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领寝房内,蜡烛因冷风而飘飘摇摇,火光照在墙壁上跃动。希莱斯闭上眼,用手掩住整张面孔。 看见烛火,他就会想起之前所见的大火;闭上双眼,他又无法控制地回想多米尼克的问责。 他一直没睡,等待暴雨停歇,来人通知去山上搜寻队伍。 塞伦陪他坐了许久,希莱斯几次三番想靠聊点别的来转移注意力,但始终无果,精神总是会不由得涣散。 床边传来微微塌陷的重量,希莱斯手肘撑在膝盖上,保持着双手掩面的姿势。 后背一沉,接着热源贴到他的后颈。 很痒,也许是塞伦用他的唇瓣在轻轻磨蹭。柔软而微凉,没有旖旎的意味。 “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没法缓过来。”对方一贯清亮的嗓音,此时低低的。 塞伦绕到身后,从背后圈住他。 “你什么都想保住,但是,希莱斯……”他轻声说道,“世事无常,我们无法预料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不知情的情况下,想保全每一件事、每一个人,太难了。” 他知道希莱斯对那二十名队员心怀愧疚,进门时,他听到一声轻得像叹息一样的话——“我是不是不该派他们去山头?” 他也知道,希莱斯曾经就想拼命保住自己的家人,不惜用生命换取……最终事与愿违。 有这样的经历,希莱斯本身责任心又强,一旦身边人发生意外,自责和懊恼便会如潮水汹涌漫过,淹得他喘不过气。 “更何况,这不是你的错。”塞伦抚摸对方的肩膀,安慰道,“你手下该有多少人?任何一个人都可能遇上一个意外,我们不是神,无法一个个介入大家的困境。” 他能感觉到,安慰之下,希莱斯的呼吸正逐渐放缓。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塞伦一向不善于直接夸赞他人,唯独希莱斯不同。 只要能带给对方一丝慰藉,叫他做什么都可以。 【先休息吧,你很疲惫了。有任何情况,我会叫醒你。】 塞伦不再出声,用心声传递。他双臂一勾,希莱斯缓缓仰入怀中。 他把下巴搁在希莱斯的肩头,抱紧他身心疲惫的灰宝石。 - 金沉湾轮换骑士团的日子已经到来,辎重车缓慢拉动,形成一条绵长沉重的游蛇。 一车又一车拖动掩盖的,不仅有粮草武器,还有士兵们的遗物和骸骨。 当希莱斯等一众灰影士兵们抵达圣雷岛,进入灰影骑士团主营前,希莱斯特地叫人留下一辆车,随他前往营地西北侧的墓地。 坟冢比往年多出太多了,驻守金沉湾的日子里,不知不觉中,运送士兵骸骨的车子就不知拉回来多少趟。 有的无名无姓;有的坟包里可能只有一个物件;有的甚至连埋葬的遗骨都不知道是否属于他本人,抑或空空如也…… 没一个完整的躯体埋葬其间,因为心脏必须是残缺的。 希莱斯抬来二十个陶罐,透过冰冷的罐身,他似乎能感受到手心烧灼的热浪,像那天见到的熊熊烈火。 当日夜雨见小,他们便上山找人。费劲几日的搜寻,最后无功而返。没办法,大家只能采一捧焦土,当做士兵们的遗骸。 希莱斯取来铲子,刨开土,一个个将陶罐放入坟冢里,再亲自填回去。 他事先买好几壶酒,挨个撒过二十座坟冢。 天边泛起那日的火烧云,希莱斯坐在坟前,陪他们坐着。
不晓得聊什么,他有太多话想说,却说不出口。 他倒是没流泪,呆呆地望着远方的金红色。 第一次做将领,说称职,似乎没那么称职;说失职,倒也不至于。 但他对不起白白牺牲的弟兄们。 “给他们报仇吧。” 浑厚磁性的声音从后方响起,希莱斯有些恍然,好久没听到这道熟悉的嗓音了。 他转身看去,火一般夺目的红色身影正逐渐走来。 马可牵起唇,络腮胡依旧茂盛漂亮。这么一笑,八字撇低的眉毛无端生出些哀怜的感觉。 那道“火焰”令他安心。 第88章回营 希莱斯的唇瓣张了张,红发男人坐去他身边。现在应该叫对方“副司令”了,他心想。 自从回到灰影后,马可一直关切着金沉湾的情况。他事无巨细地告知对方,而灰影的一切变化都在复信中提及。 即便只是看文字,他都能体会到主营如今的变化到底有多大。