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苑入宫第三年生下了祝珩,早产,祝苑大出血,太医署终究没从阎王手里抢回人来,祝苑生产后挺了三天,还是撒手人寰了。 从那以后,祝氏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变故频生,兵权被收,最后只留下一个没有实权的国公爵位。 这么一想,他还真是挺煞的。 只可惜克的都是祝家的人,没克到他的皇帝爹。 祝珩遗憾地摇摇头,挥退宫人,独自进了宫殿。 这一处行宫修建时引了温泉,宫殿内有一条长廊,一直通向温泉池,沿途雾气熏蒸,又闷又湿。 祝珩扯开衣领,感觉胸腔里的冰被热腾腾的雾气蒸开,连呼吸都顺利了几分。
他身子娇贵,受不了寒也受不了热,在温泉池边站了一会儿,胸膛就泛起大片猩红的斑纹,看上去就像被泼了一身的血。 宫殿里点了灯,明晃晃的。 祝珩低头看了半晌,眸光暗沉,默默合拢了衣袍。 祝珩认床,这一夜没怎么睡,接二连三做了好几个梦,一会儿梦到老和尚教自己念经,一会儿梦到骗小孩的传家宝,到最后又梦到南秦战败,宫里来人要拿他这个不祥之人祭天…… 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灰蒙蒙的月光从窗棱缝隙透进来,门外立着一道人影。 祝珩下意识绷紧身子,片刻后又放松下来:“楚戎,准备一下,我要洗漱。” 那道人影动了动:“是。” 祝珩坐起身,提着衣领看了看,胸口处的痕迹已经褪下去了。 他不是个会对别人好的人,昨晚根本忘了要安置楚戎。 热水打来,祝珩洗漱完又窝上了床:“你也休息一下吧。” 楚戎想说不用,但一张嘴就打了个哈欠,讪讪地退到了外殿。 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 祝珩掐着指节算了算,楚戎今年才十三。 他十三的时候在做什么? 祝珩鲜少回忆过去,半天才从自己乏善可陈的岁月里找出一件有记忆点的事——花神节。 那段时间他迷上了话本,晚上偷溜出佛寺,正好遇上大都的花神节,他挽了发髻,用薄纱蒙面,扮成了女儿家。 花神节是南秦独有的风俗,用以祭拜花神,家家户户都会点上花灯,彻夜欢歌曼舞。 在花神节上,男子可邀请自己心仪的姑娘同游,在花神祠求一盏写着两人名姓的花灯,便可以长相厮守。 祝珩被人潮推搡着走过长街,胸腔里灌满了冷冽却新鲜的空气,他扶着栏杆咳了好一阵子,才将闷在身体里的香灰都咳了出去。 原来佛寺外的世界如此快活。 为防被认出来,祝珩拢紧了面纱,一路上都低垂着眉眼,直到随着一群女子登上无比热闹的高楼,他才恍然惊觉,自己似乎来错了地方。 楼下挤满了人,大多是男人,摇曳的花灯悬挂在楼阁之上,在夜色中连成了一片灯火人间。 这里是花神祠。 花神祠。 痴男怨女们求花灯,祈姻缘的地方。 他慌忙下楼,还剩五六级台阶的时候,面纱突然被风吹掉,在夜色中飘下楼,擦着花灯落到了一个人脸上。 那人抬眼看来,隔着薄纱,头发乱糟糟地堆在脑后,像吸饱了日光的绒线团,灿烂辉煌。 南秦的花神节远近闻名,每逢此时,邻近的东昭、迦兰、西梁、北域……都会有异族人前来大都游玩。 “你,不我你的……” 孩童嗓音,笨拙错乱的语序,原来是个不会说南秦话的小异族。 祝珩定了定心神,三步并两步跳下台阶,躲在昏暗的阴影中。 踩到地上才发现,小异族还没他高,瘦得皮包骨头,祝珩估摸着他才七八岁。 小异族紧紧攥着面纱,咿咿呀呀地叫嚷着,吐出来的话音模糊又古怪,许是见祝珩没有反应,他又用手比划起来。 祝珩有点想笑,指指自己的耳朵,摇摇头:“我听不懂。” 小异族有一双很特殊的眼睛,眼窝深陷,睫毛很长,在烛火的映照下,那双眼睛如星如墨,让祝珩想起佛寺里的狸花猫。 狸花猫很活泼,常常去山下玩,后来被山下的小孩抓住,打折了一条腿,整日恹恹的卧在佛像下,圆溜溜的眼睛不复生气,没多久就死了。 小异族脖子和手腕上都戴着项圈,祝珩认识,那是用在奴隶身上的。 或许再过不久,这个小异族也会像狸花猫一样死去。 祝珩扶着栏杆,咳得撕心裂肺。 小异族瞪大了眼睛,本来脸上就没有肉,这样一瞪眼睛更大了,里面盈满了担忧。 除了老和尚和祝子熹,祝珩第一次在别人眼里看到担忧,他忽然有些想笑,谁知嘴角还没扬起来,就咳出了一口血。 