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这蜜陀罗花酿好喝,比这外面的可强多了!”
褚九殷长发不簪不束,任其披散在身后,水色的浴袍松垮垮斜系着,手里执着酒杯,正自斟自饮着,他见颜子俊蹲着,正给他收拾散落在地上的衣服,便又说道:“别收拾了,你也脱了,就着热水洗洗。”
颜子俊一哆嗦,险些瘫坐在地上。
见他不动,褚九殷不乐道:“怎么?你是不愿意,还是又犯矫情的老毛病了?再不动手,是要我给你脱吗?”
颜子俊跪在地上叩首,忙道:“小的不敢,不敢。”
“那就赶紧洗,你身上都臭死了,我一闻那味儿就头疼。”
他既这样说,颜子俊哪还敢磨蹭,赶忙背过身子,三两下就把衣裳除净,趁着褚九殷绕到了屏风外面,赶紧扎进了水里。
他在浴桶里一直背着身子,等转过了身来,才发现褚九殷两肘正枕在桶沿上,正用深邃的目光打量着他。
“脚上的伤都好了?”
“唔,都好了。”颜子俊答完,只将鼻孔以上露出了水面。
褚九殷忽往前探了探身子,邪笑着道:“要不要我帮你洗?”
“不,咳咳咳……”
颜子俊本就已经紧张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他再这样说,吓得他脚上一软,直跌进了水里,被水呛咳着喘息不止。
“哈哈哈哈哈……”
褚九殷知他畏惧自己,便寻了这样法子,故意整治他。连着几日下来,竟像是寻着了个极有趣的游戏,这可比打骂一顿要解气的多,如此一举两得,也难怪他这个始作俑者乐此不疲。
褚九殷捏住颜子俊白皙圆润的肩头,帮他稳住身子,又开始一本正经闲聊起来,“我听贾龙说过,你曾在个木匠铺子里做过学徒?”
颜子俊道:“嗯,是做过,几年学徒。”
褚九殷又问:“那你家里也舍得让你去受这个罪?你爹呢?”
“……不在了。”
“你爹不在了,那你娘呢?”
“……不在了。”
“爹娘都不在了,你总有个兄弟吧?他们就不为你做主?”
“……也不在了。”
褚九殷朝天翻了个白眼儿,想这个扫把星还是赶紧离了自己的好,老朱命硬,要克,也去克他!
他刚想借机嘲讽一番,又觉这样做有失厚道,便住了口,转而随便说了一句:“那你命是够苦的了……”
想起自己前世今生,自己都算不得有福之人,如今有人安慰一句,哪怕这人是褚九殷,也还是险些让颜子俊落下泪来。
“我倒是有个舅舅……”
褚九殷从不是个同情心泛滥的,听还有后话,忙道:“对,那你舅舅呢?”
“他是个游手好闲的,赌钱将家里,输了个精光,又将我父母留下的钱财,填了无底洞,最后将我卖了,也不算稀罕。只是,他将我一人,卖了两家,诓了旁人钱财,被人告到了衙门,最后卷了全部家当,带着一家子,躲债去了。”
褚九殷对此事略知一二,只是不知还有这等详情,听颜子俊方才所言,深感此人无福无德,做人毫无底线,实得不了好报,遂咬牙骂道:“这家人得不了好死!”
颜子俊忙摆手,道:“不,舅父家还有一表妹,对我还是好的……”
褚九殷将水一撩,泼的颜子俊满头满脸都是,骂道:“好个屁,我就不信什么烂竹子能长出好笋子!你舅舅不顾你死活,也没见你那个表妹心软到哪里!你看你个窝囊样儿,看的我就来气!”
骂完,褚九殷从桶边抓起布巾,将颜子俊一把从水里提了出来,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猛擦,见他没有换洗的衣服,便拿了自己的里衣给他套在了身上。
颜子俊在水里泡的久了,水早就凉了,只是褚九殷不发话,他也不敢起来。现下被褚九殷抓着摆布了一阵儿,令他身冷心更冷,又羞又恼,却又无可奈何。
等穿好了衣服,颜子俊也没觉得暖和多少,反而冲着褚九殷连打了三个喷嚏。
自知又惹了祸,颜子俊怕挨耳光,下意识的就捂住了脸,却不料褚九殷并不以为意,反而给他自酒壶里,斟了杯蜜陀罗花酿。
“水早凉透了,若受了寒,明早还得拖累咱们赶路,把这酒喝了,我保管你无碍!”
