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悟了主将的用意——当下提及后勤,并非毫无用处。相反,对食馆决策大有裨益。 恰如此时—— “如果只是弄间铺子的话……好像还行。”已经有人开始动摇,“费用拨得出去,小打小闹的试水也无碍。” “我觉得食馆就挺不错,灰影后厨的确有一手。没买多少香料,实打实地把吃食钱花去刀刃上,即便抠搜到这般地步,厨子们不还是照样烹饪?况且味道不错,实属难得……” “我看行。”大胡子旧营长官赞成分析。 “食馆拨款可以仿照骑士团的食堂,求精不求奢,做给平民绰绰有余。老兵们手脚再怎么不好使,食物也差不到哪儿去——实在不行的话,搞薄利多销呗,一样能挽救。” 依旧有大半人不赞同:“灰影如今足够困顿,若是试不出成效,那些钱岂不是要打水漂?损失根本挽回不了,太冒险了。” “你们究竟有没有考虑,倘若失败,老兵们的心情如何?这难道不是又一次伤害他们么,真的是为他们好吗?” 议事大厅的声浪逐渐显现倾向,两方争执不下,总司令凯莫伦干脆当场进行投票决议。 最终,支持的人数两边倒。 深思熟虑之后,凯莫伦拿定主意。 先进行尝试。具体的细节和事宜,交由事务长黑森去妥善安排。 他安抚另一方抗议的军官们,若有亏损,他承诺会对结果负责,并尽快填补损失。 长官勉强答应,尽管仍有很多人压根不看好这个计划。 食馆一事就此催定下。 会议还未结束,马可向全场众人道出另一项提议。 “岩奎河一役,灰影龙骑共计五人折损。其中,旧营一人一龙,新营两人一龙。” “龙骑部队急需补充兵力。人类尚且可以再次开放征兵,但龙族情况不同。” 归根结底是龙族自身的缘故,他们种族的数量只有人类的一半多。 自愿加入绿洲的本就稀少,所以由阵营全权控制并调配。 一部分又不得不充当通信员,故而剩余可供统配的人数便更加少了。 “问题不是一般地棘手,整个阵营都把龙族当香饽饽抢,你打算怎么做?”体型圆胖的旧营文员感到好奇。 “既然新兵基本上从救济院里挑选,继而征兵参军。那么,龙族为什么不可以是罪犯无暇照顾、托管救济院的孩子们?”马可微笑反问。 在场的龙族将领们交头接耳,确认拥有类似救济院的组织后,一名龙族长官忍不住拍手叫好。 “好主意!”他带头鼓掌,“阵营清楚灰影新营的特殊性,现在只要上报‘绿洲’,让他们代咱谈妥就行。” 总司令凯莫伦却在此时泼一盆冷水:“这样的好事,其他骑士团难道不会想着分一杯羹?” 全场再度沉默。 “主意虽好,实行起来不比后勤使用伤残士兵困难,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凯莫伦刀割般的法令纹一上一下地切动。 话是这么说,他眼底一抹淡如清水的满意,仍然被希莱斯捕捉到了。 总司令只是在为怎样实施而苦恼,希莱斯悄悄想。 马可侧过身体,转向矮阶之上的灰影总司令,神情庄重。壁炉内,火焰的色彩,悉数注入他的头发中。 他启唇:“与其坐以待毙,毋宁放手一搏。”——言语亦是那样地灼人心弦。 …… 凯莫伦将谈判交给尼古拉去执行,趁最近一段时间局势相对安稳,先联系好龙族方面的救济院,确定之后再上报阵营,然后力争协作。 会议至午间结束,长官们相继走出议事大厅,谈论声杂得很,但这句话不知怎的就钻进了希莱斯的耳朵里—— “佣兵头子有两把刷子。” 他扭头看向马可,对方正在和旧营的长官们叙旧。他早在大厅里察觉,有些人跟马可好像不对付,不管大人说什么,他们全都嗤之以鼻。 除非谈论正事,实在需要客观看待,否则大概连眼神也懒得欠奉。 另一部分人,瞅着和马可大人交好的,会用“佣兵头子”戏称他。 希莱斯猛然想起,一册记载着阵营旗下各个骑士团的书。 上面提到过,灰影是佣兵起家。不过根据书籍的年份和时期,以及灰影各个军官们的登记名册档案来判断——他当初背了几天几夜——灰影建成时,马可大人应该还没正式加入。 大人为何被叫做“佣兵头子”? 