小异族吓呆了,猫儿眼颤了颤,祝珩微微弯下腰,抽出了小异族手里的面纱。 祝珩骨子里要强,不愿让人看到狼狈的一面,他忍着胸口炸裂的痛意,用面纱擦了擦唇角的血迹,挤出一丝风轻云淡的笑。 话本子中毒,他那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奴家失手,官人莫怪。” 像个娇滴滴的姑娘家,不小心将手帕遗失,跟人道歉。 祝珩闭了闭眼,之后他发了一场高热,翻来覆去烧了三天三夜,那场高热几乎要了他的命,醒来后他连小异族的脸都记不起来,只那一句“奴家失手,官人莫怪”记得清楚。 直到现在他都不能完全确定,那究竟是真实经历过的事,还是他因为话本做的一场荒唐大梦。 - 在行宫里住了半月,祝子熹差人送来了药,嘱咐祝珩好好养病。 祝珩歪在躺椅上,余光瞥见楚戎搬来药壶,支起火堆,不由得牙疼起来:“你非得在这里熬药吗?” 楚戎一边生火,头也不抬:“二爷吩咐了,要寸步不离守着殿下。” 祝子熹行二,没袭承老国公的爵位前,大家都称他一声祝二爷,现下也只有府内亲近些的人这么称呼了。 “给我上刑,还守着我磨刀,亏得我心大,不然药还没熬好,我先吓晕了。” 楚戎木着脸蹲在火堆旁,他已经习惯了这位殿下时不时的口无遮拦:“依照殿下的吩咐,向送信的人打探过了,北域大军已连破五城,圣上有意让二爷领兵。” “什么?”祝珩坐直身子,“北域王廷势力纷杂,虽兵力强盛,但难以找出统领大军之人,如何能在半月内连破五城?” 南秦的存亡轮不到他操心,但事关祝子熹,他不得不上心。 “领兵之人名为燕暮寒,攻破睢阳城之日,燕暮寒将副将全部绞杀,尸体现在还挂在睢阳城的城墙上,北域大军以他为首,莫敢不从。” 北域出兵,每一个副将背后都有一股势力,是平衡也是掣肘。 杀死所有的副将,意味着与大半个王廷为敌,代价太大了。 玉冠扣得太松,掉到了软榻上,祝珩微眯着眼睛,半张脸隐匿在雪发后:“这个燕暮寒,不简单。” 此等心性魄力,统领虎狼之师,祝子熹对上他恐怕凶多吉少。 祝珩接过熬好的药,用勺子搅了搅:“楚戎,你回一趟大都,查一下燕暮寒。” “可二爷说……” 勺子“当啷”一下掉进碗里,溅起些许滚烫的药汁,祝珩毫无所觉一般,语气淡淡的:“你现在跟着我,眼里有我一个殿下还不够吗?” “奴不敢。”楚戎跪在地上,叩头,“请殿下恕罪。” 祝珩看了看天色:“现在启程,日落前回来。” 加上睢阳城,北域大军已经连破六城,大都里人心惶惶,关于燕暮寒的各种消息早就传开了。 日落之前,楚戎回到行宫,将打探到的消息一条一条地转述给祝珩听。 楚戎:“燕暮寒原名燕木罕,出生时被遗弃,由延塔雪山上的狼群养大。” 祝珩挑了挑眉,啜了口茶。 楚戎:“燕暮寒今年十八岁,此次南征本来定了其他人领兵,北域长公主举荐了他,他亲手杀了那人,夺下了将军之位。” 祝珩手一抖,茶杯没拿稳,摔了。 楚戎搓了搓耳朵,眼观鼻鼻观心:“有传闻称,燕暮寒是长公主的帐中人。” 祝珩被呛到,喷了他一脸茶水。 第4章 狼神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北域的长公主已经快四十岁了,燕暮寒今年十八岁,做她的儿子都绰绰有余。 如何能…… 祝珩的精神遭到了冲击,一时心绪难宁,又咳嗽起来:“你这消息,咳咳,是从哪里打探回来的?” 怎会如此离谱。 楚戎捋下脸上的茶叶末,十分冤枉:“大都里都传遍了,我说的还算客气,传闻说那燕暮寒是北域长公主的帐中人、裙下郎、枕上客……可污糟哩,怕污了殿下的耳朵,我已经省略过了。” 祝珩接过绢帕,擦了擦嘴。 拜传闻所赐,他对燕暮寒更感兴趣了。 行宫建在深山之中,景色一绝,晚上来造访的只有穿林而过的风声,将窗前的竹叶敲打成零散的曲调。 悠悠荡荡,一直飘到夜深。 祝珩背着不祥之名,但这二十多年来活得也算顺遂,头一回遇见感兴趣的人,闭上眼睛还惦记着,一直睡不着:“楚戎,可有燕暮寒的画像?” 这已经是今晚祝珩第七次问起燕暮寒了。 楚戎揉揉发昏的脑袋,将燃尽的烛芯剪断:“没有画像,燕暮寒领兵打仗一直戴着鬼面具,没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传言说他面容丑陋,能止小儿夜啼。殿下,是否要换上安神香?” 