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域大军虎视眈眈,万一惹怒他们,事情就麻烦了。 没等他开口,燕暮寒就动了,他随意地挥了挥手:“安静。” 从塔木、穆尔坎到数以万计的大军,在几息之间收住声音,连绵百里的旷野顿时陷入寂静之中。 死一般的寂静。 燕暮寒看也不看程广,径直往前走,死死地盯着被一众护卫包围起来的祝珩。 他和他印象中的模样相差不大,更高了,也更瘦了,病恹恹的,像一阵风就能吹倒。 是在南秦过得不好吗? 他再晚来一阵子,是不是就见不到他了? 燕暮寒皱了下眉头,眼底戾气横生。 程广还有分寸,不敢真的伤了他,刀尖被逼得不断向后:“站住,再往前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不客气? 他最近在学南秦话,能听懂简单的字词。 对他不客气? 燕暮寒冷笑一声,抬起手敲了敲刀身,是挑衅,也是嗤笑。 延塔雪山的狼崽子怎会被威胁,他生来就不知道什么叫恐惧。 燕暮寒猛地扑上前,好似一只认准了敌人的狼崽子,跃跃欲试,想要将对方撕咬成碎片。 锋利的弯刀从程广的脖子抹过,甩出一道赤色的涌泉,程广的身体还没倒下,头颅已经滚到了几米开外的地上。 深秋的风裹着寒意,吹得战袍猎猎,燕暮寒随意地甩了甩刀上的血,狰狞的鬼面具下,一双眼冰冷淡漠,丝毫没有被吹起波澜。 北域大军爆发出强烈的喝彩声:“燕暮寒!燕暮寒!” 穆尔勒河养育出英勇的北域儿郎,他们天生就流淌着好斗的血液,死亡不会催生畏惧,只会让他们更加兴奋。 与北域大军相反,南秦的氛围陷入死寂,祝珩僵立原地,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喘不上气来。 程广死了,当着他的面被杀了。 浓郁的血腥气扑鼻而来,祝珩站在程广身后的位置,半边脸上都溅了血,他浑身发冷,胃里翻涌,控制不住咳嗽起来。
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碎。 何舒达慌乱回神,拉着祝珩的胳膊往后退,他没注意控制力道,几乎是拖拽,祝珩踉跄了下,差点摔倒。 “不许碰他!” 燕暮寒提着弯刀冲过来,眼神凶狠,像要将人乱刀砍成碎末。 何舒达心中大骇,下意识松开祝珩,往后退了两步。 虽然不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他看得出来,燕暮寒对他有很强烈的敌意,恨不能像杀死程广那样杀死他。 这人就是个疯子! 祝珩弓着腰咳个不停,方才在宴席上他只喝了两口水,腹内空空,一咳起来头晕目眩,眼前昏黑一片。 两军阵前,剑拔弩张,从延塔雪山吹来的寒风已到了四水城下,这一场厮杀有如弦上之箭,一触即发。 众人提心吊胆,燕暮寒一直漂浮着的心却慢慢安定下来,他一寸寸地打量着眼前的人,目光放肆,近乎贪婪。 隔着漫长的岁月,隔着千山万水,他终于又站到了祝珩面前。 一捧雪托在掌心会化,这个雪一样的人,如果被他拥入怀中,会不会也化掉? 燕暮寒蜷了蜷指尖,胸腔快炸开了,心底的野兽疯狂叫嚣着,要将人撕碎吞下,手上却像捆了无数道丝线,拉拽着他,让他放轻呼吸。 让他小心翼翼。 “咳咳……” 祝珩咳得手脚发软,浑身没了知觉,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倒在地上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伸过来,稳稳地扶住了他。 是何舒达吗? 祝珩心里动容,他怨恨德隆帝,对金吾卫也没有好感,只当他们是德隆帝的耳目,来监视他的,没想到程广被杀了后,何舒达没有丢下他。 “祝长安……” 祝珩心中一震,除了祝子熹以外,没人知道他的表字,但祝子熹都是唤他“阿珩”,从未这样喊过。 手脚还是麻的,他的意识清醒着,身体却不受控制,怎么也睁不开眼。 “祝长安,祝长安……” 唤了几声也不见祝珩睁开眼,燕暮寒心急如焚,毫不犹豫地扔了刀,弯腰抱起他。 塔木远远看到这一幕,震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对北域的儿郎而言,刀就是第二条命,必须随身佩戴。 这源于北域流传的风俗,一个男人将佩刀送给别人,就是把自己的命交到了对方手上,代表对方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是只可作出一次的郑重承诺。 