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彼得罗呢喃。 “凯莫伦大人闷头吃东西,全程没多说一个字。面包是我亲手揉的,别的兄弟烤的。我站一旁等啊,指甲抠进肉里,紧张得要命。” “别卖关子了。” 彼得罗一把伸出手,捞到约翰一只空荡荡的衣袖。 约翰左臂已经没了,用右手轻拍他这位眼睛不好的战友,以作安抚。 “大人一口气吃完所有菜,说:‘菜很美味。开张那天人挤人,记得帮我留个位置。’” 两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 总司令凯莫伦没讲客套话,而是用这样诙谐的方式肯定了大家的努力。彼得罗心头熨帖,更别说当时在场的约翰会有多高兴。 “对了,我好像还没跟你讲过。出点子给咱工作的,是龙骑部队的一个新兵小子。褐色头发,灰眼睛,身板结实长得又俊。听说前阵子刚去过战场,跟其他新兵的眼神确实不一样。” 彼得罗有印象,但他拿不准猜测:当初上门通知他和塔利亚消息的两个新兵,其中一个是褐色头发,一样为龙骑。 “难道不是长官的主意?”他诧异问。 “龙骑将领特地告诉大家,食馆是那小子和他的龙族搭档一起想的办法。而且呀,两个好小子经常抽空帮着处理一些事情。咱们私底下叫他俩小恩人。” 两人又绕着食馆继续唠扯,虽然几乎是约翰一个人碰嘴皮子,彼得罗凝神谛听。 黑暗仿佛将冻结时间,看不见周遭的变化,于是变得漫长、凝固;抑或弹指一挥,如天边坠落的星星,瞬间流逝净尽。 约翰口干舌燥,润过喉咙后,他话锋一转。 “你还在犹豫么?” 我犹豫什么?犹豫好歹得有个摇摆的前提——既然不存在前提,何来迟疑? 彼得罗不答。 “就算不愿去食馆,你的眼睛总不可能一辈子昼伏夜出,不接触光。怕你记不住,我再替塔利亚劝劝你——” “——你只是碰不得夏天的烈阳,并非丝毫接触不了冬天的昼光。纵使瞧不清事物,稍微沐浴一些不强烈的光线也并无大碍啊!” 约翰深知老兵的脾性,不指望对方一下子听进耳朵。打从加入食馆这些天,他一直有意无意地劝彼得罗。 哪怕嘴巴说烂,他也愿意坚持不懈地给后者捎去外界的消息。 管他最后是不是徒劳,只要勾起彼得罗一丝的希望,就值当了。 “比牛还犟。”瞅着默不作声的战友,约翰小声嘀咕。 “屋子再暗,到底藏不住你的心。承认吧,你向往食馆,想尝试做工。” 以往每当这个节点,彼得罗必然会像被鞭子抽到似的跳起来,连踢带踹地把他逐出屋子。当然,他的朋友下手自有轻重。 约翰甚至已经站起身,准备先一步夺门而出。床榻上的老兵却似睡着一般,一动不动,唯独气息不太稳定。 最终,约翰还是“如愿以偿”地遭受一阵拳打脚踢。 他不知道彼得罗不动弹的时候在想什么,不过,这一转变仍然令他惊讶不已。 走到玄关处,他环顾整个屋子。 约翰恍然发现,相较以前,屋里好像没那么暗了? 大概是由黑到灰的改变。 约翰想寻光源,被彼得罗催促着走,只得无奈作罢。 “开业当天,你会来吗?”他最后问。 彼得罗的回答消弭风中。 待友人离开,彼得罗缓步走向窗前。外面的街道依旧是那样嘈杂,他听觉逐年灵敏,愈发觉得刺耳。 他抬起只剩三根指头的手,一点点摸去。 窗扇发出“吱呀”一声尖叫,打开一道缝隙,止于此。 光束形如一只长长的胳膊,探入屋内。 细小的尘粒悠悠飘浮,迎向光明伸出的手。 - 约翰昨晚通知他,今天是食馆开业的日子。 彼得罗耳畔尽是倾盆大雨,凉丝丝的空气和潮湿扑面而来。 家家户户紧闭门窗,雨点肆虐般砸向地面。 靛蓝的天幕下,二人艰难地行走泥泞中;住宅奇异地被拉长,高而昏黑,仿若一棵棵高大的树木,他们在住宅森林里跋涉。 塔利亚拽紧丈夫的胳膊,她担忧得快喘不过气——天空下起瓢泼大雨,她必须看准方向,又得注意脚下的道路。免得他二人迷失街上,以及丈夫不慎摔倒。 另一个令她忧心的事情,则是灰影食馆能不能顺利开张。 毕竟天气可是很影响生意呐……天才蒙蒙亮,若雨水下个没完,街上一个人影都不见,岂不是白忙活了? “要不我们先回家吧?”她试探提议。 彼得罗的声音却穿透雨幕,坚定不移。 “不回家。” 