颜子俊知他好意,却又觉得不可思议,赶忙双手接过,小口咕咚着,将杯中酒尽数咽了下去。
褚九殷见他乖觉听话,颇觉满意。他转身去了外间,又另找了块干净帕子,正要扔给颜子俊,让他把头发也擦擦,不想只一转身的工夫,等他回来,人早就不在了原处。
褚九殷又从屏风后转出来寻他,见颜子俊正半卧在床上,已将一只鞋蹬了,翻身便要钻进给褚九殷准备的热被窝里。
“你个混账东西,谁准你睡这儿的?”
也难怪褚九殷着急,他一早便命颜子俊将行李带了过来,此时铺盖卷早展在了褚九殷的床下,可颜子俊这个不醒事的,却一点规矩都不懂,竟自己爬到了主人的床上。
难道他是想自己睡床上,让我睡地下?
褚九殷一想他竟敢这样胆大,心里顿时火起,想自己不过给了他三分颜色,就敢蹬鼻子上脸了,遂几步上前,一把将颜子俊身上的被子掀了。
本想着将人扔回地上,但眼见所见,却让褚九殷止住了动作……
躲在被子里的人,额头几乎快要碰上了膝盖,将自己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双手紧攥着身子的床褥,面颊绯红,唇角下撇着,泫然欲泣,似是有无尽的委屈。
难道这就醉了?
褚九殷料定他不敢在自己面前做伪,只是鸠占鹊巢,让他在地上将就一晚,根本门儿都没有!
不管他真醉假醉了,褚九殷两下将浴袍除下,脱了鞋,跨到了床上,伸脚就将颜子俊蹬到了脚底下。
也不叫他搁地上睡了,这可怜虫既然无礼,便罚他给自己暖脚,大冷天里,也算他还有些个用处!
褚九殷自觉大发善心已到了极限,翻身给自己盖好被子,无意间瞥见颜子俊只着了里衣缩在脚下,便又更宽纵了他一些,赏了个被角,给他搭到了身上。
第 23 章
如此行了十数天,一路相安无事,等出了荆州南境,进到徽州府的地界,世面上就渐渐乱了起来。
褚九殷这一队人马,此时已到黔山县城下。
此时已是正午,众人原本还想着进城歇歇脚,却见城门口已被数以千计的流民围了个水泄不通,若非守备手持刀枪,结成人墙,呵骂着将这些人强行拦了下来,怕早就让这些饥民涌进了城里。
“胡姐姐,咱们一路过来,怎么流民越来越多了?”
颜子俊一早被胡冰清要了过来,他此时正与车夫并坐,隔着车门,与里面的胡冰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胡冰清将头探出窗外,冲着前头说道:“今年年景不好,好些地方都遭了灾,等水退了,疫病又流行了起来,这会子北边胡虏南下,在江北跟咱们打了起来,朝廷救济的钱款本就不足,收上来的赋税还要先紧着前线做饷银,这些百姓能成为流民,肯定是在当地活不成了,才跑了出来,只是不知是因着哪一遭罢了。”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守城的兵将呼喝着,硬是在人流中开出一条小路,有几个守备已开始搭棚施粥,但是粥水稀的很,几可晃出人的倒影,不过是勉强叫饥民饿不死罢了。
也非是这黔山县县令不仁,面对此等局面,周边城镇皆是用此等方式应对,谁也不敢在粥里多放米,以免一传十,十传百,若是难民都蜂拥过来,岂不是有破城的凶险?
颜子俊看着城墙脚下,那些乞食的流民衣衫褴褛,瘦的皮包骨一样,心中不忍,回首又问:“姐姐,咱们可有些不要的,或是不打紧的东西,我收拾下,给了这些人吧?
他刚说完,不想胡冰清从里面把车门推开,伸手就给了颜子俊头上一记,“我劝你少管闲事,主君早就吩咐过,眼下时局不好,叫咱们在外少惹是非,咱们既入不了城,看眼前这架势,还是早些动身的好。”
颜子俊揉了揉脑袋,犹豫着说道:“咱们并不缺吃喝,且到了驿站还能补给,便是给他们些吃食,也不算什么,为何主君要下这样的命令?”
