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俊臣面露窘色,拿眼在颜褚二人身上逡巡了片刻,才又小声说道:“这少年若是寻常百姓之子倒也罢了,死的这位,可是靖远侯梁定安的契弟,靖远侯震怒不已,责刑部务必将此人缉拿归案。那云中鹤一听到风声就跑了,又一路南下,逃命途中也不忘作恶。到了蜀中,又有数名男子被害,本府于月前接到朝廷文书,责令我等尽快将此贼缉捕归案。我手下的捕快虽与燕贼交过一次手,也不过是铩羽而归,本府无法,这才招你等前来,共商此事。”
说完,文俊臣仰天长叹,又执颜子俊手道:“颜大人,开封府尹已因办事不力惨遭弹劾,你我若不能抓住此贼,怕也将离官去职不远矣!”
颜子俊见他实在为难,就想劝上几句,褚九殷却无恁多同情之心,只笑这老头儿心眼儿贼多,若是差事办砸,遭劾的也只他一人而已,与子俊这样的下属又有何关系。
只是他面上不能明说,仍作恭敬道:“大人不必烦扰,我等尽力就是。”
“好,那本府就将府衙内的西花厅交与你们作办案之所,府衙内捕头捕快尽数听从你二人调遣,只要能尽快捉住这个云中鹤就是。”
“是。”颜褚二人相继起身,齐向文俊臣拱手。
第 87 章
西花厅内,管捕头手里捧着银锭子,正暗中打量着眼前这位斯文俊秀的青年知县。
颜子俊素来和气,将众捕快早早召来,不过是向他们打听些围剿云中鹤的细节,尤其听说在十数人围攻下仍令那人逃脱时,面上也不现丝毫愠色,反倒询问起一众兄弟是否受伤,令这些被役使多日,疲于奔命的捕快们心里颇受安慰。
这些捕快被云中鹤折腾的够呛,却要劳动颜子俊听这些苦瓜脸诉委屈,褚九殷觉着晦气,就往乾坤袋里摸索了一阵,给他们一人分了枚银锭子作见面礼。
自捕头以下,无不喜笑颜开,个个夸赞褚九殷大方有礼,是最能体恤下属的大善人。
这些人也知拿人手短,等颜子俊再问话时,也顾不得自家面子,将那日情形向他二人尽数道来。
众人七嘴八舌了一阵,最后才由那管捕头说道:“颜大人有所不知,非是咱兄弟几个无能。云中鹤现身那日,我们几个正在武侯祠附近夜巡,恰逢听见有人在祠内哭泣,当时已过三更,若论平时,断不会有人在附近出没,我觉着蹊跷,就跟小李子进去察看,等到了里面,只见里头黑黢黢一片,一少年人衣衫不整,正坐在地上掩面哭泣,而他旁边那人,见着我们理也不理,直接就要夺门出去。”
“我俩料定此人就是云中鹤,待问他名讳时,他也不隐瞒,反而直接应下。我和小李子上去就要拿他,可这云中鹤功夫了得,不等我们挨着他,他反倒冲我面门,上来就是一拳。我曾师从青城派,自问武功不弱,却只能将他那一拳险险接住。我们虽没抓住人,却也看清了他是如何出手的,只看拳法,便能看出此人内力强劲,出招阳刚霸道,全不是无量派内功心法,讲究心法合一,道法自然的路数。”
“当时情况紧急,好在小李子机灵,见不能力敌,直接就朝着门外放出响箭,埋伏附近的兄弟们霎时就围了上来,可那贼人并不将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他一个纵身竟能拔地丈余,等跃到了房顶,连着几个起落,就彻底不见了踪影。我们这些人不擅轻功,眼看着他逃了,却想追也追不上。”
褚九殷目光闪了几闪,对这云中鹤有了几分兴趣,又向他问道:“这贼人多大岁数,长相如何?”
“三十多岁吧,身形魁梧,模样算是英俊。”
“哦,不过也就是个普通人,我还当他是长了三头六臂,给他狂成了那样。”
莫说别人,褚九殷此时言行也够狂妄的,看他劲头,想来是能与这贼人会上一会才好。
颜子俊怕他口出狂言,真惹出些事来不好收场,为将人支走就找了个借口:“有劳管捕头将那几位受害者带来这里,容本官向他们先问上一问。”
“是。”管捕头领命而去。
不过三刻,有几位受害少年便被带至西花厅,颜子俊向他们一一询问了受害经过,又将他们口述之事详细记录。等几人被带了下去,他又向提刑司调了海捕文书,将当中记录的口供与这几人的口述仔细比对。
等他看完,只觉大同小异,从这些死物上,并不能找出什么新的线索。
褚九殷在一旁陪他半天,眼看已到了晚间用饭时候,他自己肚饿,也不许颜子俊忙碌,将茶碗一放,拉人就要去外面吃饭。
“大哥,你饿了就先去吃,等我再将这些文书整理片刻。”
褚九殷面带宠溺之色,腕子上却不肯稍松力气,“小弟方才看的倒是仔细,只是没将这份精细放在关窍处,白累了半天,也未必将这案子理的清楚。”
颜子俊不服:“大哥说的倒是轻巧,你既是个明白事的,那你说说,哪里才算的上是这案子的关窍?”
