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接连破城,每日都有捷报发回王廷,这封密报是被人偷偷夹在捷报里的,被送信的人发现,截了下来。 “既然是给王上的,那就送回王廷吧。”燕暮寒伸了个懒腰,语气玩味,“一十三营的联名,若是送不到,你猜该有多少人睡不着觉?” 塔木跟着他几年了,知道他这么一笑就是要搞事情,干巴巴地摇头:“回将军,我猜不到。” “猜不到,那我们去看看就知道了。”燕暮寒笑吟吟地做了决定,当即领着人出了大帐。 这半个月来士气高涨,一路高歌猛进,逐渐逼近南秦大都,大军从未停下。 昨日新下一座城池,进城之后,燕暮寒就让人往南秦大都送了信,如今大军正在城中休整,暂定三日后再出发。 火把照亮了整个营地,随处可见粗犷的狼族图腾,锋利的狼爪和獠牙闪着寒光,衬得这座烟柳画桥一般的南秦小城更为秀气。 这里连月光都是温柔的,像一层薄薄的绒毛,降落到大地上。
燕暮寒没有穿甲胄,一身劲装干练利落,袖口扎紧,绑着弯刀和银箭,他粗粝的掌心里团着两块玉料,因为捂的时间太长,玉已经被体温烘热了。 他伸出两指挑开帐帘,微蜷的尾指勾着,仔细看来,竟是比正常的手指短上一节。 北域放牧为生,善骑射,将士们各个都身高体壮,他们习惯了凌冽的风沙,南秦的和风细雨就像挠痒痒一般,即使是在更深露重的寒夜,大家也光着膀子喝酒谈天。 “将军,您怎么来了?” 欢闹的声音在燕暮寒出现时戛然而止,他像是从延塔雪山吹来的寒风,一下子就刺激得所有人回过神来,帐内的人噤若寒蝉,那点薄酒带来的微醺与快活散了个干净。 燕暮寒扫了一圈,帐内的实际人数明显超出应有的:“塔木,你来数一数有多少人没睡着。” 十三个营帐,每个营帐十名士兵,也就是一百三十个人。 和数以万计的南征大军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 塔木仔细地数了一圈:“回禀将军,一共有十九个人。” 燕暮寒摩挲着指节,面具下的眼眸弯起来:“与想弄死我的一十三营人比起来还少了许多,走,带着他们一道去数数还有多少睡不着的人。” 帐内有几名将士白了脸,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生气,面如死灰。 被发现了,那封密报被发现了。 料峭秋风吹醒了酒意,几人不约而同的冒出一个念头:他们完了。 今夜是月初,弦月弯出细瘦的弧钩,和燕暮寒手臂上未出鞘的弯刀如出一辙。 从军营中走过,跟随的士兵越来越多,到最后睡下的人也被吵醒了。 燕暮寒依旧把玩着玉料,故作诧异地偏过头,和塔木闲聊:“竟有这么多人都睡不着,该不会本将军一日不死,他们就一日无法安心入眠吧?” 他没有压低声音,含着笑意的调侃传开,窃窃私语的声音停下,人群中陷入一阵死寂,迷迷糊糊的人此时也被吓清醒了。 有人大着胆子问道:“将,将军何出此言?” 一路走来,所有人都见识了这位少年将军的手段,知道他疯起来比恶狼、疯狗不遑多让,没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 “军中有些人甚……”燕暮寒拿着懒洋洋的腔调,思索半天才想出了合适的措辞,“甚是不小心,呈奏的密报都能和捷报混在一起。” 知情人已经吓傻了。 密报上附有请愿人的亲笔签名,如果燕暮寒追究的话,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本将军特地命人快马加鞭,将密报送往王廷,相信再过两日,那封一十三营联袂的奏杀令就能摆到王上的桌案上了。” 此言一出,和这件事有牵扯的士兵怔忪不解,不明白燕暮寒为什么不毁了密报,寻衅报复,而是将控诉自己罪证的密报送往王廷。 这种捉摸不透的态度令他们浑身发冷,如坠冰窖。 “本将军帮了你们的忙,礼尚往来,尔等是不是也该把命豁出来,供本将军消遣一下?” 燕暮寒好声好气的,不像是想要人命,倒像是野兽通了人性,收着爪子彬彬有礼地问,今天天气真不错,你能让我捅死你吗? 睢阳城的城墙上还挂着副将们的尸体,将士们心里发冷。 “疯子!” 有人忍不住骂道。 燕暮寒咀嚼着这两个字,不怒反笑:“还有什么要骂的吗?” 