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希莱斯又把四根木棍前后排开,每一根之间留有一点距离。 “我的设想是,多设置几层防线,能有效抵挡狂沙的袭击。他们必须先进攻一处,再前进,再迎战……如此循环往复,不仅减缓了敌军攻势,还能让它被迫进入我们的打击范围。” 此处的“它”不言而喻,指的高智狂沙。 木棍放成一排,看似是一堵坚硬高大的墙,甚至还可以向前推进;一旦被突破,想要再调兵填补缺口,为时已晚。 如果合理安排兵力,加上层层防护,把一堵墙拆成几道墙壁,形成一个缓冲带,方可缓解防御压力。 对于垂暮之地而言,这样纵深防御,好处自然是贴合地形,且攻守兼备,一边打一边防,己方的补给线也不再成问题。 如果高智狂沙打算攻破此处,必须率领军队深入,离得太远,它们没法操纵普通狂沙。 那坏处呢? “布置纵深防线,相当于以退为进,需要主动让渡一部分土地,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但‘孩子’本身就是极大的代价。同时,这场仗肯定会打得很久,十分考验总体战局的形势,还有三军的士气。” 维勒主帅也不愧为身经百战、老谋深算的司令官,不但读懂希莱斯的方案,还迅速分析出了劣势一面。 “修建如此之多的防御阵地,人力可由我们三军共同出力,但战区目前的资源,也就是物力,跟不上你的方案,这才是我不能同意的主要原因。” 归根结底,还是在于垂暮之地没有被划入重要战区,资源分配自然没有这么多。他们要打大仗,又不确定什么时候能结束,时间一长,物资肯定只会越来越少。 前期不节省资源,打到后期只会是自绝后路。 话是这样说,维勒主帅双手背到身后,对着希莱斯画出的简易战图看了又看,屡次三番地长吁短叹。 好啊,这方法真是绝妙啊!换作年轻时的他,根本没法在短时间内做出如此精妙又缜密的战术计划。 打仗要靠头脑,以及经验累积,天赋和运气只是其中一环。 可想而知,希莱斯能做到如此程度,究竟下了多大功夫去观察,去钻研,去思考。 但他是战区主帅,只能按照全局去考虑。 “一时不能采纳,不意味着要完全弃用。我也认为不能轻视垂暮之地的重要性……”会议室沉寂半晌,维勒叹道。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 “……正好近期迎战,我们可以试探试探狂沙的意图,它们已经按捺不住,开始攻打边境线了。倘若真想突破垂暮之地,必然会采取一些行动;而只要进行侦查和交战,就能摸到蛛丝马迹,像喷嚏一样藏不住。” 维勒把头扭向希莱斯,凝视着俊朗的青年,收起眼中的欣赏,只剩下一片肃然。 他道:“希莱斯大人,我明白你忧心这个战区,担心狂沙可能冲着远方的猫眼湖而去。在一切未下定论之前,我更希望你能着眼当下。” 这是安慰,亦是前辈对后辈的告诫。 他见青年灰眸中的情绪纹丝未变,依旧沉静严肃。 “是的,维勒大人,我理解您的用心,所以对决策没有任何异议。我只有最后一个请求:还请您允许我给阵营写一封书信,旨在争取资源。不管战区是否会引起阵营的重视,这封信,或多或少能给垂暮之地带来一点益处。”
他说得这般笃定,令维勒惊讶得稍稍仰头。 “我能看看信里写了什么吗?” 希莱斯提起唇角:“当然可以。” 两边都基本确定了对方的想法,事情告一段落,维勒主帅便也不藏着掖着,对希莱斯一通褒奖。 而希莱斯的计划也不是被全盘否决,其中一项提议,维勒和柯尼特总司令同样予以重视。 ——得到一处水库的控制权。 - 天气回暖,小虫也多了起来。飞蚊站在肉色的“山坡”,停留没一会儿,一只手掌忽然挥过来。 “啪!” 飞蚊灵活地溜走,这巴掌就精准落到了人脸上。 “嘶……” 小兵卢克原本好不容易睡下,迷迷糊糊间总觉得脸蛋痒,还被嗡嗡声烦得透顶,结果一巴掌把自己给扇醒。 他捂着稚嫩的脸,茫然了一会儿,然后委屈得不行。四周全是打呼噜磨牙放屁的老爷们儿,睡得那叫一个香。 虽然在灰影的军营里也有大通铺,他睡过,一样没什么事。可不知怎的,一来到边境,他就成宿成宿的睡不安慰了。 他曾问过老兵,老兵冷酷无情地给出诊断——不够累。 “现在每天干的活还不算特别多,只要打起仗,活下来,你还要做更多事……看见那匹战马没有?到时候你会跟它似的,累到站着都能呼呼大睡。” 小兵卢克没吭声,他是人,又不是马,站着要怎么睡? 最后选择相信医师们说法,可能只是短暂的水土不服。 大通铺漆黑一片,黑夜吞噬了所有人的模样,更无法判断现在是什么时候。他重新闭上眼,试图忽略旁边那人的鼾声,努力了不知多久,还是没法入睡。 以至于号角和鼓声奏响,都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卫兵扯着嗓子大喊“敌袭——敌袭——”,大通铺里的人如同被惊扰的蚁群,哗啦啦倾巢出动,抓起身子底下的软甲就套上,疯狂涌出屋外。 第一个醒来的小兵卢克,却成了倒数几个出屋的人。 卫兵冲他大声咆哮,训斥动作慢,骂他长两条腿还不如乌龟爬的快,边骂边让落后的几个人滚去自己的岗位上。 小兵卢克在人群中横冲直撞,他是凭着身体记忆循着队伍而去的,此刻脑袋空空。等手摸到了装满箭簇箭杆、长剑重盾的辎重车,才稍微回过神来。 他们刚在这里安营扎寨没几日,而且离天壤堡不算远,狂沙怎么偏生挑着这地方进攻了? 烽火好似一颗启明星,夜风把烟尘味带到鼻尖。 不止烽火,每一处的火都烧得好旺,一会儿挂在天上,一会儿落在地上,把黑黢黢的环境点亮。 他以为耳边的声音足够杂乱了,长官们声嘶力竭地指挥着每一次行动,投石机咯吱咯吱作响,四面八方充斥着匆忙的脚步声…… 车轮滚滚推向营寨之外,一些平常训练根本听不到的动静,真正属于战场的声响,密集地灌入耳洞。 那声声喊叫凄惨无比,让小兵卢克联想到家乡宰羊杀猪时的场面,听着是一模一样的痛苦。 什么在杀人?什么东西把人当牲畜一样宰,让他们这样痛不欲生? 他好像头一次思考这个问题,讷讷地把武器搬下车,被勾了魂儿似的,总是望向那战火纷飞的地方。 夜里,有什么更为恐怖的东西在涌动,不断吞噬着人命。它们如潮水一般凶悍,嘶嘶地叫着,永无止息地扑向士兵,只有在利刃刺穿心脏,或者天上降下龙息的时候才会偃旗息鼓。 “去搬物资!快去!操他娘的,没见过突击一点打得这么猛的……傻站着干吗,蠢货,把武器统统搬来!动作再慢点,都没命见到援军了!” 指令下达,小兵卢克没脑子理解长官在说啥了,成了只会听令的提线木偶,连滚带爬地跟着后勤队往回跑。 快跑到营寨边上时,有只手猛地把卢克拉住。 “兄弟,兄弟……” 这人像见到阔别已久的恋人一般,在他身上到处摸索,顺便往他手上塞进布一样的东西。 “帮我保管一下,谢谢,谢谢!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 接着胳膊又蓦地一痛,他还来不及反应,就见这人已经跑开。下一秒,又有人扯过肩膀,把他转了个向。 一张面红耳赤的脸庞在眼前放大:“你是史蒂芬?临战脱逃是死罪,不想掉脑袋就给我拿好刀枪回到战场!” 小兵卢克脑袋“轰”地一响,督战员已经把刀架在脖子上,逼着自己向前走。借着炬火的光,他总算看清手里的亚麻布——红的,代表着必须杀入战场的红。 而原本手臂上缠着的黄布条,不知何时被人扯下。 这些带颜色的布,象征着地面不同的军种,好在战场上一眼区分职责。 卢克心口拔凉,恍然记起,之前匆忙离开寝房,竟是忘了检查大臂的布条是否系紧或者松动。 就在一瞬间,卢克从后勤兵,变成了需要冲锋陷阵的士兵。 他不敢解释,也来不及解释。这还算运气好,没有被督战员当场格杀,眼下不管说什么都已经无用,甭管事实如何,他现在就是“史蒂芬”。 小兵卢克被“送回”战场,慌忙捡起长剑,套上盔甲,然后塞入一处步兵方阵。 方阵里的人严阵以待,没人管他是不是史蒂芬。士兵们神情肃穆,听着前方声音逐渐响亮,看着防线一点点被推进。狂沙越靠越靠近,眼看快要打到营寨脚下。 只听铿地一声响,长官抽刀拔剑,直指涌来的狂沙! “杀!!!” 一声喝令使步兵方阵向前奔涌,士兵们抄起剑,奋勇冲进活死人的攻势当中。 “杀——!” 怪异的嘶鸣近在咫尺,它们在人堆里放肆扑杀,除了四肢和人相仿,攻击时的它们跟野兽并无二致,用着最原始的撕咬和扭打,咬断士兵的喉咙,扯出活人的内脏。 准确来说,小兵卢克也不是新到什么都不懂的新兵,他只是没上过战场,在这次驻守当中,临时被派去做后勤兵而已。 