褚九殷将他拉到跟前,在他耳边小声道:“是你没注意,那几个少年方才可都提到了类及‘采精补阳’之事……”
颜子俊脸上一红,赶紧将他嘴捂住:“这几人都是寻常人家子弟,遇到这样的事够倒霉的了,我方才都不忍心再向他们问下去,大哥既然知道了,也别这大嗓门,当心让人听见。”
“知道了!”褚九殷嘿嘿一笑,心中并不将此案看作极难办的事,反而向颜子俊安慰道,“你不觉着奇怪吗?若是一般的淫贼,只为着自己发泄私欲,哪里肯对被奸之人做这样的事。偏这云中鹤不同,他不为自己得趣,而是用尽手段,将那些男子伺弄的出精,再将之吞食入腹,一夜连续数次,直到将人榨干才肯放过。这采花贼当的,还当真是旷古未闻啊!”
颜子俊点头道:“可见之前传闻不实,若非亲耳听人诉说,我也不能相信还有这样的事。”
颜子俊一派天真,已将过往旧事全然忘记,可褚九殷却将那些事全记在心里,偶尔控制不住,还要反复回味上几次。
遥想当初,他从朱天罡处误打误撞习得此法,也曾不顾颜子俊怨怼反抗,硬是将人当做增补修为的“药渣”对待,如今莫说再要他做那样的事,就是想起来都觉着脸红。
为不使颜子俊继续犯难,他先将人哄去了吃饭,等到夜深人静,众人都睡下了,他才披衣起身,在桌前挑灯疾书,将云中鹤一案及采补之事详细记录纸上,未及墨迹干透,那张信纸已被褚九殷折成了仙鹤形状。
他轻启前窗,又往纸鹤上吹了口气。
“此去临安,找朱先生。”
不过须臾,那小东西竟活动了下翅膀,宛如懂话的活物般,朝褚九殷点了点头,冲到窗外,向着东南方向就飞了过去。
又居三日,褚九殷才将回信收到。
来给他“报信”的这只纸鹤,并不像去时的那只叠的精巧,而是胖胖的,模样也是歪七扭八,勉强能看出个鸟的形状。
褚九殷也不嫌它难看,几下里给它拆了,将上面写的字依次看了个清楚。
信上开头,朱天罡就已将褚九殷骂了一通,又将他当年冤枉自己和徒弟的那些事悉数解释了一遍,等后面气消了,才说到正题。
本来,褚九殷想朱天罡既用童男初精炼丹,势必精通这类采补之术,这才向他去信问询此事。不想朱天罡回信,只道依褚九殷说法,那云中鹤必是不想活了,要么就是练功已至走火入魔,已将一只脚踏去了阎罗殿。
这“采精补阳”之术,乃出自璧洞妖狐所创的妖法,是修道之人快速增进修为的一道法门。若使凡人习得,用以练气也能速成,其收效之大,不可小觑。
只是这法子过于阴损,若使用起来不加节制,不仅伤及自身,更是有碍天道,早晚会遭天谴。
等将信看完,褚九殷只道这事问他师哥,还不如向本就出身狐族的胡冰清问的清楚。
可转念一想,胡冰清是个正经人,并不像朱天罡那般风流,成日里在小霜素蓝之流身上研究这类邪门妖法。
经这次大难,他虽感念他师哥恩义,却也不信他守着那些貌美徒弟,还真能像信上说的那样清清白白。
时至今日,整桩案子已在褚九殷心里盘算出了个大概,趁着颜子俊近日为这件急案奔波,他借口杂事,抽了半日时间,向城外青城山上行去。
——
青城山上,泰安寺香火旺盛,供奉的百姓一般要到天黑才散。
褚九殷倒也不急,游览了半日青山古刹,等到太阳落山,才将玄龙甲召出,他以鞭子隔空画了个紫色光圈,再转身时,寻常人等看不到的人和事,却尽数出现在了褚九殷眼前。
“哎呀,我道是谁,原来是褚公子!”
说话的,乃是一身形矮小的白胡子老头儿。老人家长髯齐胸,身着姜黄莲花袍,手持墨色玉如意,一见褚九殷便笑容满面,说话也很客气。
褚九殷拱了拱手:“老神仙,好久不见。”
老人笑道:“小小土地,算不的什么正路神仙,褚公子不在洞庭潜心修炼,怎跑来我青城山上悠闲度日了?”