对人之生死视若无睹,见死不救,未免也太冷漠了些。
颜子俊心中如此想着,只是不敢说出口,一想到这令是褚九殷下的,以他那锱铢必较,冷漠无情的性子,又觉得并非不可理喻。
胡冰清也没耐心跟他解释,只道:“你既得了吩咐,听命便是,我又不是主君肚子里的虫儿,怎知他所思所想……”
闲谈间,城下流民越聚越多,他们在守城兵士的眼皮子底下,再是饥饿潦倒,也是不敢扑抢镇民,但对外地来的车驾,就不一定这么规矩了。
此时日已偏西,大家皆忙着收拾东西,准备即刻动身上路。
这时候,忽有一瘦骨伶仃的村妇,扑到颜子俊脚下,双手紧攥着车轮,也不怕被碾着,乞求道:“小少爷,行行好,给点儿吃的吧,我儿子快不行了。”
颜子俊见她眼睛眍?,颧骨凸起,一副饱受饥馑的模样,又见她所指之处,城墙根儿那儿确实躺着一个人,似要饿死一般,心中越发不忍起来。
设身处地地想,当初他躺在医院里,命悬一线时,若是有可能,他的母亲也一定如这个老妇般,便是豁出性命也要救自己……
“这袋子酥饼给你,别缠着我弟弟。”胡冰清将窗一推,直接将一袋子酥饼丢到了地上,“子俊,别在外边儿滥发善心。老胡,待会儿等大管家一知会,咱们便赶紧上路。”
“姑娘,晓得的!”车夫应了一声。
“诶诶,我说马上要走啊,你又上哪儿去?”胡冰清见颜子俊要走,忙探身问道。
她正问着,颜子俊却已跳下了车,跑了几步,回首答道:“跟你说了半天,可不敢再耽搁了,我回车上啊!”
“哦哦,那你回去吧,小心着点儿!”
见颜子俊走了,鹂音从胡冰清身后探出身来,奇道:“主子不是烦他吗?怎么让他伺候十几天,也不见把他从车上踹下来?”
胡冰清脸上一红,斥道:“你个丫头知道什么,少听了那些闲言碎语,搁我面前乱嚼舌根子!”
鹂音粉舌轻吐,嬉笑着道:“我看光是嘴上说‘烦死了’,这不一步都离不开吗?”
“赶紧闭嘴!”胡冰清将她嘴巴一捂,“啪”的一声,把窗户阖上了。
颜子俊往前绕了一圈儿,趁着旁人不注意,又偷偷溜回了自己先前乘的那辆小车上。
这辆车原本就是为了堆放杂物所用,东西码好了,才勉强能挤下个人睡觉,如今颜子俊不睡在这里,里面便让他们弄了个乱七八糟。
颜子俊上了车,埋身在一堆杂物里,找了好久,才找到他掖在墙角的小包袱。
“还好,东西还都在。”颜子俊将包袱打开,见里面除了自己的一些随身之物,还有几十两碎银子,还好好地包在块儿红布里。
这些钱,可是他极小心,一点一点积攒下的。
他在后山当差那会儿,不少摘山上的大灵芝和野人参,他给胡冰清送过不少,剩下的几颗,便偷偷藏了起来。后来还是托了老岑,说是五五分,才偷带了出去,换了些银子。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能卖多少钱,反正最后就攒下了这些。
颜子俊在手里掂了掂,只道没多有少,又对自己能有这么多钱,感觉还挺满意。
他大概划出了十两银子,捏在手心里,将包袱扎好,放回了原处,又看外面人来人往,各忙各的,没人留意这边儿,才蹑手蹑脚地下了车。
兜兜转转绕了几绕,他见那老妇未走,仍在路边跪着,便小步快速迎了上去,趁着周围无人注意,将手里的碎银扔到妇人膝前,然后转头便走,冲着主驾奔去……
秋末的黄昏来的极快,还没等山野的水气消散,太阳便落进了山里,周遭也愈发的黑暗混沌起来,似要与将来的夜色融为一体。
车队早已离了城下守备的视线,行在这条远乡幽暗的小路上,却出乎意料的出了意外!
从两边的林子里,忽地窜出了几十口人,他们脚步坚实,个个手持刀棍,领头的那人走上前,一脚将拦路的石头踹到了一边儿,眼冒绿光地瞪向来人,眼见着就要命人动手。
车驾一停,颜子俊便见外头火把攒动,嘶喊叫骂不断,他偷偷将帘子挑开一角,心中一惊,见那领头的,哪里还是奄奄一息的样子?
此人,不正是方才不断朝他磕头的妇人之子吗?!
褚九殷侧颜瞅了他一眼,见颜子俊微微色变,只冷哼了一声,似是极不屑的样子,便阖目养起神来。
“先过去看看,老规矩,女的抓走,男的……”
领头的以手作刀,在脖子上“哧啦”比划了一下,他手下喽啰即刻会意,抄起了家伙事,便向着这边冲了过来。
先前便见这些人穿戴不俗,连个小厮出手都能如此大方,那首恶自然首当其冲,把手下人搡到了一边儿,自己先冲到了褚九殷的主驾旁。
车窗被粗暴地砸开,颜子俊吓的一缩,却听那人涎着脸,邪笑道:“哎呦呦,真是开了眼了,天底下还有这么漂亮的男人,跟个神仙似的!”
颜子俊马上醒悟到这人说的不是自己,只是还未醒过神儿,那歹徒竟直接踹开车门,将褚九殷一把拉到了驭座上,“先抢东西!动作都给老子快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