终归不是身临其境,无法知晓其中过程究竟是怎样一种天翻地覆。 现如今回营休养,希莱斯不知还能否做马可的二把手——就在与高智狂沙对战的前夕,马可已坐任骑士团的副司令之位。 连声道贺都来不及,等希莱斯亲笔回信时,他已活捉高智狂沙。 “大人。”希莱斯声音沙哑,掺杂了些许舟车劳顿。 马可与他并肩而坐,视线一一触摸过面前的二十座坟冢。 “他们不是平白牺牲的。” 希莱斯心中一触,接着垂下灰眸,没作回应。很明显,他仍然保留着一丝对自己的不信任。 亲手带起来的下属,马可何尝不明白这名小辈的想法? 他接过剩下的酒,轻轻呡一口,将酒壶底的最后一层液体倒入身前的坟冢。 “金沉湾临走前,我曾对你说过:‘你将对千百人发号施令,每一步必须深思熟虑地走’。” 马可含着零星酒气,继续缓声道:“ 没一个人能把人生这个棋局下得步步为营,完美无缺。是个人都会犯错,神不也一样?祂最大的错误就是创造了人类。” 希莱斯沉重的神情产生一丝变化,被对方的一番话逗得有些想发笑。 “犯错,最重要的是吸取教训,而非陷进沉痛当中。爬不出愧疚的坑,那你一辈子会把自己困在里头。不愿抬头看看天,不愿感受阳光的热度。即便阳光使出浑身解数告诉你:错不在你。” 那夜,塞伦已经帮希莱斯扯下挡住眼睛的手,可他仍然闭紧眼帘,不想直面阳光。 黑暗无边无际——昔日的家人,今日的队员……哪怕有一点热温,希莱斯都会认为只是火在烧,不愿相信那是阳光。 宁肯独自承受痛苦,用刺痛来麻痹愧疚之心。 “他们去昼盲森林的山头做什么?”马可问道。 其实他二人心知肚明,只是,马可必须让希莱斯亲口回答。 “……去侦查狂沙的行踪。”希莱斯哑声说。 “为了什么?” “为了……”希莱斯顿了顿,艰涩启唇,“侦控敌军是否设下其他埋伏,刺探到底是不是使用调虎离山之计。” 他自始至终眼神涣散,发呆似的盯视坟包。随着理由的阐述,他没能看见马可眼底一闪即逝的欣慰。 “那便是他们的任务。”马可却继续补充,“这是小方向。大方向呢?他们为金沉湾的安危而去往山头,关乎是否能守住边境线、乃至整个全境会不会因此被破局而行动!” “希莱斯,记住,每一个因保卫全境牺牲的士兵,都不会是枉死。” 炽热的焰尖蔓延到希莱斯的眼帘,他双手还残存着那夜塞伦包裹的温度;此时此刻,他不得不因滚烫的热度睁开眼,迎接刺目的光芒。 他被一瞬间的亮光灼红了眼眶。 身上暖融融的,那不是火,是真正的太阳在抚摸肩膀。 或许还做不到立刻想办法爬出坑底,但他已经睁开双目。 “我会尽我所能,给他们报仇。” 希莱斯许下承诺,蜷起膝盖,把头埋进双膝中。 马可瞧着左边一颗褐色的毛绒脑袋:年轻人把自己缩成一团,几月未见,似乎又长高了一些。 长长的手脚再怎么蜷,也蜷不成一个球,骨架倒是越发显得凌厉。 脏兮兮的披风垂去地上,在身后拖曳一截破碎的布料。 瞅那样子,分明就是一头尾巴耷拉着、快伏在地上的狼。 马可伸出手,不嫌弃晚辈一身的风尘仆仆,拍一拍对方后背。 “你想报仇,得尽快做好觉悟。你之前已经跟着黑森学会怎么处理事务了,信中我也向你提到:灰影今非昔比,再加上阵营派系斗争的局势,以后事情只多不少,必须打起精神。” 希莱斯一动不动,好像一时半会儿没听懂,正努力消化马可话里的意思。 他从膝盖间抬起头,出声的一刹那,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碰撞。 ——“可我只是金沉湾的代理将领。” ——“我正式任命你为灰影的龙骑将领。” …… 树荫下,多米尼克双手抱臂,侧倚在树干上。 他璀璨的金发安静地搭在肩侧,细碎的光线自树叶之中流泻,一边替金发做点缀,一边给面庞覆盖更多的阴翳。 多米尼克身边围绕着许多士兵,熟悉他的人,都早已对这种排场司空见惯。 那全是他的朋友,大部分为曾经隼队的队员。 “希莱斯怎么就当上龙骑将领了?”一名龙骑的口气颇为不爽。 一人附和说:“代理一职还不够事吗?而且一声不吭地就宣布,那么多大人脸色难看得紧!” “看来马可大人早有准备。”