经年累月的严酷训练,没有令人白白受罪,在此时发挥了用处:手臂下意识地挥动起来,朝着狂沙砍去。 等真正混入沙场里,小兵卢克满脑子只剩下保命。 光线比较昏暗,看不太清狂沙长着哪种模样,这兴许帮了自己一把——毕竟光听那声音和恶臭就足以令人胆寒,因而恐惧没有达到顶峰,大部分化为求生的欲望,杀了狂沙才能活下去! 于是他不顾一切地挥舞长剑,在混乱无比的场景中,斩杀着一次又一次撞到跟前的活死人。 影影绰绰间,他看见旁边的地上有两道扭打一起的影子。小兵卢克想也没想,看准时机把狂沙弄开,把它肩膀钉入地里,牵制行动。 另一人终于有喘息之机,抓起身边一具尸体的剑,在狂沙扯断自己的半个身子,即将再一次扑来之时,一剑穿入心脏! “好小子。” 小兵卢克隐约听见这么一句话,却没空多想,继续投身战斗。 …… 援军终于赶到,营寨得以存活下来,没有被狂沙攻破。 这一仗直接从半夜打到天蒙蒙亮,等众人看清地上血肉成山,尸横遍野,方才直观地感受到,昨夜经历了多么激烈的一场恶战。 小兵卢克目光呆滞,跪倒在血泊中。 他没死,只是人完全虚脱了,累得动不了。大大小小的伤势,以及无力到痉挛的肌肉,叫他无法再多动弹一下。 身体涌回的一点力气,被他拿来哭了。 后知后觉的恐惧冲上心头,攫住整个人的神志。身边还躺着那么多的死尸,各个死状凄惨,肠子和碎肉铺满地面,地上又全是被血浸透的红沙子,难以言喻的腥臭熏得人几欲作呕。 一想到自己险些变成这样,小兵卢克眼泪流得更凶了。 “喂!” 有人用剑拍了拍他的后背,卢克转过头,泪水糊住视线,连眨好几下眼睛,模糊窥见一个血污满面的人。 这人说道:“谢谢你之前救了我,好小子,活下来就行。” “你……你怎么认出我的?”卢克哽咽问。 对方移开视线,煞有介事地说:“还能是啥,你身上的尿骚味。” “……” 小兵卢克一噎,费力地回想,跟狂沙交战的前一刻,裤管好像的确热了一下,放到现在早就凉透了,跟血混在一起,的确很难闻。 他重新开始淌眼泪,抓住一个活人就开始呜呜咽咽地倾诉,说自己怎么被骗到战场,说狂沙有多恐怖,说好几回差点被杀死。 对方默默听着,给足了一名老兵对新兵的耐心。 等断断续续、颠三倒四的话语在咳嗽声中停下,老兵等他咳得差不多,终于开口。 “恢复体力没?别傻坐着,要不然被别人当做尸体捅了心脏。” 卢克一听,泪珠子又要断线了,这人咋这么无情啊!敢情刚刚的后怕和无助全讲给树桩子听了吗?! 老兵也受不了他哭哭啼啼的模样,把对方从拉起来,拖着一起走。 小兵卢克控制不住地抽噎,沿途踩过许多尸体,也垂眼瞧了一路。他从没见过这么多的死人,这短短路途,似乎就把一辈子的死人,还是不同的死状全部看完了。 他把手伸进胸前口袋,摸到一个小木片,没丢,没坏,才稍感安心。 一直走进营寨,医师们来回忙碌的身影撞入视线。老兵回过头,眼神不全然是麻木,里面含着卢克读不懂的情绪。 “活着就是最好的军功。” 这句安慰不算迟,小兵卢克呆呆地盯着他。 “我叫约翰。” 小兵卢克和那位名叫约翰的老兵一起得到了治疗,因为伤得不算重,所以暂时呆在走廊外休息。 走廊来来往往经过许多人,有杂役抬着不治而亡的重伤者出去火化,亦有军官四处奔走,寻人或者了解情况的忙碌身影。 他也听了许多对话,比如狂沙在其他战区大多是伏击,结果在昨晚采取了突击猛攻…… 比如狂沙的战术水平有所提升,必须更加谨慎对待…… 比如这里的营寨几乎打光了一半人,损失较为严重,需要尽快补人…… 小兵卢克听不太懂,靠在墙边,累得身心俱疲,昏昏沉沉。 他只知道,为何大家都在说,边境内的安全是用人命填出来的。 好累,好想爸爸妈妈; 好想茱莉亚,他美丽的姑娘…… 第129章水库 这一战的攻势和损耗,足以说明一切。 维勒主帅当即下令,改变原有的应对方案,全面采用纵深战略。三位指挥官,外加三军参谋共同出谋划策,经过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地讨论之后,在希莱斯的构拟之上进行细化探讨,以最快速度敲定了最终方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