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双雁看他不接茬,只好再脑子里过了一遍他用千里眼和顺风耳“亲自体验”到的场景。
徐兰韬和任既同通了电话——居然是徐兰韬主动发起的。
“我五一准备回一趟老家,看看我父母,还有村子里的朋友……知道任哥你们逢年过节肯定更忙,我也只是想和你打个招呼。万一信号不好,找不到我也别着急。”
“介意我问一下你老家在哪里吗?”
“在临琅市应屏县最西南的桠子湾村,在山里比较深的地方。”
“应屏……是不是有个叫梧琅山的地方?”
面对任既同突如其来,语气沉重的发问,徐兰韬稍一思索,便懂得其中原因,不由语塞,轻轻“嗯”了一声。
“抱歉……民航从业者对那个地方有些敏感。毕竟安全飞行十几年的记录……那次无人生还,甚至现在还没能明确事故原因。我们一直都耿耿于怀。”
“我知道,任哥……那次事故,我们村子里有人看到过,还有人录下了坠毁时的视频。”徐兰韬轻声说道,“你不需要道歉,因为我们任机长一直做得很好,希望你和你的同事、旅客,都能旅程平安。”
任既同垂下的眸子忽然亮了亮,“谢谢。我会尽己所能,保证平安。你回去的话,路上也小心。需要我送你吗?”
“没关系,我从和平坐火车回去,路线我也清楚,找了我的发小,就不打扰任哥了。”
“好,有需要的话,随时给我发消息。我飞后的时候第一时间联系你。”
“嗯……谢谢。”徐兰韬那腼腆的笑让赵双雁都不由高呼“老父亲的爱要化掉了”。
得亏将军不知道,否则绝对会嘲讽两句。
这千里眼顺风耳自己可得保存好了,这要是落在凡人手里,难免会让人动了犯罪的心思。想到这儿,赵双雁忽然觉得有些愧疚,像做贼似的,还像偷/窥狂采花贼的行径,未免说不出口。
城隍爷日常体察民情,洞察这片区域内个人的善恶,也会隐身跟踪。但不会像自己这样……变态?
希望凡人能相信神仙吧。至少赵某不会看不该看的,也不会告诉别人。
赵双雁心中絮絮念叨着,摘下墨镜和耳机仰天长叹,“或许这姻缘本无错?只怪这神仙多掺和!”
徐兰韬坐上绿皮火车,火车穿过了数不清的山洞,终于抵达了重重高山后的乡间火车站。
可以说,这座火车站只有站台和一个只能容纳二三十人的候车厅。毕竟这边山重水复,实在难以开辟出一块平路,火车也是整个县里最后通的,每天经过这里的车也不会超过三辆,还有一辆过站不停,拐个弯儿就逃开似的。
“阿兰哥!这儿!”一个骑着摩托车的黑皮年轻小伙儿挥了挥手,嚷着方言腔的普通话,生怕徐兰韬听不懂。
徐兰韬回个招呼,用本地方言道:“阿彪,好久不见!”
那叫阿彪的小伙子挠着后脑勺嘿嘿直乐,“阿兰哥,快来,我载你回去!”
徐兰韬便坐在摩托车后面,和那小伙子一路绕着山路,回到村口。
桠子湾村依山而建,村口处有两条小溪在这里交汇,像树杈一般,而称作“桠”。双溪又赶上两道弯曲,称作“湾”。村中先祖爱这溪流,形容亲切,也就取名为了“桠子湾”。
村口有一座石头桥约摸二十米长,跨过小溪弯,沉重的石板子很明显刚刚翻新,旁边还打上了石头栏杆,免得一些小孩子淘气掉下去。
汩汩流淌的溪水十分清澈,鹅卵石、水草与小鱼都清晰可见。
“阿兰哥,我妈可想你呢。这几天你在我们家住,方便的话,再帮我小妹辅导辅导功课?”
“嗯,我能帮就帮。还有房费……”
“阿兰哥,我们两家谁跟谁!”阿彪立刻摁住徐兰韬的手,“你给我们带了特产,就扯平了,可别再说钱了啊!”