希莱斯心觉想得太多,他摇晃脑袋,挥散念头,不再胡思乱想。 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希莱斯下意识歪过头,把脑袋凑上去。 他和马可双双一愣。 后者突然笑开,大力揉搓一把,夸他一句“好小子,立了大功”,随后跟着军官们走向将领食堂。 希莱斯缩回下巴,原地伫立许久。 - 街边熙来攘往,人声鼎沸。街道上,车马与行人来回穿行;随着大地回春,宛若绿植迸发蓬勃生机。 本是春光大好,阳光明媚,一派热热闹闹的街市景象,一扇窗户却将欢闹隔绝在外。 屋里近乎照不进光,一道轮廓游走幽暗的环境中,似在焦躁地徘徊踱步。 门内大吵大闹。 “等下要来客人,还打算继续关着你那破窗户吗?你让客人怎么想?平时我由着你折腾,天天摸瞎回屋也就算了,今天说什么老娘都不惯着,这窗子必须打开!” “不行——不行!”一道男声陡然拔高音量,口吻又惊又怒。 “不准打开,管他什么来客,他要嫌弃,你就别让他进屋!这座屋子我说了算!” “怎么就成你的地盘了?我苦守你三年,整个家全是我在操持。到底谁说了算,谁做得了主?!”女人忍不住含怨质问。 “塔利亚,我不是这个意思……”男人双手伸向黑暗,准确地判断出妻子身在何处。 但房门敲响,他的手落了空。 塔利亚去开门了,该死……该死! 男人登时陷入恐慌,他右手朝后方探两下,摸到软褥,便一屁股坐下去。跳上床榻,背过身子。 久违的微弱光芒洒满屋内,男人闭紧双眼,不肯让自己感受一丝一毫的光亮。 “您好、您好,二位请进屋吧,随便坐,水已经烧好了……啊,是的,彼得罗在里面。您知道的,他有些……” 彼得罗敏锐地察觉后背投来一道视线。他不安地挪动屁股,就是不转身子,简直如芒在背。 “彼得罗先生。” 声音的主人听着年纪不大,约莫十七八|九。他这些年练就了听声识人,能够迅速分辨一个人大致的岁数。 “我是灰影的士兵,您可以叫我希莱斯。” “您好,塞伦蒂普提。”另一道清澈如泉的少年音色传来。 他不可置信地僵在床上,片刻后,他缓慢拧过腰。 令他睁开眼帘的并非他们“客人”的身份,而是…… “灰影……?”彼得罗唇瓣颤抖。 第64章彼得罗 一时间无人开口,希莱斯屏住呼吸,试图将视线从彼得罗的眼睛上挪开,但他失败了。 ——眼白本该是白色的一泓湖水。然而,属于彼得罗的湖面,如今飘满红色的藻类和苔藓,红湖中心的圆形浮萍浑浊不堪。 眼睛成了一片沼泽。 接触到光线的“沼泽”忽然涌上泪水,彼得罗熟练地闭起眼,不敢上手揉,因为只会越来越难受,于是静静等待不适感平复下去。 “灰影?”他重复一遍,仿佛在呢喃一段遥远的记忆,交织着复杂的情绪。 “是的,我们去年刚加入骑士团,塞伦是我的龙族搭档。” “龙骑士啊……”彼得罗不住地点头。 他方才只瞥了一眼,已经把两名新兵的轮廓记于心头:一个深褐,一个银白。个子都挺高,不胖不瘦,身上裹着熟悉的灰色。 他只能看到这些。 现今的世界对彼得罗而言,不过层层光晕罢了。 塔利亚为客人呈来清水,里面泡着一点叶片。 塞伦道谢,接过杯子轻呡一口,尝到蜂蜜的甜味。 自从离开家族后他才知晓,对于平民来说,“甜”算何种奢侈之物。两口子舍得用蜂蜜招待他们,已是竭诚以待。 “我们此番前来,是代表灰影告知二位一件事。”希莱斯向女主人颔首致意,随后起身关闭窗户,房间恢复昏暗。 他将骑士团关于食馆的安排详细叙述一遍,过程中,夫妇二人一言不发;希莱斯把说完,话音悬置了好半晌,他们仍然沉默不语。 黑暗隐藏了夫妇二人的神情,良久之后,只听塔利亚颤声问:“真的吗?” “做工……可以让他做工?” “我是个残废。”彼得罗突然道。话语像扔出去的一块石头,坚硬、冰冷,不容置疑。 “灰影的食馆只认您本人,还有曾为士兵的身份,它不介意您身体是否残缺。”塞伦启唇。 可彼得罗好像完全没听到塞伦的话,跳下地面。家里陈设他记得清清楚楚,再怎么眼花,也能来去自如。 彼得罗自顾自地说:“我眼睛瞎了,什么都瞧不清。