将军向来刀不离身,可刚刚为了抱南秦那位皇子,他将刀给扔了。 扔了。 了。 “放肆!快放下殿下!”燕暮寒抱着祝珩走出五六米了,何舒达才反应过来,“燕暮寒,站住!” 祝珩刚恢复了点气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现在被人抱着:“燕暮寒?” 他听到短促的应答声,几乎贴在耳边,带着滚烫的热度。 何舒达率领一众护卫冲过来,燕暮寒头也没回,直接命令道:“拦住他们。” 穆尔坎看了眼他怀里的祝珩,心情复杂:“是。” 大军一拥而上,在燕暮寒和身后追来的护卫们中间隔出一道坚固的屏障,何舒达放声喊道:“周阔云!救驾!” 他做梦也想不到,燕暮寒敢正大光明地抱走祝珩。 四水城城门打开,周阔云领兵前来,与穆尔坎率领的北域将士对峙不下。 周阔云:“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蛮贼,快放了殿下!” 穆尔坎:“赶紧投降,不然灭你全城!” 塔木蹭蹭蹭地跑过去,捡了燕暮寒的刀,又蹭蹭蹭地跑回来:“将军,刀。” 燕暮寒敷衍地应了声,看也没看他,专心盯着怀里的人,眼底满是心疼和气恼。 心疼这人吃了苦,气自己动作太慢,来的太晚。 塔木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惊叹出声:“将军,他真好看。” 燕暮寒目光一凛,瞪过去:“不许看!” 这个人是他的。 他一个人的。 耳边是叽里咕噜的外邦话,祝珩惴惴不安,以为燕暮寒要对他痛下杀手,睁开眼后才发现,形式比他想的还要严峻。 他孤身一人在敌方阵营中,和自家将士们隔着泱泱大军,面前是杀人不眨眼的异族疯子。 祝珩心想,他大概命不久矣了。 “放我下来……” 祝珩眉心紧蹙,挣了下。 燕暮寒从善如流,将他放到地上。 塔木连忙将刀递过去,弯刀带着浓郁的血腥气,祝珩还记得他是怎样用这把刀割开程广的喉咙,心中惊骇,往后退了一步。 是要杀他了吗? 燕暮寒眼底闪过一丝晦暗,狠狠地捻了捻指尖,指腹的伤口被蹭开,伸出细细密密的血丝,不是很痛,但扰人心烦。 他没有接弯刀,看了看自己被血弄脏的手,从怀里拿出一块干净的粉色薄纱。 薄纱叠得方方正正,一看就是姑娘家用的东西。 心狠手辣的少年将军竟然会随身带着这种东西,祝珩神色古怪,正猜测是不是他心上人送的定情信物,就见燕暮寒伸手过来,用薄纱擦他脸的血。 祝珩想躲,被按住了肩膀,直到脸上的血擦干净了,燕暮寒才松开他。 你这样做,不怕送你薄纱的姑娘生气吗? 祝珩心情复杂:“燕暮寒,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再迟钝也看出来了,对方没有杀他的意思。 薄纱上沾了血,燕暮寒却不嫌脏污,小心翼翼地收起来,然后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你,和我走。” 他的南秦话很生疏,字音模糊,勉强能辨认出是什么意思。 祝珩愣了两秒,不敢置信道:“你要我和你走?” 燕暮寒点点头,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你和我,回家。” 他不满意南秦的条件,他要带走眼前这个人。 不惜一切代价。 只要祝珩应一声“好”,他立刻带他走。 山长水远,世间荣华,祝珩想要什么,他都给得起。 是他的耳朵出了问题,还是燕暮寒的脑子有问题,他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如何比得上城池金银。 是为了羞辱他吗? 君子死节,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祝珩咬了下舌尖,如同一个将死之人,尽力保全自己最后的体面:“我是来和谈的,不会和你走……啊!” 话还没说完,祝珩就被掐着腰举高,放到了马背上。 燕暮寒翻身上马,他已经忍了太长时间,今天就要将祝珩揣在怀里带走,没人能够阻止,祝珩也不行。 南秦照顾不好他,他也照顾不好自己。 燕暮寒低头在祝珩发间嗅了下,握紧缰绳:“撤兵!” 那就让他来接手。 燕暮寒拥着祝珩纵马离去,穆尔坎和将士们沉默了一会儿,也纷纷撤退。 何舒达一头雾水:“他们怎么撤退了?” “殿下都被掳走了,谁还管撤兵!”周阔云额角青筋直跳,“来人,我们去追回殿下!” “追不回来的。”