有人捏下巴分析道,“之前希莱斯被撤职事务官,人一到金沉湾,私下可能仍然用事务官的培养方法教授他事情。” “那不就是罔顾身份,无视决定嘛……” 说这话的人被其他士兵踹了一脚,提醒他谨言慎行。 嘈杂间,一头龙影从大树上方飞过,掠过一片阴影。 一回营,众人发现,除了营地扩建太多,还有一项最为令人震惊的巨大变化——龙骑新兵的数量,比往年增加一倍不止! 反观骑兵和步兵,人数几乎没怎么改变。 这即是马可回营之后,与凯莫伦总司令做出的措施——将灰影的兵力侧重为龙骑士。 其实不乏有别的骑士团这样做,例如主战步兵或骑兵的骑士团,蝎尾便是逐年向地面部队转型。 如此一来,不仅在派遣驻守边境的时候,更好和其他一同驻扎的骑士团分配、商量兵力资源。 并且,阵营会相对着重此类具有“特色”的部队,若出得了战绩,阵营愿意大方给予战略物资。 总之不会像曾经默默无闻的灰影那样,要点东西抠抠搜搜。 相对的,龙骑数量一增加,那么便意味着,作为将领的人职权将变得更大。 他们不服气的原因正是出于此处。 除开金沉湾的一役,希莱斯又有多少资历?今年秋天一过,才满十九岁的人! 说实话,比起他,大家更宁愿金斯顿来担任将领。 至少金斯顿比希莱斯年长一些,不管资历还是眼界,肯定比后者强得多。 “话说金斯顿什么态度?”有人好奇问。 “不知道,他不是和希莱斯关系不好么?大概也在抗议这件事吧。希望他有所成效。” “反正经过山火那件事,我对希莱斯根本放心不下。” 说着,周围人偷偷瞥眼默不作声的多米尼克。 大家义愤填膺这么久,他仍没任何表示。仿佛所有的火气,全在山火发生一夜挥洒一空。 多米尼克好似变了一点。但仔细一瞧,又什么都没变,依旧是那样的好相处。虽然有时候不冷不热的,在场没一个人跟他关系亲密到挚友的份上。 等等……他原本和希莱斯的关系,好像更胜一筹来着。也是那晚过后,多米尼克没再去找希莱斯了。 这样也好。 大家早劝他别跟外乡人走得太近,但挡不住多米尼克心肠好,很多次为对方说话。 多米尼克不知想些什么,眸光一直停驻远方的群山。唯有方才提及“金斯顿”,他的琥珀眸子才略有波动。 唉,什么事嘛……有人无声叹息。 他们的多米尼克队长一样能力优秀,为啥马可大人就是看不见他? - 石墙阴阴冷冷地散发潮气,天花板渗出水,聚成一滩水做的漏斗。 “啪!”轻轻一声,水滴砸落,正中天灵盖。 秋日的寒凉从头顶蔓延,爬进发根深处。那片潮湿激起一阵痒意,约莫是跳蚤受惊,踩着虱子跳来跳去。 一只手使劲挠了挠头顶。 这手比干枯的头发还要糙,指节宽大,指甲磨损到血线的位置。 掌心茧子构成一层厚厚的黄墙壁,而手背则如斑驳的木头——众多杂乱而划痕的丑陋的伤疤遍布其上,像谁泄愤似的用剑胡乱割出来。 那是一双做活的手。更准确点,是做过无数物件的手。 然而,他的手腕却有着一道更深的磨损。 ——只见他腕间挂着个巨大的铁手铐,把明显凸出一层的手腕皮肤再度磨红。 指头挠不爽快,他只得挪动屁股,坐半个板凳,避开头顶那滩渗水的地方。 “嗒——嗒——” 木头点地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猛然抬头,引起手铐和脚链一阵叮当响。 狱卒警告地甩一棍子,重重敲击铁牢门。 木头敲响地面以外,另外还有一道配合着踩踏地面的……脚步声。 听上去便是一瘸一拐的。 一小扇只够露出面容的“窗子”嵌在牢门上,两只眼珠子透过方框转来转去。 “哥。” 随他一句嘶哑的轻唤,拄着拐杖的来人停下步伐。 “给我哥搬个椅子。”牢门内,他喊道。 明明他是犯人,却能使唤外头的狱卒。 狱卒表情扭曲了一下,但还是给少一条腿的男人搬来木椅。他甚至轻拿轻放,顺带帮残疾男人把拐杖搁去墙边。 他确实不敢怠慢。 毕竟,那犯人可不是普通犯人。 第89章出山(二更) 方框里的眼睛紧盯着外头,他看着对方稳稳当当坐到椅子上,这才放下心来。 探监的时间不容放宽,即便他再如何特殊。 俩兄弟熟门熟路地隔着一扇铁门开始说起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