神给我的眼睛蒙上一层布,我只能看见祂泼各种颜料,却不知道祂怎样拿画笔勾勒一件东西!” 他的每一步都迈得十分焦躁,某些最深处的记忆,被希莱斯与塞伦的造访勾出来。 “变成瞎子还没完——我的手,你看见了吗?”他猛地凑上前,朝希莱斯摊开右手。 他用左手拍打右手心,原本该长无名指和食指的地方,现在空空如也。 “断啦,没啦!被狂沙一口咬掉,我以前右手握剑!” 希莱斯心中酸涩。他知道对方的情况,退役士兵的名册上,关于老兵离开的理由记录得非常详细。 彼得罗是灰影骑士团建成后,最初一批接触狂沙的士兵。 彼时还没有造出“蝉翼”——用于保护呼吸和眼睛的薄布。 所以将士们不得不硬着头皮,生生用肉眼去对抗沙尘。 恶劣环境的摧残下,慢慢地,将士们开始出现双眼发红、视线模糊的症状。 但当年形势紧迫,由不得他们休息恢复。眼睛的情况越来越坏,却始终得不到治疗,没法拥有改善的措施。 临了,大家基本患上严重的眼疾,久治不愈。 彼得罗便是其中之一。 “没人需要一个瞎子去干活。我没找过吗?跑遍整座圣雷岛,挨家挨户地问,哪怕帮忙喂头羊,他们都担心我能不能把秸秆对准羊嘴巴。得了吧,全是徒劳!”
彼得罗言辞激烈,不安和憋屈一个劲地塞进话里。这些年离开灰影,受到的屈辱,又哪是三言两语就可以吐得干净的? “走吧,走吧——”他摆手,“感谢好意。瞎子再也见不到光,我畏光,更不想再接触它。哪里都容不下废人!” 半驱半赶地把希莱斯二人送出门,彼得罗夫妇原地呆站许久。 塔利亚提起门口两位少年送的一只肥鸡,据说由灰影赠予。 “干吗拒绝呢……”她的叹息在屋子里尤为明显,甚至有点刺耳。 彼得罗刚张嘴,妻子便知晓要说什么,提前打断他的话。 “别跟我说你不相信,扪心自问吧。你无数次告诉我,你信任灰影,就像信任我对你的不离不弃。事到如今,为什么反而退缩了?” “……”彼得罗比那只鸡还安静。 诚然,他耗费数年光阴,终于接受自己残废的事实。 但他听到褐色身影的少年带来的消息,心口激起的巨浪,无疑为近几年最为汹涌的一次。 “太突然了。”彼得罗的话音轻得仿若呼吸。 他背过身,选择将自己藏匿阴影里。 “我不会接受的,因为那改变不了事实,没用,没用……” - 彼得罗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触窗台,当某道脚步声渐近,他动作一顿。 “是我!”男人的喊声隔着木门传进屋,没等到回应,又重重敲两下。 “别嚷嚷,吵得很。”彼得罗终于拉开门闩,表情和语气写满嫌弃。 “当我傻呢?”对方十分自然地迈进屋,“装耳朵不好使,其实等我等了很久。” 被战友说中实情,他没底气骂回去,小声咕哝,重新爬回床榻。而战友熟稔地取壶倒水,跟回自己家似的,做起每一件事来无比顺手。 约翰和他一样——从骑士团退役后,便一直在圣雷岛安家度日。两家离得近,联系比较密切。 一旦有空闲,战友时常上他家做客聊天。 最近一段时日,约翰几乎每天找他聊几句,彼得罗总能嗅见战友身上有股特殊的食物气味。 捎来的消息也不例外,总是关于那股味道。 “过阵子,食馆要开张了。”约翰坐到床对面。 彼得罗原以为自己不想了解,一如昨日,抱怨两句战友啰嗦…… 可今天不同。 话到嘴边却吐不出口,真实想法背叛了他。 准备得怎么样?他在心里悄悄问。 昏黑的光线掩盖不住约翰的笑容:“你知道的,我在后厨负责揉面,今天差点把面和过头,哈哈。咱们都很忐忑,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但你猜怎么着?今天灰影总司令专门来食馆看望咱们了。” 彼得罗的腰杆不禁往前倾。 “你以为他会给我们说啥宽慰话吗?”约翰摇头,雀跃在词语间跳动,“没有。新任总司令——凯莫伦大人,看着后厨将烤好的面包抬出来,把做好的肉汤呈上桌。” “他只是坐桌边看着,没打算上手帮助我们。像一个普通的食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