靳澜等官员姗姗来迟,“皇子为质,燕暮寒这贼人是将殿下当成了质子!” 另一名官员附和道:“燕暮寒太阴险了,他肯定是想用殿下来逼迫四水城投降,简直无耻至极!” 官员们心如死灰,在祝珩和四水城之间,无论他们做什么选择,都免不了被问罪,所有人都哭丧着脸。 何舒达握紧了刀,一反常态地冷静下来:“一定要保住四水城,不能让北域大军再进一步,威胁大都的安危。” “这谈何容易,殿下被抓走了,我等——” “保住四水城!”何舒达打断他们的话,轻声道,“圣上有谕,危急关头,六皇子可为国捐躯。” 众人哑然失语,气氛死寂。 -------------------- 作者有话要说: 小燕子日记① 今天打四水城,见到老公了,老公还是那么好看!有苍蝇围着老公,生气气,弄死他!把老公抢回家了,开心! 第8章 吃饭 本以为燕暮寒会用祝珩来逼迫他们投降,结果等了几日都不见来人,反而传来了北域大军收整行囊,撤离四水城的消息。 何舒达并一众四水城官员都傻眼了,急忙命人去追,只看到空空荡荡的营地,北域大军早已经撤走了。 三十六年秋,北域大军连破南秦十二城,一直打到四水城外,攻城失利,掳走了前去和谈的六皇子祝珩,就此撤兵。 至此,南征正式落下帷幕。 - 越往北走气温越低,祝珩神色倦恹,懒懒地窝在大帐里。 自他被燕暮寒强行掳来,已经过了半月有余,北域大军马不停蹄地撤离,速度快得就像后面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祝珩心神恍惚,忍不住怀疑,北域真的打下了南秦十二座城池吗,确定不是被南秦打下了十二座城池? 帐帘撩起,一个食盒被放进来,祝珩凝了凝神:“燕暮寒,等等!” 他一直想和燕暮寒聊一聊,无奈这人把他掳来后就不搭理他了,整天亲自送饭,送完就走,不仅没有想象中的羞辱,反而好吃好喝的伺候着。 如果北域是这样对待战俘的,那颠了南秦、扫平东昭与西梁,称霸天下指日可待。 燕暮寒身形一滞,加快脚步往外走。 祝珩气笑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跑什么,是你掳了我来,又不是我把你绑走了,难道你还怕我吃了你吗?” 都说燕暮寒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可这人在面对他的时候,胆子比明心还小。 楚戎说燕暮寒貌丑,祝珩怀疑他戴面具不是为了遮住脸,而是为了壮胆:“我很可怕吗?” 他从小在明隐寺里长大,见的人少,也没人敢在他面前议论长相,祝珩一直觉得自己相貌平平,不如祝子熹俊秀,不如明心可爱。 他私心里以为,自己长的不算太丑,至少没到丑得吓人的地步。 燕暮寒摇摇头,眼神清澈,透着点无辜意味。 若非亲眼见过他杀人,祝珩无法把他和传闻中那个心狠手辣的疯子联系起来。 “我想和你聊聊。” 怕他跑了,祝珩一直没有松开手。 燕暮寒垂着头,手腕上的力道很轻,根本禁锢不住他,他分分钟就能挣脱。 但,这是祝珩第一次主动拉他的手。 拉手腕也是拉手,燕暮寒很容易满足。 祝珩的手长得很漂亮,和他的人一样,修长白皙,骨节分明。 如果自己没穿衣服就好了,祝珩身体不好,常年体温偏低,手应该是凉润润的,触感和雪差不多,贴在身上一定很舒服。 “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离开?” 燕暮寒眨了下眼,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摇摇头。 我听不懂。 祝珩怔住,心底油然而生一股熟悉感,他试着抓住一闪而过的微妙心情,但怎么也想不起更多。 大概是错觉吧。 燕暮寒今日没有穿铠甲,方便作战,戎装是贴身的,只有薄薄的一层。 衣服下透出皮肤的温度,祝珩的掌心都被暖热了,他觉得自己拉着的不是手腕,而是个烧热的汤婆子。 已经是深秋时分,寒风瑟瑟,穿的这般单薄,身上却还是热的,不愧是年轻人,身强力壮火力旺。 不服老不行啊,祝珩暗叹一声,全然忘了他刚加冠,不过比燕暮寒大了两岁。 祝珩喉咙发痒,低低地咳了声:“我知道你能听懂简单的南秦话,你不用装听不懂。” 装也装的不像。 燕暮寒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担忧,像做错事一样低下头,他时不时地抬眼,偷偷打量着祝珩,似乎在判断他有没有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