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瞥了陈克家一眼,又道:“你也太护着孩子了。颜大人职责所在,不得不依律行事,你快叫人把子泽找来,让他先随颜大人回衙门,若有隐情,只让他给颜大人回明就是。”
梁定安既已发话,陈克家也只得命人将儿子带来,交与了随颜子俊而来的衙差。
颜子俊以为梁定安身为勋臣,在关外统兵多年,又位高权重,该不知怎样骄矜,方才听他一言,却是这般通情达理,属实在他意料之外。
这事既能办妥,非是他能言善辩,还是因靖远侯游说的原故,颜子俊对他感佩不已,连忙赞道:“侯爷深明大义,下官敬佩不已。”
“颜大人也是敢直言犯谏,颇有名臣之风,本侯与君一见如故,若来日方便,还请来我府邸宴饮一番,不知大人可否赏光?”
靖远侯有意结交,此言可谓折节下士,颜子俊刚借了人家面子拿人,自然没有不允道理,忙躬身道:“侯爷美意,焉敢不从。”
梁定安身在高位,平日里什么谀词没有听过,却看颜子俊人虽年轻,却能不畏权贵,秉公办事,说起话来又言辞恳切,条理分明,事成之后也不见骄矜得意之色,不免对他又高看几眼。
颜子俊去后,陈克家对亲儿被缉走一事颇为不满,本还要在梁定安面前分说几句,却看他面露不豫之色,又将要吐口的话咽了回去。
梁定安与他本是亲戚,看他处事如此糊涂,忍不住就斥了他几句:“梁氏权势过甚,已被陛下忌惮,本侯以外戚之身统领兵马,更是遭忌。若这人命案子被捅了出去,御史台的那些人哪个是好相与的,不定哪个就要在官家面前参上一本,多事之秋,又何必再惹事端?”
陈克家心中不安,道:“可是,子泽这事……”
“怕什么?!”梁定安拂袖说道,“不过是从蜀中刚擢上来的小官,你还应付不得他了?过些日子,等风头过去了,你再接儿子回来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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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子俊回去府衙,一见着褚九殷的面儿,就将如何去了陈克家府上,又如何据理力争,得了靖远侯赏识,将陈子泽缉拿归案一事详说了一遍。
本以为褚九殷会赞他机敏能干,却不料他只是笑笑,嘱咐颜子俊只可将陈大公子作上宾对待,轻易不可施加刑罚,逼得颜子俊答允后,便押他洗漱休息去了。
颜子俊起初还对褚九殷的做法很不服气,觉着就是不将陈子泽恶劣对待,但该有的签字画押录口供类的过场也还是要有的,可没过几日,他便对褚九殷的提议服气了。
原来,陈子泽被缉回开封府后,虽对所犯之事供认不讳,却将主要责任推给了几个闹事的仆役,再加上当日来作证的几位林家旧邻莫名翻供,依本朝律法,最后只判陈子泽服半年徭役。
本以为似徭役这等苦差,就是不发配到苦寒之地,像陈大公子这样的公子哥儿也是决计受不住的。但经陈家一番运作,等颜子俊明白过来时,陈子泽已在汴京城内服完了三月徭役。
就这仨月,据闻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人敢真使唤陈公子跟泥腿子百姓一道干活儿,到了后三月,更是带去不去,最后竟连面都不带露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颜子俊虽觉处罚太轻,却也无可奈何,偶有一次在街上见到林家老仆冯老汉,人家也只是白楞了他一眼,连声招呼都不打,扭头就走了。
再后来,听闻老冯几个将主家的老宅卖了,几个老兄弟留了些钱养老,剩余的给了邻里间几户穷苦人家,就各自带着家眷回老家去了,这些自然又是后话。
——
好容易熬过了炎炎夏日,眼看着秋叶开始簌簌往下掉了,清凉的秋风吹在颜子俊的脸上,却让他感觉不到多少凉意,反倒热的他又出了一脑门子汗。
看他在案前忙的焦头烂额,时不时还要吩咐衙差打点公事,褚九殷便学了小厮模样,在一旁给颜子俊打起扇来。
“怎才消停几日,这户部又派了事下来?”
颜子俊就他手中的茶喝了一口,叹道:“也是没法子的事,北方金国人厉兵秣马,时刻准备南下,偏今夏南边儿又闹了水灾,老话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如今看来此话不假,听说已有数十万百姓染病,只看眼前情况,怕是还要恶化下去。”
“朝廷这些年兵事不断,国库空虚实在拿不出钱来,就给各州县摊派筹措钱款的事项,光咱们开封府及周边所辖各地,就要在三月之内筹出三十万两银子出来。大哥只看我两手空空,若不想盘剥民脂,又怎能在这短短时日内给他们变出恁些银子?这事实在是让人头大的很呐!”