行宫里备着各种香料,祝珩最喜欢点的是檀香,和佛寺里的味道差不多。 “不用。”他深嗅了一口,恍惚间有种自己不在行宫,而是在佛寺里的错觉,“若是面容丑陋,如何能入长公主的眼?” 楚戎将香炉盖好,梦呓一般小声嘀咕:“兴许是床上功夫了得。” 祝珩:“……” 小小年纪懂的还挺多。 传闻大多是捕风捉影,一分真九分假,祝珩将关于燕暮寒的传言梳理了一遍,估摸着那分真应该是他的出身。 孤儿,被狼群养大。 北域与南秦相对,背靠着终年不化的延塔雪山,穆尔勒河由雪水汇集,环绕着整个北域王廷,北域百姓受穆尔勒河哺育,以放牧为生,将延塔雪山视作神明栖息之地。 雪山之巅是雪狼生活的地方,北域百姓认为狼是神的使者,有灵性,对其极为推崇,北域王廷的图腾就是狼。 如果燕暮寒真的是被延塔雪山上的狼群养大,那他在北域百姓的心目中无异是接近神的存在。 砍了所有副将,得罪大半个王廷,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祝珩翻了个身,久违地想起件旧事。 花神节之后,他弄不清楚是做梦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找了一大堆和异族有关的书籍,迦兰和东昭等小国记载很少,坊间所有的异族传闻几乎都是从北域而来。 而北域的神秘轶事,大半都和狼有关。 他印象最深的故事是狼神。 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天生异象,流火瘟疫频发,是大灾之年。 尸骸遍地,民不聊生,有一个人一步三拜,登上了雪山之巅,他在雪中跪尽日出与月落,请求神明拯救世人。 神明动容,将侍奉自己的狼群头领点化成人,命其下山平乱救世。 狼神能够驱使狼群,是天命授予,所经之处,世人莫不俯首称臣。 狼神虽然是人身,但本质是狼,狼是食肉动物,性情凶戾,他保留了凶残的脾性。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百姓们对他又敬又畏,狼神心知自己和人类不同,在灾祸平定之后,便毫不留恋的从人变回狼,回了延塔雪山。 祝珩对这个故事印象深刻,是因为故事里的狼神和他的处境相似,他虽然不是救世主,但同样被人排斥。 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来到世间,便满身罪恶。 祝珩轻叹,他近些日子越发多愁善感了,竟然开始频繁的回忆起过去。 看来只有檀香还不够,他开始想念佛寺里的木鱼声和诵经声了。 盘旋的香线被风吹散,氤氲出一片清雅的檀香气。 在沉入梦乡之前,祝珩迷迷糊糊的冒出一个念头:狼群养育,性情残暴……倒像是照着燕暮寒编出来的故事。 不知道数以万计的北域大军,是将这位少年将军当成同类。 还是,当成了狼。 — “……性情残暴,心狠手辣,目无王廷。”塔木抬起头,战战兢兢地问道,“将军,还要接着念下去吗?” 燕暮寒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桌上的玉料:“念。” 塔木苦着脸,感觉手上这张薄薄的纸比千钧弓还要重:“目无王廷,论罪当诛,吾等一十三营将士联袂上书王廷,望王上早做定夺,诛杀此等大逆不道之徒。” “没了?” 塔木愁眉苦脸:“还有一句,我不敢念。” 玉料是上乘中的上乘,即使是在昏暗的大帐之中,也散发着润泽的光。 燕暮寒小心翼翼地磨出第三颗玉珠,将废掉的玉料扫到一旁,揉了揉发僵的后颈:“哦?什么话把你吓成这样,大点声,说来给我解解乏。” 塔木理解不了他的要求,深吸一口气,闭紧了眼睛喊出了最后一句话:“燕暮寒该死!” 大帐内静了一瞬,堆成小山的玉屑落在地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宛若延塔雪山的日暮时分,新雪绽开一地晶莹。 塔木偷偷掀开眼皮,他想象中的暴怒画面没有出现,燕暮寒抚着眉梢,鬼面具在帐中火堆的映照下透出几分阴森:“说的好,尤其是最后一句,妙极了。” 塔木一个激灵,话都说不利索了:“将军,这,这道密报要怎么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