梅映寒也抿抿嘴巴。视线已经克制地挪开了,思绪却还是不由地停留在自己前面看到的东西上。然后耳根发烫,只有不断告诫自己“莫要因这等东西乱了心神”,才勉强维持镇定模样。
白争流又想:“呃,总不能一直这么卡着。看我把手松开——松开!”
他手指勾起太久,前面还不觉得,这会儿却显得有几分发僵。又实在尴尬,在心头催促了自己几次,终于完成动作,听到暗格重新被扣回去的又一声“咔哒”响动。
响动当中,两人相互看一眼,随即快速转过目光。
再缓慢地挪过头,重新相互看一眼。
挪开目光。
对视。
挪开……白争流受不了了,主动开口:“映寒,咱们再找找其他地方?”
梅映寒面皮绷紧一点,“好。”
话音落下,两人正要开始行动。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变故陡生!
原本安静的窗外,竟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白、梅的心神登时被从前面的尴尬场景中拉回,目光快速转向四周。
虽然不惧鬼怪,但眼下,两人还是不打算打草惊蛇。
赶在来人推开窗户之前,梅映寒一把扣住白争流的腰,就地一滚,两人直接藏入床底。
毕竟是“王府”,纵然是这种在寻常人家定然藏污纳垢的地方,眼下也没什么灰尘。白、梅躲在里头,顺顺当当避开来者的目光。在这同时,一片一角也没有脏。
刀客听到“吱呀”一声动静。以两人前面所在的位置,若是不曾藏起,这会儿怕是已经被怨鬼发现动静……嗯?
他后背紧贴着梅映寒的胸膛,腰上仍然是梅映寒的手臂。两个人心跳都要融在一起,思绪中却都没有什么旖旎意思。白争流只能感觉到梅映寒扣住自己的手,在他掌心写字。
他屏息静气,分辨半晌,认出来了。情郎写的,是一个“窗”字。
窗?
白争流心念一动。紧接着,又听到衣料摩擦的声音,还有脚落上地面发出的轻微声响。
他瞳仁猛地一震,跟着意识到:“不对啊!来者若是王府中的丫鬟婆子,为什么好好的大门不走,要走窗户?这副鬼鬼祟祟的模样,该说不说,倒是与先前的自己与映寒有几分相像。”
片刻之后。
白争流在心头撤下了“与我和映寒相像”的念头。以他的角度,恰好能看到来人的小腿、鞋子。这会儿,就见对方胆战心惊、脚步慌乱地往前。光是走路时的动静,都让白争流担心他会不会引来外头的怨鬼游魂。
他暗暗为来者捏了一把冷汗。好在一直到地方抵达床畔,白争流担心的场景都没有发生。刀客总算能松一口气,紧接着,就听到青年朝床上叫喊:“秋娘,秋娘!”
最开始,嗓音还克制着,知道不能发出太大动静,万一吸引了外头丫鬟婆子的注意力呢?到后面,却因“女郎”久久不醒,也顾不得这些了,开始大声喊叫。
“秋娘,秋娘!”
听着外头传来的叫喊,白争流没忍住,慢吞吞从床底下探出一点儿头,说:“别喊了,他昏着呢。再说,这也不是——”
床边的青年看着自己脚边猛然冒出来的脑袋,瞳仁骤然缩小,整个人就像是一只受惊跳起的动物,脸上写满了惊恐。
依然有大半边身体躺在床底下的白争流:“……”
他看着青年明显青白,不似活人的面色,心头无数思绪汹涌奔驰。到最后,化作一句:
“你怕什么?到底我是鬼,还是你是鬼?”
作者有话说:
小白无语.jpg
第238章 少年
半晌,梅映寒也从床底下探头,与情郎一起看向床边的青年——哦,这会儿看清楚了。对方虽然个子颇高,面容却仍显稚嫩。一定要说的话,梅映寒觉得对方并非“青年”。而是“少年”。
以面颊上尚未消散的一圈儿孩童轮廓来看,他约莫只有十三岁上下年纪。一身小厮打扮,光是见到白争流,已经让少年险些眼睛一翻、直接厥过去。再加一个梅映寒,他身体很明显地晃动一下。
看得出来,为了不摔倒,少年还是做出了一些努力。
他双手在身前抓舞。一下、两下……没成功,到底一屁股砸在地上,疼得少年龇牙咧嘴。
白、梅在这个过程中默默从床底下爬出来。一个看着揉屁股的少年,也不说话,只默默观察对方。另一个则三两步走到窗边,检查少年进来时有无将窗户合拢。
片刻后,梅映寒微微点头。
虽然看起来冒失了点儿……不可靠了点儿,但是,少年也有细心的一面。
确认完成,梅映寒回到自己情郎身侧。这时候,白争流终于要开口。
他的目光落在少年面颊上,以视线勾勒那与蒋伯、蒋家伯娘略有相似的眉眼,再想想对方前面叫的一声声“秋娘”。
白争流肯定地开口,问:“蒋顺?”
谁会当着“荣王府”的小厮,又偷偷跑来主家新“姨娘”的房中,紧张又担忧地叫着女郎的名字?
谁会是比如今的秋娘小数岁,又有一张一看就知道与蒋伯一家有血缘关系的面孔?
压根不用细想,答案已经浮在白、梅两人心头了。
眼前少年,定然是秋娘的青梅竹马、蒋伯早些年被水卷走的儿子!
白争流非常笃定于自己的猜测,梅映寒亦不觉得会有其他答案。没想到,后头的发展,又一次大大出乎两人意料。
“我不叫‘蒋顺’,”少年警惕地看着两人,“你们是谁?”
白、梅意外。对上少年的眉眼,白争流实在想不到,竟然还有其他可能吗?
他不解地拧起眉毛,话音里终于多了不确定,问:“你家父母可在江上打渔?你父亲的模样是……母亲的模样是……”
少年听着,抿抿嘴巴,戒心似乎放下了一些。一转眼,却又像是更重了,看白、梅的目光也多了怀疑。
白争流也不理睬,继续道:“你家中那条船的长度是……宽度是……船前舱靠外的位置挂了一个香囊,看起来已经发白了,只能勉强分辨出上头的颜色……”
少年终于道:“你们是谁,如何知道我家状况?”
白争流目光紧紧注视着他:“这果真是你家?既然如此,为何你与蒋伯的儿子不叫一个名字?”
少年莫名其妙:“我就是我爹的儿子。等等,我爹还有别的儿子?”
白争流:“……”他觉得没有,“那你不叫‘蒋顺’吗?”
少年理直气壮:“对啊,我叫‘蒋金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