褚九殷抻袖给他额上擦了擦,道:“叫那些缙绅商贾们出钱,或求城中耆老出面劝捐,你看可行与否?”
颜子俊一个旋身,将他手中扇子夺了,自己扇了起来:“还不如叫咱衙门里的衙差个个充了摸金校尉来的实在!这些个旧例新法的,我早都想了个遍,奈何国困民穷,怎也筹不够数。”
褚九殷看颜子俊急得脸色发黄,人也好似也瘦了不少,可给他心疼坏了,不免又恨自己对颜子俊疼爱太过,什么都纵着他,若是考不得功名,做不得官儿,哪儿有今日这等的烦心事?
他偷摸算了算自己攒下的老底儿,估么着将羡园里的存银都倒出来也还差了不少,便又偷偷将此等想法作罢。
“子俊,汴京城中,你说谁最有钱?”
颜子俊想也不想,道:“自然是官家!”
“别说那够不着的,”褚九殷拿指头在他额头上戳了戳,“就说当官儿的谁家最阔吧?!”
“那我哪儿知道啊,肯定是最贪婪最黑心的最有钱!”颜子俊听他说话简直没谱,不由问道,“大哥说这些又有何用,还是赶紧与我想些主意才是正理。”
褚九殷支颐道:“也没什么好办法,大不了为兄把脸一拉,给你借些银子就是。”
颜子俊不信:“咱俩出身不过一般富户,大哥上哪儿去结交恁些个富贵朋友,就算认得一两个,人家又哪儿能与你借出这么些银子。”
褚九殷先是轻扯唇角,后又笑的恣情纵意:“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于师傅那里学艺多年,各路朋友还是认识不少,你只说还差多少,我找大伙儿想想办法,给你凑齐就是。”
颜子俊掰了掰指头:“唔,还差一半吧。”
“成,一半就一半,有大哥帮你筹钱,半月之后,子俊只到库房查验足数与否就是!”
第 94 章
颜子俊近来公务繁忙,连着两三日,都是熬到子时之后才能歇下。
褚九殷忍了几日,最后实在看不过去,这日夜里往他书房送饭,等颜子俊吃过后,再不肯放他忙碌,一等他筷子撂下,就将人扯去了库房。
等到了屋里,还不等褚九殷与他细说,颜子俊自己倒先愣住了。
眼前凭空多出了几十口箱子,颜子俊心中一动,却又将信将疑,将手边箱盖随手掀开,再举灯向里照亮,立时就给他惊的叫了出来:“哥,你可真神了!”
烛光之下,满箱的银锭子码放整齐,灿灿金光耀的人头晕目眩。
颜子俊将箱盖一阖,抬首将屋内箱箧大致盘点了一下,瞬时喜道:“亏我这两日还在为赈银发愁,不想大哥言出必果,这还没过半个月,便为我将这些钱筹齐了。”
褚九殷亦欢喜道:“区区小事,只要能解你燃眉之急,将差事交代过去,就不枉我为你忙碌一场。”
这苦差虽折磨了颜子俊许久,可如今千钧的担子落了地,又令他隐隐觉着不安。
朝廷命各州县筹集赈银军饷,光是这一半数目就使颜子俊忙活了两个多月,而褚九殷却只用了半月,就弄来了十余万两银子,除非他有点石成金的本事,否则这些钱款的来路,还是得向他问明才是。
“大哥,这十五万两白银可不是个小数目,你能这么快将钱凑够,也不知是哪位朋友给咱们帮的大忙?”
