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莱斯突然抽掉刀刃,血越流越多,他慌忙伸手捂住血窟窿,徒劳地想堵住兔子的生命。 那双布满茧子的大掌覆盖上来。 “好好看着它,”纳坦并未阻拦,而是以更温暖的体温包裹他的手背,“看着它生命终结,观察死亡和永恒。” “永恒……?” “生命像一条长河,水终会流干。那些流逝的水,将汇聚成另一条永远不会干涸的滚滚江流。”
纳坦告诉他,死亡绝非不详。 它乃世间养料,滋养万物蓬勃生长。它是另一种永恒的生命,神秘且未知,所以令人惧怕。 可死亡无处不在,像阳光一般有形,亦如空气一般无形,该叫人崇敬太阳那样尊敬它才是。 “接受死亡,希莱斯。我不求你自己领悟真谛,只愿你今后能够坦然接受它。”纳坦说。 - 希莱斯仍是婴儿时,生父早早离世。 他从未体会过父爱,直到遇见纳坦。 猎人叔叔们说,他俩除了长相不同,跟真父子简直没差。 没有血缘关系又如何?反正他往集市那儿一站,别人一问关系,说生父子照样有人相信——当然,他也这么干了。 经常有猎人叔叔问,继父和母亲想要个孩子该怎么办? 还能咋办嘛,他已经做好把弟弟或者妹妹当珍宝宠爱的准备了。 他甚至有些摩拳擦掌,因为希莱斯一直不知道该怎么报答父母。 他没向神乞求过,反倒某天晚上,纳坦和妈妈突然拉着他到烛光底下。 兴许是光线昏红的缘故……他头一次见纳坦的脸窘成猴屁股。 无所不能的继父扭扭捏捏问出口:“想不想要个弟弟妹妹来……呃……玩玩?” 希莱斯当即答应,爽快得令父母大吃一惊。 倒是他觉得挺奇怪,想生便生吧,干吗特意征询他的意见,搞得紧张兮兮好隆重? “特蕾莎和我就算有了第二个孩子,甚至第三、第四……总之,你尽可放宽心,我身后打猎的第一个位置永远独属于你——我的儿子。” - 次年冬日,在父子俩的日日祈祷下,母子平安,神将新成员健健康康顺顺利利地送入家中。 父母给弟弟取名为兰登,日复一日的照料喂养,兰登从干瘪通红的小老鼠,变成圆滚滚的白面包。 兰登生着妈妈的琥珀色大眼睛,爸爸的漆黑头发。小小一团,特别讨人喜欢。 纳坦简直对他爱不释手,偏生没什么经验,五大三粗的一个人抱不了孩子,还得看特蕾莎与希莱斯。 纳坦第一次当亲爹,希莱斯照样头一回当亲哥,理应纳坦为他起个表率。 但是,某天希莱斯一推开房门,瞧见亲爹把孩子面朝下地挂单条胳膊上,嘴里“嘿哧嘿哧”,左右摆臂。 而兰登两只小胖腿胡乱踢,显然很不舒服。 希莱斯:…… 自此他特意向妈妈讨教育儿方法,一方面替孩子妈分忧;另一方面,让弟弟尽量免受孩子爸的迫害。 兰登可谓在他怀中长大。平时除了打猎,一回家,开始事无巨细地照顾弟弟。 因他时时牵挂兰登,猎人叔叔们有回看他忙着赶回家,便当着纳坦的面调侃。 “你大儿子比你像个爹。” “我全听见了!”希莱斯头也不回地喊,招来身后一阵大笑。 没办法,母亲在家需要忙太多事情,他不单是为了看孩子,更是心疼母亲。 好在兰登特别乖,平时不吵不闹,安静可爱。 唯一麻烦的一点在于,闹觉什么的只要哥哥抱着才能哄好。 长大些便活似一只听话的小狗,成日紧跟哥哥屁股后头转。 打猎父子俩回到家,希莱斯常常捎回新鲜有趣的植物、无毒的小虫子同兰登分享。 他把外面的世界带给弟弟,他喜欢这种感觉。 直到兰登三岁那年的某一天,希莱斯将一只小狗崽捧回家。 捡到小狗时,据纳坦所言,是由于狗崽生下来带病,所以被狗妈妈抛弃了。 兰登很少哭闹着向父母讨要什么东西。唯独这只小狗,兰登执意要养活它,即便活不长。 纳坦余光瞥见希莱斯一声不吭走到门口。 “天色很晚了,你要去哪儿?” 门缝泻入一缕夕阳余晖,撒在希莱斯的眼睛上,将灰瞳照得明澈而剔透。 “我去买羊奶。”他答。 …… 小狗喝进一碗又一碗羊奶,日益恢复精神。 决定和弟弟一起喂养小狗后,希莱斯多出一个需要跑的地方——集市。 