别看这位小小土地,不过是众仙之中最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但人家生前也是极善之人,死后才被天界封为神明,专保一方百姓平安。
他之所以对褚九殷态度恭谨,盖是因褚九殷修为极高,且他身为斗母元君座下弟子,已可算作半神,他身为小仙,轻易是不敢得罪这等即将登顶的精怪。
昔年褚九殷云游蜀中,曾与他有些交情,故将云中鹤之事向他打听一二,总比文书上记的,或是捕快衙差口里说的更能详细准确些。
当听褚九殷说起“云中鹤”三字时,老人家不禁皱眉道:“这人几年前曾在我们这里犯过事,后来因得罪了蜀中大族凤氏,才不得不远走他乡。江湖之大,他跑去哪里不成,真不知他又回来这里做什么?”
褚九殷也道:“子文可知,这云中鹤当年是因为何事,才招致凤家这样不依不饶?”
“这事说来可就话长了。”老人将手中玉如意颠来倒去地转了半天,将记忆也带回了过去。
“当年这云中鹤二十出头,也算是名门子弟,有一年来我蜀地游玩,旅途中意外结识了凤家的三公子凤澜,云中鹤不好美妇娇娘,却喜男色,结伴途中,不知怎的就对这凤三公子动了心,当年人家小公子可是定了亲的,那贼人却不管不顾,硬是在婚宴上将人家新郎官劫了去,自此二人音讯全无,凤家悬赏了一年多,才找到线索将人救回。可惜那凤三公子命薄,被找着时已被那淫贼糟践的不成样子,回到家里不过三日,就撒手人寰了。”
“无量派知道此事后,当即遣门中长老亲往凤家吊唁,又晓谕江湖各派,已将云中鹤从无量派中除名,若寻得此人踪迹,人人可代无量派清理门户。出了这样的孽徒,也是他师门不幸,为着这个云中鹤,无量派与凤氏结仇了许多年。其间两派为将他缉拿,也曾联手过几次,只是数次围剿,还是未将这贼人抓到。若非他这回又逃回了蜀中,我还真当这恶人早死在了外面。”
说道此处,褚九殷神色一滞,立即反驳道:“你说的这些,我也曾听人提过几句,据说自凤澜去后,他家人念他早逝,便在泰安寺里给他供了个生辰排位,就是想让这小公子的冤魂日日受宝刹里的香火供奉,使怨气早日消散,重入轮回转世。你来之前,我曾在这寺里转悠了半日,并不见有凤澜的牌位,我又问了住持,他说也不记得有人曾将凤三公子的牌位供在这里。”
老神仙方才所言,有大半也是道听途说,不想褚九殷对此事这样上心,轻易地就将他话里的漏洞拆穿。
老人家面露窘色,尬笑了两声,才又说道:“或许这事是他家早年做下的,这都过去十来年了,说不定凤三公子的牌位早就被家人移回了家中。”
“这话不对!”褚九殷先将他的猜测直接否了,又接着说道,“我一知云中鹤与凤三公子的旧事,当夜便潜入了凤家大宅,为找寻线索,几乎将那座宅子翻了个底朝天,却始终不曾见过凤三公子的牌位,我当时还道是这家人狠心,爱子幼弟早逝,竟不留半点念想在家里。”
“那兴许是他家人伤心过度,不愿再睹物思人,徒增悲伤?”
褚九殷突然一顿,又点头道:“或许如此吧。”
此时天色已晚,褚九殷出来半日,又操心颜子俊只顾查案不肯好好吃饭,在老神仙辞过之后,他也化去了行迹,以虚形向着府衙方向飞去。
第 88 章
“大哥快看,有人给咱们送来了这个。”
颜子俊手执画卷,跟得了什么宝贝似的,还未踏进褚九殷寝室半步,就已急着报喜。
褚九殷也刚落地归来,听门外说话的正是颜子俊,赶忙打开了房门,将人迎了进来。
“都多大了,怎做事还这样莽撞?”看他进门时险些被门槛绊倒,褚九殷口中虽说着责备之语,面上却不见半点不悦,“究竟是什么好事,值得你兴奋成了这样?”
“大哥面前,我多大都是孩子。”
颜子俊嘻笑间仍不忘顶嘴,等一进了屋里,拉着褚九殷就往案前座下,他方将系卷轴丝绳解开,长卷便在案上铺展开来。
入眼所见,乃是一副人物的写影。
画卷之上,一白衣男子于松下执书而立,其面容虽算不得俊逸出尘,但胜在温润清雅,一双俊眼温柔如春日泉水,唇间隐隐含笑,周身一股书卷气。只看一眼,竟让人莫名生出几分欢喜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