没有人像他这样,明明是笑着,却给人一种阴恻恻的感觉。 荒诞的故事情节逐一应验,银白的月光之下,那张覆着鬼面的脸更显狠厉,透着不同于人的嗜血本性。 “若是没有的话,那我就要开始消遣了。” 这天夜里,燕暮寒斩了一百三十人,尸骨堆在空地上,烧到了天光放晓。 这一把火,烧尽了所有迟疑徘徊的异心。 燕暮寒揉了揉耳朵,小声抱怨:“南秦的天亮得可真早,我还没睡呢。” 他亲手杀了十几个人,月牙一般的银亮弯刀饱饮鲜血,即使用绢布擦过了,依旧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 连带他这个人,身上都浸透了尸骨的味道。 塔木站在他身旁,相比于其他人,他还算镇定:“将军,要回帐中休息了吗?” “不,杀鸡儆猴,杀鸡儆猴,如今鸡已经杀了,还得彻底镇住胆敢犯上作乱的猴子。” 大军被召集起来,燕暮寒解下身上的兵器,只留了一柄见了血的弯刀。 他站在焚烧过尸骨的地方,扯开上衣,露出蜜色的结实胸膛:“南征事务繁忙,本将军没闲工夫勾心斗角,有不满者可上前来,与我分个胜负。” 燕暮寒的肌肉不同于其他士兵的发达,线条流畅,薄薄的一层极具美感,上面遍布着纵横的伤痕,昭示了这具身体里蕴藏着强大的力量。 尽管如此,他这样的身材在北域也只能归于瘦弱,若是再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就会被当成花瓶。 塔木想要阻止他:“将军,不可以,您——” “我要打到南秦大都,谁都不能阻止。”燕暮寒一一扫过众人,初升的暖阳在他身上撒下一层灿烂的金光,“对我有异心的人,不服我的人,本将军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要么取走我的命,要么臣服于我。” “生死不论,过错不究。” “我来!” 北域的王廷是在马背上打下来的,延塔雪山赋予了他们不可磨灭的血性,崇尚强者与武力至尊是刻在骨子里的教条。 “八十三营营长,穆离部儿郎,穆尔坎。”身高九尺的男人肌肉虬结,如同小山一般俯视下来,“延塔雪山在上,神明为证,燕暮寒,你若是赢了我,我就认你这个将军,若有人阻你,千山万里,我必为你取来他的首级。” 塔木瞪大了眼睛:“将军……” 穆尔坎是北域有名的勇士,王廷曾多次向他抛出橄榄枝,但他为了照顾年迈的娘亲,不愿离开穆离部。 此次南征,穆离部许诺为其照顾老母亲,有意让他进入王廷,不出意外的话,回到北域之日,便是他加官进爵之时。 穆尔坎一上场,其他人都打消了蠢蠢欲动的心思,燕暮寒那小身板哪里是穆尔坎的对手,根本轮不到别人出手。 燕暮寒抬起头,仰视别人的感觉令他很不爽,语气都冷了下来:“那便从你开始吧,其他人可以先做好准备,一个一个来。” “其他人?”穆尔坎嗤笑一声,这位少年将军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个精致的小玩意儿,“我都输了的话,就没有人有资格继续挑战你了。” 他言辞狂傲,目中无人,俨然是自诩为军中第一。 这话若是换一个人来说,恐怕会招来无数嘲笑,但穆尔坎是王上亲封的勇士,三十六部的儿郎有目共睹。 就像穆尔坎说的那样,燕暮寒胜了他,便足够证明自己的强大。 弯刀对弯刀,战鼓擂响。 在大军围出来的场地中央,燕暮寒和穆尔坎赤膊相对,仿佛两头争抢首领之位的狼,要将对方撕咬成碎片。 穆尔坎是正统的搏斗招式,有力量的加持,他的每一击都来势汹汹,燕暮寒毫不怀疑,如果自己被打中一定会飞出去。 他躲避着攻击,仔细观察着,对人群中不时传来的嘘声置若罔闻。 穆尔坎双拳对撞,低声吼道:“这么躲下去可赢不了我,听说你是延塔雪山的狼群养大的,让我见识一下你的狼性。” 他飞扑过来,燕暮寒抬腿横扫,正好撞上他的手臂,这一下仿佛踢到了铁板上,小腿顿时酸胀起来,燕暮寒微微皱了下眉,并未停止攻击,顺势挥出一拳。 穆尔坎并没有躲避,在被一拳打得头偏开后,死死地钳住了燕暮寒的肩膀。 沉闷的肉体碰撞声令人牙酸,塔木倒吸一口凉气,为燕暮寒捏了一把冷汗。 “你要输了。” 穆尔坎宣告出声,同时手上用力,卸了他的胳膊。 手臂剧痛,燕暮寒置之不理,趁机立掌为刀,扫向他的咽喉,结果是被牢牢地抓住了手腕。 双手受制,大局已定。 