集市最不缺的,一来是商人,二来便是见闻。 商人们把绿盐城以外的消息一并牵入城内,不需要花费半枚铜币,各类新鲜事争先恐后钻进人们的耳朵里。 这晚,希莱斯迎着弟弟的小跑,以及小狗不停摇晃的尾巴打开家门。 他讲述着从商人啊、客人啊、屠夫们口中得知的龙骑士故事。 兰登听不懂很多东西,仍然安静地聆听哥哥讲,捡着理解得了的词汇,比如“神勇”“天空”“驭龙”……一脸心驰神往。 “龙骑士好厉害哇!”兰登拖着长长的稚嫩童音惊叹。 “是的。”希莱斯半蹲地面,为小狗端过一盆羊奶。 兰登盯了哥哥的神情好一会儿。 “哥哥,飞上天空是什么样的感觉?” 不待希莱斯回应,兰登又自顾自说:“我好想成为龙骑士,这样就能骑着龙飞上天啦!” “行啊,将来去做龙骑士。”希莱斯愉悦应承。 “哥哥,骑士是不是很坚强的人?” 兰登突然滑下床,希莱斯赶忙把他捞进怀中,安稳放回地面。 他想了想,回道:“商人说,他们是最厉害的一群人。” 片刻功夫,小狗已经喝完羊奶,此时任由兰登蹂|躏耳朵。 “那我要叫它‘小狗骑士’!”弟弟圈住它大声宣布。 希莱斯愣怔两秒,旋即笑出声:“为什么呀?” “因为骑士最坚强,最厉害。‘小狗’也必须和他们一样,所以,今后它的名字就是‘小狗骑士’咯。” 第54章小狗骑士(二) 生命是十分脆弱的。 小狗骑士最终没能撑过百日,在兰登的怀中、在沉睡中安静离世。 兰登抱着它僵硬的身体,眼泪滑入柔软的胎毛。 “哥哥……呜呜……它不是骑士吗?最坚强的骑士……为什么、呜呜呜……为什么骑士也会死……” 弟弟反复地询问哥哥,混着哭声黏糊成一团。 希莱斯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他把弟弟接入双臂里。兰登抱小狗骑士,而他揽着兰登。 “因为……小狗骑士暂时没有翅膀。但它在梦里发现,自己的灵魂生着翅膀,所以飞去找妈妈了。”他只能拙劣而苍白的言语安慰。 一切源于希莱斯尚未做好接受死亡的准备,虽然他自以为随着打猎的时间足够久,自己已经逐渐能够平静以待。 直到他看见继父的尸体。 狂沙袭击绿盐城,猎人村众猎户们纷纷拿起武器,他们的身后是家,必须为妇孺老弱们博得一线生机。 而他们自己呢? 一个下午,加上一个夜晚,村镇里的所有人吸进压抑的空气,呼出焦心与担忧。 翌日晨曦洒遍森林,卫兵大人们挨家挨户搜寻家属,通知他们前去接自己的家人。 希莱斯和特蕾莎便接到一具死尸。 那尸体只是挂着纳坦破碎的衣物,流干所有血,剩下一条条刀痕、指痕刮下的伤口;翻出层层黄白色、深红色的肉。 尸体几乎没一处完好,森森白骨暴露阳光底下。希莱斯认得,动物被野兽活生生抓开撕咬开,就是这幅样子。 唯有心脏不曾受到一点攻击,那儿干干净净——如活着时完整,如全家送别他时完整,死后依然完整。 旁边也躺着几具躯体,草地挂满碎肉内脏,他竟不知道哪一块属于纳坦。 特蕾莎摸了满手的沙子,眼泪与呢喃仿佛要将干涸的血迹重新润湿,悉数淌进泥土。 四面八方充斥不同人的哭嚎,希莱斯静静站在一旁,经历一阵眩晕过后,两眼直勾勾望向他的继父,眼神却似是看一位陌生人。 他没哭,所有情绪仿佛烟消云散。 …… 入夜,希莱斯随母亲特蕾莎回到家。 他第一眼便撞见墙上挂的一把弓。 希莱斯取下弓,抱回自己的床上,搂着它陷入沉睡。 …… 他本想留着继父的弓,最终还是决定将其一并埋葬。 纳坦已逝,希莱斯独身加入猎人行会。 日子好像什么都没变,他早出晚归,随幸存的猎人叔叔们一起行动。 他的箭矢划破余晖,正中猎物后腿。猎物惊慌跑开一段距离,希莱斯追上去,在一处灌木丛里发现尸体。 “纳坦!”他惊叫着呼唤纳坦,“你快看,箭扎得比上次准,差一点就射中心肺了!” 希莱斯揪着猎物的后腿提拎起来,下意识寻找身侧的高大男人。 “纳坦……” 身旁空空如也。