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人都在偷偷打量着祝珩。 祝珩原本还有些紧张,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想多了,这些目光好奇、惊艳、欣赏……唯独没有厌恶。 在这一瞬间,祝珩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他离开大都了。 离开了那个从小生长的地方,远离了将他视作怪胎灾星的人。 来观音寺里上香的人络绎不绝,寺里出售各种不同种类的香,祝珩搜遍全身只找到两枚铜板,买了一炷平安香。 祝珩虽然不受宠,但不缺钱,吃穿用度和其他皇子一样,都是走的内务府,前往四水城的时候太匆忙,只带了一纸诏书,其他东西都是金吾卫准备的,以至于祝珩现在身无分文。 这两枚铜板还是明心的。 明隐寺以前香火旺,偶尔能在寺里捡到铜钱,明心喜欢吃冰糖葫芦,但又不能离开明隐寺,他每次捡到钱都会交给祝珩,等祝珩去大都的时候给他带冰糖葫芦。 在大都,两枚铜板能买两根冰糖葫芦,但在睢阳城,只能买到一炷平安香。 祝珩跪在观音菩萨座下,潜心祈求老和尚平平安安。 小师弟,师兄以后再还你两根冰糖葫芦。 祝珩站起身,将平安香插进香炉中。 观音寺里的主住持法号慧静,年过半百,眉目慈和。 祝珩一看到她就想起老和尚,双手合十:“大师,弟子来祈求家人平安。” 慧静大师笑笑,从签筒里取了一支签:“施主与我佛门有缘。” 祝珩微怔:“这是?” “这是寺里的有缘签,只赠给有缘人,拿着吧。”慧静看向供奉的观音像,目光虔诚,“施主面善,让我想起一位故人,这座观音寺能落于睢阳城,离不了他。” 慧静大师说完就去接待其他香客了,祝珩走到寺门口,端详着手上的竹签。 竹签打磨得很光滑,上面用梵文刻着一句话。 老和尚说他尘缘未断,无法入佛门,并不教他相关的东西。 祝珩看不懂这签的意思,刚准备回寺里问问慧静大师,忽然目光凝住,语气惊诧:“你怎么……” 原本祝珩还疑惑燕暮寒为什么会放他出来,看到守卫森严的城门时就明白了,他这么明显的发色,肯定跑不出睢阳城。 况且塔木不见了。 祝珩猜到燕暮寒会找来,却没想到他会打扮成这样。 北域粗犷,南秦风雅,南秦的男子大多着高领束颈的服装,保守禁欲,还喜欢在腰间配饰。 燕暮寒穿了一身月白色的立领长衫,外着绀色罩纱,弯刀束在腰间,眉目如刀。 明明是一身南秦装束,但无处不透着北域的矜狂气。 “我来逛逛,拜佛。”燕暮寒抬了抬下巴,故作矜持,“你要,一起吗?” 少年眉眼里藏着希冀,好似浮冰下的水流,明明隔着一层屏障,却清晰可见。 祝珩想起去年冬天,明隐寺的姻缘树旁生出了一枝白梅花,被雪遮了个彻底,香气却悠长。 他扬了扬唇角,收起竹签:“不了,你去拜吧,我要走了。” 祝珩刻意放慢动作,还没转过身,手腕就被握住了,燕暮寒带着一丝气恼:“祝c……祝珩!” 比炭盆更热的温度,通过皮肤,一点点渗进身体之中。 祝珩被烫得抖了抖手腕,又被握得更紧:“将军有事?”
燕暮寒张了张嘴,又丧气似的垂下头,声音闷闷的:“今晚,看烟火,陪我。” 说完,他晃了晃手腕,像是在恳求。 祝珩挑了挑眉:“不拜佛了?” 燕暮寒默默收紧手,紧贴着他的手腕,却又不至于勒的太紧:“观音寺,没有佛。” 这里是观音寺,不供奉佛像。 正如他来这里,本就不是为了拜佛。 醉翁之意不在酒,将军之意不在佛。 祝珩画了无数幅山水画,还是第一次变成别人眼中的山水。 “我还没有看过烟火,好看吗?”祝珩笑意清浅,礼数周全,“若是好看的话,就劳烦燕将军,带我一起去见识见识了。” 燕暮寒眸光明亮:“带你看!” 天色昏暗,浣纱的女子已经收拾东西回家了,月亮悬挂在天边,像一笔勾画在宣纸上的薄影。 走出一段距离后,祝珩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让裴聆回寺里找我,还没有告诉他一声,就这样离开不太好。” 手腕骤然收紧,不过一瞬,燕暮寒就放松了力道:“不许提他。” 