人群中爆发出强烈的欢呼声:“燕暮寒输了!” 比起穆尔坎赢,他们更愿意看到燕暮寒输。 “输?”燕暮寒呵了声。 穆尔坎滞了一瞬,心底生出一股阴冷的感觉,他加了几分力道,打定了要将掌心中这截手腕捏碎的主意。 然而在他用力的时候,被桎梏住的燕暮寒突然低下头,咬住了手臂上的弯刀。 银光闪过的瞬间,万籁俱寂。 轻敌了,穆尔坎默默低下头,看着浅浅插入胸膛的弯刀,再偏一点就到心脏,再深一点就会喷出鲜血。 没由来的,他相信燕暮寒不会出现这种纰漏。 “你输了。” 燕暮寒静静地站着,明明一条胳膊被卸了,另一只手也伤了,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无视沉默的穆尔坎和大军,燕暮寒看向呆愣的塔木:“过来,给我接上胳膊。” 他的另一只手伤了,没办法自己接。 塔木仿佛被点醒,激动地冲过来:“将军,你赢了!” 他还没有来到燕暮寒身边,面前突然多了一道身影,穆尔坎垂眸看着刚到自己肩膀的少年将军,抬起手。 “你想干什么?愿赌服输,穆尔坎你好歹是勇士,难道还输不……” 塔木看着他弯下腰,单膝跪地,握住燕暮寒的手臂,声音越来越低。 穆尔坎跪着帮燕暮寒复原了胳膊,将染了自己血的弯刀放在他手上:“延塔雪山在上,神明为证,穆尔坎将臣服于燕暮寒……此生愿追随将军,护您周全。” 他也有刀,但他没有用。 他轻敌了,但输的心悦诚服。 燕暮寒摩挲着弯刀,忽然抬起手臂,将刀面压在他的头顶,用力按下去:“我不喜欢抬头看人,记住这一点。” 跪着的穆尔坎不会再挡住视线,燕暮寒越过他,看向众人:“还有谁不服本将军?” 将士们一言不发。 他们的力量可能强于燕暮寒,但那份狠厉和果决完全比不上,只有蛮力无法成为头狼,终将走上灭亡的道路,唯有心性实力兼具的人才能带领他们征服脚下的土地。 “末将愿追随将军。” “末将愿追随将军。” …… “吾等愿追随将军,踏破南秦,不胜不归!” 这一次,再没有人可以阻拦他。 燕暮寒握紧手里的玉料,望向大都的方向,嘴角缓缓扬起。 玉石温润,入手生辉。 算算时间,待打到南秦大都,他的生辰礼差不多也能做好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小燕子:打到大都,掳人回家。 第5章 进宫 北域大军势如破竹,直逼南秦大都。 祝珩住在行宫里,每天差楚戎出去打探消息,隔三差五就会听到南秦哪座城又被攻破了,偶尔还会夹杂着一些关于燕暮寒的疯狂行径。 这天,楚戎直到深夜才回来,面色沉重,身上带着山林间的风露寒气。 在他开口之前,祝珩心里已经有了数:“国公爷要出征了?” 前些日子大都中就有消息传出,说是祝子熹要领命出征,祝氏一族功成于马背战场,到八年前,老国公和祝子熹的大哥祝泽安战死于沙场,圣上趁机收回兵权,祝氏一族才渐渐被架空。 如今北域来犯,南秦节节败退,圣上无法,只能将目光放到了被夺了权的祝氏身上。 南秦立朝百年,簪缨世族存留不少,但唯有祝氏是从武的。 也唯有祝氏,被忌惮,被夺权,不得圣心。 “奴今日偷偷回了一趟国公府,圣上属意,二爷前些日子告了假,在忖度此事。如今府内上下人心惶惶,据说二爷已有了打算,明日就要进宫请旨。” 老国公老来得子,大抵是料到了祝氏一族没落的未来,从小就不让祝子熹习武,从的是文。 祝泽安战死沙场之后,祝氏子弟只剩下一个祝子熹,他还未娶妻生子,若是没了,祝家便断了后。 “北域来势汹汹,二爷此去恐怕……”楚戎跟着祝子熹多年,可以说是他一手养大的,“殿下,求您救救祝家,救救二爷。燕暮寒差人往大都送了信,要想和谈,天子亲躬,皇子为质,圣上不喜祝家,此前本是想让殿下去和谈,二爷是为了您,才出此下策。” 入了秋之后,气温逐渐降下来,夜里寒风簌簌,夏末的蝉鸣声被落叶掩埋,行宫里是一片森然的寂静,静得人心胆俱寒。 祝珩斜倚着床头,织花绣锦的纬纱遮住了烛火,他眉眼间尽是错落的阴翳:“天子亲躬,皇子为质……你从何处得知此事?” 楚戎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头:“是国公府的管家告诉奴的,他说二爷已进了祖宗祠堂,封名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