他没能等到夸奖,没能等到后脑勺揉搓的力道。 “爸爸……” 猎物重重摔落地面,一同砸下去的,有无尽的泪。 自纳坦死后,希莱斯第一次泣涕如雨。 林间回荡他的恸哭,越来越凶,积蓄已久的情绪霎时间冲出喉咙。 他好恨纳坦,恨这个言而无信的男人,说好会照顾妈妈和弟弟,说好会教完他所有打猎本领。 他爱着纳坦,爱他的父亲。 希莱斯想再得到一声夸奖,哪怕一次也好…… 他的灵魂会在森林里吗?他怎么找不到他了呀…… 树叶沙沙作响。 撕啊扯啊,喉咙像张脆弱不堪而又针脚密集的布,只能滤出悲泣。 猎人们远远看着男孩,眼圈带红,沉默不语。 - 特蕾莎的精神状态每下愈况。 这个可怜的女人,终归没能扛过连任两届丈夫离世的打击。 她只能留在家里为大儿子和小儿子做做饭,趁清醒时候多缝点衣裳。 “走哇,走哇,去到一个没有狂沙的地方……”她时常哼着童谣的曲调,念叨此类话语。 希莱斯肩负家中所有的收入来源。 他再也没精力采些小草小花给兰登,取而代之的,则是偷偷带回满身伤。 虽然每天都很疲惫,但他不想让母亲和弟弟看见自己低落的情绪。 可他好累……脑袋涨得痛,神经无时无刻不拽得紧绷绷。回到家,还得时刻关注着母亲的状况,避免魇着时伤害兰登。 希莱斯站在门前深呼吸,他刚整顿好情绪,走进屋,就见特蕾莎风似的刮过来。 “我收拾好所有东西了。”母亲抓着布袋,一路掉落许多东西。 七零八落的物件铺满整座屋子,家里一团糟。 “好儿子,今后不用再打猎啦!去一个没有狂沙的村子,你带上兰登,我们现在就走。” “妈妈,别这样……” 特蕾莎突然攥住他的双臂,抓得希莱斯很痛。 母亲离他极近,希莱斯能感受到她癫狂紊乱的呼吸。她眼里的血丝编织成蛛网,将曾经的温柔一一覆盖。 “走、走——”魔鬼用母亲的声音呢喃。 “走去哪?!”希莱斯终于克制不住,低吼道。 “绿盐城都能出现狂沙,所有地方都有狂沙!我们能去哪里?妈妈。哪里还有没狂沙的地方?!”他哀戚说。 特蕾莎被火燎似的收回手,抱着头,声嘶力竭地大叫。 她口中含混不清,偶尔穿插着凄厉的尖叫,扯乱头发,跑去桌边,挥开胳膊扫掉桌上所有东西。 接着歪倒桌腿边,双腿抽搐个不停,琥珀眼睛死死盯着她的大儿子。 - 兰登相较以往,变得有些沉默。 他年纪虽小,但家中天翻地覆的变化,不可能令他察觉不到,某些人与事物已一去不返。 和母亲的病症一样,希莱斯对弟弟的改变痛心疾首。 所幸兰登依然很乖,基本无需操心他。七岁了,多少能帮母亲做点家务。 每当希莱斯回家,兰登喜欢牵着他的指头,同哥哥分享今天自己帮母亲做了些什么。 而希莱斯则会像纳坦曾经鼓励他那样,摸摸弟弟黑色的软头发,轻声夸奖。 …… 今天一无所获,希莱斯回家比较早。 他一如既往拾掇情绪,埋藏心间,慢慢推开家门。 特蕾莎坐在椅子上,怀抱兰登轻轻哼曲儿。夕阳照进屋内,打在特蕾莎的脚边。 她神情慈爱,唇角微微翘着。 如此温馨的场面,却叫希莱斯汗毛倒竖。 ——兰登半睁眼,一副昏昏欲睡但努力想清醒的模样。弟弟的嘴唇沾着一点黄色的粉末,还有一圈奶渍。 桌面,一块白布摊开来,中间残余些许黄粉末。 “妈妈……你给兰登喂了什么?”希莱斯心头打鼓,不敢相信内心呼之欲出的答案。 “曼陀罗奶,还有还魂花粉。”特蕾莎语气轻柔。 希莱斯箭步冲上前:“兰登,把兰登给我。”他颤声说着,抢夺那晕晕乎乎的小孩。 “不要!”母亲尖利地大嚷,“我要带孩子走!!!” 特蕾莎身体逐年瘦削,自然抢不过长得比她高,且天天握弓的儿子。 争抢中,希莱斯将她推翻在地,一把夺过兰登。 希莱斯不停抠挖兰登的喉咙。快吐出来,快啊……该死,该死! 兰登宛若一只布娃娃,剧毒的花粉塞进娃娃的肚子里,干呕不出什么东西,脖子软软地歪倒,由哥哥摆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