似乎是怕语气太生硬,他又小声补充:“好不好?” 祝珩倒不是多在意裴聆,纯粹是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万一他以为我出意外了,肯定会着急的。” 沿岸的花灯已经点上了,薄暮时分有灯影幢幢,有偶然掉落河中的灯,如同一朵展开的花,随着河流飘向远方。 祝珩也学着他晃晃手腕:“好不好?” “……不好!” 不想你去见裴聆,你对他笑,摸过他的头,如今还要为了他抛弃我。 气怒和委屈同时涌上心头,酿成满腔酸意,燕暮寒松开手,默默转过身,做着与拒绝相反的事。 真可爱,祝珩勾起一点笑:“将军之前说在生我的气,还没告诉我为什么。” 燕暮寒小声咕哝:“骗子。” 祝珩没听清,偏过头,只看到他刻意扭开的侧脸。 小将军又生气了。 月光清透,在花灯的照耀下,燕暮寒的一头金发灿烂如光。 只可惜耳朵没有红。 祝珩心里无端生出一阵遗憾,遗憾促使他伸出手,拉住了燕暮寒:“除了看烟火,你还有其他想做的事吗?” 祝珩笑意温润:“就当是看不成烟火,我给将军赔罪。” 是不是可以趁机讨一点福利? 幸福来的太突然了,燕暮寒有点回不过神来。 “没有吗?” “有。”燕暮寒抿紧了唇,小声道,“摸摸我的头。” -------------------- 作者有话要说: 小燕子:他对别人笑,还摸别人的头QAQ 第12章 糖人 “要你,摸摸我的头。” 他真是卑劣,提出这种得寸进尺的要求。 燕暮寒低着头,灵魂好似被撕成了两部分,一部分阴暗污浊,叫嚣着趁机占尽祝珩的便宜,一部分胆小怯懦,像一只蜗牛,企图缩回触碰的触须。 祝珩为什么不说话? 是不是也觉得他的要求很过分? 他要被讨厌了吗? …… 事实上,祝珩并没有想那么多,他的注意力全都被燕暮寒的耳朵吸引了。 红了。 藏在金色头发里的耳朵越来越红,好似咬一口就会迸出殷红清甜的石榴汁,祝珩舔了舔虎牙,弯腰捞起随着河流飘下来的花灯,举到燕暮寒的耳边。 “不要动。” 他提着灯,随意地哄道:“等我看完,就摸头。” 祝珩惊奇的发现,在他说完那句话之后,燕暮寒的耳朵变得更红了,就连耳根和脖颈都泛起了绯意,被花灯一照,好似烟火绽开,在薄薄的皮肤之上越开越盛。 花丛中有一点血意,在耳垂的位置,仿若朱砂点痣。 羞耻心最强的小孩子,都没这么容易害羞。 “看,看完,了吗?” 本来就说不利落话,现在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祝珩失笑,将花灯往后撤了撤:“小将军的南秦话又退步了。” 燕暮寒心里一沉,正想抬起头,头顶突然被不轻不重地按了下,微凉的指尖探进发丝里,他瑟缩了下,听到温润的声音,像是在笑。 其中好似还夹杂着含糊的两个字:“好乖。” 月色渐浓,远处炸开小簇小簇的烟火,像是星子从九霄银河坠落,从人间路过,而后便销声匿迹。 祝珩眯了眯眼睛,那个方向,似乎就是燕暮寒要带他去看烟火的地方。 看来他错过了小将军准备的礼物。 好可惜。 祝珩抚弄着腕间的玉珠,罕见的有点后悔。 观音寺已经关门了,裴聆满脸泪痕,站在门前的树下张望,一看到祝珩就跑了过来:“殿下,你去哪里了,我刚刚没找到你……” 祝珩被吵的头疼,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刚准备开口劝劝裴聆,身旁的燕暮寒就开口了,音色沉冷:“闭嘴。” 裴聆这才看到祝珩身边站着的人,他没有见过燕暮寒的面容,但耳朵灵,一下子就听出了是燕暮寒,嘴巴一闭,脸比农家院子里晾晒的细纱都白。 救命,为什么燕将军会在这里?! 燕暮寒的气势太骇人,裴聆下意识往祝珩身后缩了缩,糖人的木棍都快被捏断了。 燕将军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几岁,一身的少年气,除了那股不怒自威的气质,哪哪都和统率大军的将军搭不上边。 他崇拜的人原来长这样。 裴聆偷偷打量着燕暮寒,畏惧中夹杂着惊喜,像天真的羔羊第一次见到狼,天性使他想要臣服,好奇心又催生出别样的情绪。 “这是给我买的吗?” 祝珩看着糖人,裴聆谨记燕暮寒的命令,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将手上的糖人都递给他。 他买了两个糖人,其中有一个是给自己的,没想到燕暮寒会来。 祝珩也不客气,接过两个糖人,笑着道了谢:“我还要再逛逛,有燕将军陪着不会出事,你若是累了,可以先回去。” 这是送客的话,偏偏裴聆是个木头脑袋,还眼巴巴地看着祝珩手上的糖人:“我不累——” “回去。” 燕暮寒一声令下,裴聆一秒都不敢多留,忙不迭跑远:“是。” 观音寺里传出敲钟声,一连几声,将天色敲得昏暗,将白日敲入了睡梦,只留下漫天的星尘随意描摹,勾勒出瑰丽的夜色。 祝珩一手一个糖人,等钟声停下才看向身旁的人:“燕将军好凶,莫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燕暮寒没发觉两句话之间毫无关系,只抓住了生气的字眼,眸光忽闪,理不直气也壮地点头:“你应当,赔罪。” 这么喜欢被摸头吗? 祝珩挑了挑眉,他记得北域的儿郎脾气大得很,摸头是带有挑衅意思的行为,会惹得他们大发脾气。 燕暮寒,和书中描述的异族人都不同。 祝珩从来不是个温和良善的性子,过去的局势逼得他做小伏低,想开之后,骨子里的恶劣劲儿便泄露出来,他将手上的糖人递给燕暮寒:“边吃边想吧。” 燕暮寒没反应过来:“嗯?” “想一想,希望我如何赔罪。”祝珩咬了一口糖人,不着痕迹地看向他的耳朵,“吃完糖人,就可以提要求了。” 光线太暗了,看不清是不是红的。 燕暮寒闻言一怔,迫不及待地接过糖人咬了一口。 他不喜欢甜食,更不想吃裴聆买的东西,如果不是祝珩给出的条件,他绝不会……啧,好甜好奇怪。 狼群茹毛饮血,他的记忆伊始是像野兽一样撕咬,啃食生肉,就连食用熟食都是被强迫学习了几个月才纠正过来。 从来没有人给他吃过甜的东西,祝珩是第一个。 又一个“第一个”。 他生命中的第一次、第一个,全都是眼前人给予的,可他仍旧不满足。 燕暮寒嚼着糖,似乎所有的事情和祝珩扯上联系,都会变得容易接受。 就像糖人。 祝珩刚吃完糖人的三分之一,燕暮寒就拿着吃剩的细棍在他面前晃:“没了。” 可以提要求了。 除了容易害羞,还很喜欢甜食。 被这么殷切的目光盯着,祝珩立马想到了撒娇讨食的狸花猫,心里动容了几分:“还想吃吗?” 要求已经想好了,但燕暮寒突然改了主意:“嗯。” 他盯着祝珩手上咬了几口的糖人,有了新的想法,如果侥幸得逞了,他就会与祝珩更加亲密。 “不知道卖糖人的小贩有没有收摊,我们可以去逛逛……” 祝珩看着突然低下头的燕暮寒,话音落的很轻,手上的糖人被咬住了,他松也不是拽也不是,僵立在原地。 ……想吃糖想成这样? 得逞了! 燕暮寒故意磨蹭了一会儿,叼着那块糖不放,他闻到了祝珩身上的味道,是一种药味和檀香中和后的独特气味。 南秦有习俗,肌肤相亲的人是要成婚的,他和祝珩同吃了一块糖,也算是间接的……燕暮寒咬碎糖人,抬起头:“好了。” 他是个大度的人,愿意多给祝珩一些适应的时间,成婚的日子可以往后推一推。 南秦的礼数比北域严格许多,祝珩虽看不上那些虚礼,但从小接受了严格的教育,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他看着手上的糖人,罕见的陷入了沉默。 当初的评价没有错,这位异族将军的确……好生孟浪。 燕暮寒把祝珩送到房间门口才离开,祝珩歪倒在软榻上,看着剩下的大半个糖人,心情复杂。 他做不到与燕暮寒分食,又不好意思将吃过的东西送给对方,只能将这个烫手山芋拿回来。 裴聆敲了敲门:“殿下,我来给你送炭盆。” 他一直留意着这边的动静,怕撞上燕暮寒,特地看他走远了才敢过来。 祝珩坐直身子,理了理衣服:“进来吧。” 房间里的香燃了一大半,空气中浮动着轻淡的梅花气,清幽淡远,让人联想到黄昏时雪地里的梅花,疏影横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