阿彪推着小摩托,和徐兰韬往山腰上走。
“咱们这里的风景还是和当年一样好看。哪怕我这些年去过了很多地方,还是这里的山最亲切。”
“我妈说阿兰哥打小就爱往山里钻,我那时候光知道傻玩儿,在山里钻也没学到啥,不像你,运气好得到资助,还考了大学!哎,我妈说,考出去,上大学就能比那倒卖小商品的陈三儿赚更大的钱,比我去临琅打工的阿爸还赚……”阿彪压低声音,“阿兰哥要有什么门路,可要想想我啊!”
徐兰韬沉默片刻,“好。”
要说赚钱,自己也只能去外面打零工,还有就是助学金与奖学金。自己没什么商业头脑,只是个喜欢钻研的“植物人”,大概也不会认识什么有钱的人脉……非要说的话,机长的职业应该会比较赚钱?
徐兰韬回到阿彪家,见了阿彪的母亲雅姐和妹妹阿丽,收拾妥当,先在村里走了走。
这里和自己小时候的差别不大。
记得姐姐梅香,在外出打工前,时常带自己走这条小路,路边有野生的树莓,他们会摘走吃……这应该是悬钩子属的三花悬钩子。
徐兰韬拨弄着路边的草丛,摸到了好几颗略带青涩的果实——想要吃还得再等等。
再往前走有一处泉水,从垂直的岩壁流淌下来,浇灌着成片的苔藓,青翠的,浓绿的,黛绿的,还有新鲜的浅绿。
旁边原本住的是养了两条土狗的陈奶奶,前些年去世后,两条狗也不知去了哪里,这屋子也没人住,屋顶也漏了洞。早先的雨水把屋里的白色塑料盆冲了出来,还撞出了裂纹。她的女儿回来把老人埋葬后,也就没再回来过。
沿着泉水的沟渠向下,清水汇入桠子溪,一窝刚出生的蝌蚪密密麻麻的,在主流之外的凹陷水沟里摆动着尾巴,搅动得本就不大的水面微微浑浊。
察觉到脚步声,一只娇小的林蛙迅速跳到一丛茂盛的大羽贯众之中,消失了身影。
它还会回来么?
弟弟竹纬那时总说,妈妈又有小宝宝了,再生一个妹妹,就叫小菊,不用再生了,这样已经凑出了“梅兰竹菊”四君子,我们就是君子之家。真好,真好!
但妈妈没有生下小菊,只留下梅、兰、竹,和他们的父亲。
弟弟一个人哭着跑到山里,三天后村里人带回了他的鞋子。父亲带姐姐出去打工,和北京白姐两口子一起供他从镇上的中学上到大学,却在某天突然没了音信。后来听说是工地出了事故,当天,在姐姐工作的商场和工地之间,也出了一场连环追尾的交通事故。
人人皆说“麻绳专挑细处断”,到底留下来一粒孑然生长的种子,而种子已经长成了一棵树。
或许是望天树吧。
仰望着晴空中明晃晃的太阳,仰望着夜空里孤独的群星。
徐兰韬远眺着那座梧琅山的方向。
山那边的泥土与岩石上,是否已经染回了郁郁葱葱的绿色?明明一切都变了,却又慢慢变回原本的模样,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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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指22年的321事故,微微改动了地名。希望早日调查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确实情况非常古怪。由此告慰亡魂,查明原因,避免事故再次发生。)
第26章 秦大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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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上绕回村口附近,人逐渐多了些。
多数人都是趁着假期才回来。一直在村里的,多半是年纪大,不方便进出的老年人,还有没上学的孩子。
这些面孔早已变得生疏。
“小徐回来了啊,听说你还在读大学?怎么读了三四年了还在读?”
被一位叔叔拦下的徐兰韬一愣,虽说分不清是谁,仍然耐心解释起来,“叔,本科是四年制,我现在在读研究生,也要三年。”
“读那么久的书做什么?你现在读书,能养活自己吗?”
“嗯,研究生有生活补助,我之前的奖学金,还有假期打工赚的钱。”
“北京那户人家一定帮了你很大忙吧!哎呦……你小子运气是真好哟!”