一定要见证食馆开张,见证和他一样伤残的战友们筹备已久、付出时间和心血的计划。他死死抓住这棵浮木,不论结果成功与否。 食馆是他的启明星,指引着旅人走出黑暗、奔向光明。 第65章食馆 雨点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房。 食馆内,瘸腿士兵坐在桌边,断臂者倚靠门口,眼睛有疾的仔细聆听……人人脸上浮现隐忧。 他们经历过太多出师不利,曾经的狂沙犹如死神,是一支不败之师,打得阵营溃不成军。 他们也曾将“死神”击败,付出的代价则为终生残疾。 一名老兵负手站立,望向雨幕,昔日好似历历在目。记忆中的沙子同样是这般雾蒙蒙,剥夺一切可视的东西,包括他们的未来。 他只敢悄悄用鼻息叹气,即便铩羽而归,也决不能败下士气。 雨幕中突然出现两道身影,一男一女,身上穿着雨披。 约翰当即认出来者是彼得罗夫妇,他迎上前,牵过二人进店。大家没搞懂状况,却在彼得罗摘掉兜帽的一瞬间,明白了所有。 大家相隔几年未见,一些同期的老兵一时没能辨认彼得罗。约翰大声介绍,他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凑上前问候,感性的一部分人已潸然泪下。 “二位是今天第一、第二名客人。”友人如约到来,使约翰的心情稍微松快一点,“还没吃过东西吧?这顿我请客,尝尝弟兄们的手艺!” 店里顿时热络起来,盛情难却,彼得罗只得接受。 他有些局促,自从退出战场,很久没跟这么多人接触了。 他睁开眼,竭力看清一团团忙碌的影子,以及那久违的吆喝声——将他带回遥远的过去,战前的忙碌便是这样既紧张,又喧闹。 “想去后厨看看吗?”约翰主动邀请。 彼得罗夫妇一齐点头,经过老兵店长允许后,夫妻俩紧跟约翰,绕过一层楼梯,贴着墙行走,最终进入一道屋门。 临近门口,彼得罗就感受到一股热浪袭来。妻子和战友将他引到甜香味和柴火味最浓的地方。 “这里是烤炉,咱们每天都会做许多新鲜面包和坚果、肉馅派。” 彼得罗将光的轮廓收入视线。 “瞧见壁炉没?上面温着一大锅洋葱鹰嘴豆炖牛肉汤,旁边还有一锅萝卜青蔬汤。” “烤肉每天必备,今天做了羊肉。血红肠也很好吃……” 约翰一一为他二人介绍,从吃食到酒饮,种类虽称不上繁多,但足够齐全。个别甚至是曾经在骑士团食堂里经常吃的菜。 彼得罗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只会频频点头。 塔利亚惊愕得合不拢嘴,她看得更清楚——每个围绕在后厨的人,四肢几乎都多少有残缺。 腿不能动的在洗菜剁菜、双臂残缺的来回奔忙,或递菜、或揉面、或将面包抬出炉…… 大家各司其职,在自己的岗位上卖力地劳作。一见到他们,便展露大大的笑脸。 塔利亚不禁攥紧丈夫的衣袖,鼻尖泛酸。 多么充满生气和活力的一群人啊!他们的眼中残存着少见的嗜血和凌厉,那是经历生死之后特有的气质。 可刀锋之下,仍余柔软。 求生和希望的花朵在他们脸上绽放。 塔利亚相信丈夫能够看见眼前这一切,用心去感受; 彼得罗当然明白。他切切实实地用心灵观察,和他一般境遇的老兵们怎样精神焕发、怎样灿然一新。 食馆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妻子的搀扶下,彼得罗慢慢踱向店堂,浑浊的目珠微微转动。 雨点声逐渐变弱,取而代之的是哄闹的交谈声。 “小恩人来啦!” 他抓住其中一缕喊声。 “哎呀,咋还害羞了……塞伦小伙子就是脸皮薄,哈哈!” “我的错觉吗?怎么你们一到,雨好像小了。” 透过一片灰蓝色的雾霭,彼得罗将两团熟悉的颜色纳入眼底:一褐一银,俨然为之前登门造访的两名新兵龙骑。 似乎瞥见他,褐色头发的人影朝他迎面走来。 “您也是客人吗?”希莱斯笑问。 “我……是的。”彼得罗奇怪地顿了顿。 新兵并未多言,拉着他和塔利亚一起坐去桌旁。 外面的雨果真越下越小,阴云背后,天光迫不及待地想要跳出来。 彼得罗喝进第一口热汤,雨点只剩稀稀落落的响动。他背朝门口,刻意避开强光,敏锐地察觉有其他脚步在门口徘徊。 “呀!为什么……”女士惊诧失声,显然因为路过,再经一番好奇地探视后,没意料到店里竟然全是拄拐杖、缺胳膊的人。 那些人浑身隐约散发与屠夫相近的煞气,看见她,笑容却很明亮温暖。 “咱这儿卖很多美味的吃食,女士。进来瞧一瞧呗?物美价廉!” 其实,她就是因为食物的香气被吸引过来。这群人有点叫她心惊胆战,但店堂也坐着一位女性,向她安慰地笑了笑…… 女士鼓起勇气,问道:“卖些什么?我想买点面包和豆子汤……” 伴随晴空降临,街道人流恢复。有了第一位顾客,其他途径此处,抑或对灰影骑士团开设食馆早有耳闻的人,一个接着一个踏入门槛。 他们大多都是想瞧个新奇:食馆要如何开,残疾者要如何做菜? 客人们得知菜品价格低廉,原以为是老弱残兵的缘故,不能要求太高,本不抱太大期望。 结果,客人们吃上第一口热饭,手上动作便停不下来了。 …… 开业第一日,食馆生意火爆。店内快忙不过来,专门派来灰影的新兵帮忙搭把手。
老兵们累得够呛,生意好得出乎意料。几年中,手脚从未像今天这样忙活。 大家腮帮子也笑酸了——食物售罄。他们提前打烊休息,后厨余留最后一点肉派和汤,全部分干净,当做晚饭应付。 店内仍然像营业时候热闹,老兵们将一个扎棕黄辫子的少年团团簇拥。 “我这老腿旧伤多,一到阴湿天气啊,就痛得要命。”一名仅剩一只耳朵的老兵说道。 他的腿摆在另一个椅子上,路易斯吭哧吭哧给他按摩,一双细胳膊还没捏着的小腿粗。 “要保暖啦,”路易斯边喘边说,正颜厉色,“裤子这么薄,不疼才怪!哪里下雨天会发痛,哪里多裹点布,切记不可受寒。” “学学这个手法,推拿可以缓解。” 老兵被小医师轻斥,反而越发乐呵。因为他们知道,路易斯是真心在为大家担心。 “你享受那么久,差不多该换我了。”另一人把自己挤进凳子,趁小医师还没回过神,赶紧问东问西。 路易斯有问必答,迷糊间,又被哄骗给人做推拿。 希莱斯嚼完最后一口派饼,瞅着路易斯手忙脚乱的模样,心里暗笑。 把这名医室小学徒带回灰影后,医室那边的转变可谓天翻地覆。 比如,路易斯对威克利夫学士的药酒十分觊觎,每每学士取完药酒,一不留神,就见少年拿一点偷闻、偷尝。 有些药剂和药酒不是随便能入口的,叱责的时候,路易斯可怜兮兮,百依百顺。但是呢?下回继续干! 甚至医室里的一些器具,一旦经路易斯之手,浑然变了个样。他还特意跑去威克利夫学士面前邀功,拼命分享改造后的好处,讲述多么趁手。 可怜威克利夫一大把年纪,每天活在崩溃的边缘。 得知是希莱斯和塞伦把人带回灰影,学士一见二人,布满褶皱的脸便垮下去,眼神幽怨。 “是该有个人治治他。”马可收回笑眼,跟希莱斯嘱咐一声,打算先回营地。 临走时,三四名老兵紧紧相送。他们眼眶含满热泪,牵起马可的手,直至后者翻身上马。 马蹄声消失,几位老兵还站在原地,舍不得把目光撇开。 “小恩人是龙骑事务官?”一人擦拭眼角,回到食馆。 希莱斯轻轻“嗯”一声。 他凝视对方片刻,开口:“马可大人待你们很好吧。” “非常好。”老兵斩钉截铁,“加入灰影前,我们几个曾是佣兵团的人。听闻马可被关进圣雷监狱,担心他出狱之后无人照应,所以才打算安家圣雷岛。” 希莱斯喉头一哽,不知该先感动于他们的生死不渝,还是惊讶于马可入过狱。 老兵乐意为他解惑:“做佣兵那会儿,马可是咱们的头儿。他成为犯人,只因一次任务涉及贵族纠纷,佣兵团却弃车保帅——诬陷不说,还推他挡刀,故而锒铛入狱。” “他什么都会,可靠、聪明、勇敢,是一位好领袖。后来被灰影破格招募,一来,灰影实在缺人;二来,则是他原先积攒了一定名气,咱们接过阵营里不少大人的活儿呢!” 几位老兵不免陷入回忆中,时而聊两句,时而不说话。希莱斯不多作打扰,暗自沉思。 贡萨洛不晓得上哪儿摘来了桑葚果,洗净后递给众人。 希莱斯拿起一颗果子,果肉柔软,稍稍一捻,挤出暗红发紫的汁水。盯着红色的汁液,他想起什么,四顾寻找某道身影。 彼得罗夫妇从早呆到晚,和战友叙旧,神情瞧上去挺放松。 “你真不想一起来干活?”约翰捡一颗桑椹扔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