看他面色凝重,连两道秀眉也拧成了疙瘩,褚九殷知道他心里不踏实,忙将双手覆在他肩上,小心安慰道:“非是一人之功,是我找来数位朋友帮忙,才将这些银两凑齐的。此时夜深,我已将诸位老友安排在后堂歇下,等明日与你见过了,子俊当知我所言不虚。”
“再过几日,将有差官命咱们交差,等到了上缴那日,你只让他们将这些银两抬走,若再有别的,皆由为兄替你打点就是。”
他二人共历许多坎坷,褚九殷在他心中已近乎完人,好似这天地间再没有什么事是能难住他的,既然大哥说的这样笃定,颜子俊虽觉不安,却还是将大半颗心放回肚子里。
钱款既已筹齐,颜子俊再不为此事忧心,当晚倒是难得睡了个好觉。
到了第二日,果有十余位作商贾打扮的江湖异士齐聚大堂之上,颜子俊念及众人恩德,与褚九殷一道向他们谢过,又馈以文玩宝物后方将诸位好友送到了府衙门口。
临别之际,有一名唤“小齐”的俊秀少年很是伶俐,所求之物更是与众不同。
旁人都是从褚九殷处得了各自稀罕的宝物才喜滋滋离开,偏他见了颜子俊也不见外,张口就向颜子俊讨糖饼吃,还说是颜子俊先头欠着自己的,若不给他烙一摞饼带走,他还就不回去了。
颜子俊看他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一双鹿眼圆润清澈,又兼眼睫弯弯,模样很是清秀无辜,衣着穿戴上也净是些时兴俏皮的颜色,粗粗看去,倒是与小六有几分神似。
想起小六从前待自己极好,再看眼前这孩子活泼可爱,使颜子俊不由亲近。
如今他俸禄不低,而少年所求不过是些许糖饼,这样的小要求,颜子俊哪儿还有不允的,当即就遣了衙差出去,将小齐心心念念的糖饼买了回来。
等人回来后,他还觉着东西买少了,着阿越专往崇文楼的蜜香阁跑了一趟,又买了好些软糕糍饼,果脯蜜饯给他。
小齐得了这些好吃的,向颜子俊谢过后,就给他这些“宝贝疙瘩”打了包裹。
临行前,还不忘在颜子俊耳边私语:“子俊哥哥,是六哥叫我跑的这趟,他说他和爷爷在园子里顿顿吃香喝辣,住的也顶好,就是你不在没趣了些,若你哪日在外面腻歪了,就随主君一同回去羡园看看他。”
小齐见差事已了,又得了这些好处,不等颜子俊回过味儿来,就拎着包袱蹦跳着走远了。
褚九殷将客人送走,与颜子俊并立门前,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不觉纳罕:“这小孩儿是哪位小友,怎么和你很熟的样子?”
颜子俊奇道:“诶?小齐难道不是你请来的?”
“我那些朋友,哪个不是修了千年的人精,个个精明的很,我自然是不能让人家白帮忙的,像这样幼稚又贪嘴的小孩子,除了你,我还上哪儿认识第二个去?”
“可是他刚才提到了一个人,我……”
想起小齐方才说的话,颜子俊脑中瞬间像被针刺了一般,先头只有些微痛感,等他将手往太阳穴上揉了会儿,不仅疼痛不止,反而愈发厉害起来。
褚九殷看他头疼,赶忙上前将人扶住:“这是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头疼了?”
“大哥,方才小齐提起一个人,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你可知羡园的主人是谁?”
褚九殷浑身一震,后背上立时就下了层汗,他双唇微颤,一时间紧张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话要他怎样说才好?
难道要他现在就告诉颜子俊,他就是羡园的主人,小齐口中的混账就是他?!
是过去对他做了许多错事,如今虽然改过了,却又打着他亲哥颜子学的名号,在这“招摇撞骗”。借口对弟弟好,实际上却存着想将他拐回家的邪念,甚至时刻还想着冲破道德枷锁,将他狠狠压在身下欺负的坏蛇?
算了吧!
子俊现在还糊涂着,若是让他知道自己是由蛇变来的,怕是还没记起过去,就先与他生分了。
如这类危险的事,褚九殷是绝不敢贸然尝试的。
他寻思着借口,想先将这个漏洞蒙混过去,却看远处马蹄踏踏,激起黄沙漫天,两人定睛一看,乃有一对人马向着这边赶了过来。
颜子俊并不知带头的那位将军名讳,等那人下了马,他刚想拱手询问,却听那领头儿的先自报起了家门:“末将乃靖远侯副将,游骑将军侯勇,因颜大人手下偷盗我侯府库银一事,特来问您拿人。您且请褚九殷,褚先生出来一趟,我家侯爷有话要当面问他。”
颜子俊脸色丕变,忙将褚九殷护在了身后:“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身为公门中人,怎会私纵手下偷盗,莫不是侯爷弄错了,才惹出了一场误会?”
侯勇着一身轻甲,虽是武将,言行却不粗鄙,只听他拱手说道:“昨夜子时,有十余名江湖浪人私闯侯府,他们又趁换防之机,潜入侯府库房,先后盗走数十万两库银,人证物证俱在,颜大人纵然护兄心切,在侯爷面前却是不要抵赖的好。”
此言恍若惊天霹雳,颜子俊向身后看去一眼,见褚九殷面色绯红,问他话时也是支吾着不肯好好回答,。
他心里倍觉疑惑,却仍向侯勇说道:“将军这话说的不对。昨夜子时,我正在书房察看卷宗,大哥就在我身旁陪伴,这点我府衙上下皆可作证。况且这数十万两银子数目巨大,非得几十口箱子才可盛下,又得使多少车马才能将恁多箱箧运走?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早就该惊动禁军了,更何况侯府本就戒备森严,如此大案,岂是十几个江湖人士可以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