徐兰韬张张嘴,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改口道:“嗯,他们对我很好。”
“要是我们孩子能得到名额,也能出去读个大专,在外面干点挣面子的活计。”那叔叔摇头叹息。
徐兰韬想起来,这是之前自己家斜对角的邻居。他的大儿子读了初中就没再读,一个是可能供不起,再一个他考试经常不及格,实在没什么学校好去。当年自己带了父亲和姐姐的骨灰回来,就把家里也收拾了——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当时,这位叔还来要他们家的屋子,说是他”有了资助忘了邻居“,还说”这屋子没人住,我家还有几个小孩,过来住着也没什么不好,废物利用么!“
于是徐兰韬失去了村里的住处,这次回来,也是靠着当年的好朋友阿彪才能在这住下。
他想着,或许以后不会经常来了。毕竟家都没了,自己的家,还是安在和平吧。
“哟,是小徐啊!“一位出来晒太阳的大姐听见动静,拉了其他两位朋友过来,打量起徐兰韬,“没之前看着白净了,估计在外面受了不少苦头呀!”
“不管怎么说,人还是长得好!看着眉眼,和他妈那时候多像!”
“哎,你还没结婚吧?我有个侄女儿,高中毕业,长了一米六那么高,现在在镇上做客服,有没有兴趣见一面?”
“得了,别吹嘘你们家那个侄女啰,人家肯定看不上咱们村子里的姑娘!没了爹妈,去城里见过大世面的人就是不一样。”
嘁嘁喳喳的议论让完全插不进话的徐兰韬有些不适,脸也微微发热。
“叔叔阿姨,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别走啊,咱还没跟大城市的大学生,啊,是研究生好好聊聊天呢!兴许能学到点本领?哎,你是不是学的什么,中草药?听我家娃娃说,现在医院可赚钱,去一趟都得好几千,卖药应该也挺赚钱!”
“我……”徐兰韬越发局促。
“咱们这山里应该有挺多草药!现在修了路,往外运也轻松多了,说不定小徐能帮我们村致富呢!”
“哟,我怎么记得他学的生态,就每天爬爬山,浇浇树,做个研究之类的?”
“学这能找什么好工作呀!哎,小徐,你说说,你们专业出去能去什么单位?赚多少?”
“应该可以去林业局吧?”
“呀,是国家单位?是不是公务员?”
徐兰韬往后挪了挪步子,趁他们聊天聊得忘我,急忙脚下抹油,躲回阿彪的家里。
“阿兰哥,是不是碰见你邻居了?他们还是这么能说啊!”阿彪看徐兰韬飘忽忽的,脸色红得很,估计着和当年差不多,又是被那几位长舌公长舌妇念叨到头昏眼花,便给他拿了一罐可乐出来,“来,喝点,压压惊。”
徐兰韬接过可乐,道了声谢,手指有些颤抖地勾住拉环。
呲——
可乐细微的泡沫从开口溢出,好在没有流出太多。
“那汤大姨,总是给适龄男青年推销她侄女儿!不就是长得高么,脑子聪明不聪明我也不知道。但现在村里长得高,还比她侄女好看的姑娘可不少!咱们村的孩子能吃上鸡蛋牛奶之后,个头都噌噌长呢!”阿彪忍不住说了两句。
“嗯……”
徐兰韬忽而回忆起自己当年的“营养午餐”,他也是计划中的一员。
那时候,鸡蛋牛奶确实要比馒头土豆就咸菜好吃,还有营养。
那时候村里也开始修路,父亲怕他们姐弟在外受欺负,就带他们一起去镇子,一口子读书,两口子打工。
“我学习没有弟弟好,虽然阿爸说也想供我读书,可我知道,我连职高都上不去,不如就和阿爸一起去打工,让弟弟安心学习。”
姐姐说的话,躲在墙后的他听得一清二楚。
他记得所有人对他的恩情,也承受了所有恩情之外的尖酸刻薄。
如果没有别人帮忙,你算是什么?你只是运气好!你不回来一定是因为嫌弃这里!你的家里人用命来供你,这是邪术!
稀奇古怪的话语是一把又一把的刀。
向前看,向上看,同时要脚踏实地。徐家的孩子,都要勇敢上进。
徐兰韬抿上一口几乎消失的可乐气泡,视线飘向门口。
“你是不是在保护我呢?”
赵双雁缩了缩身子,听见这没来由的话,知道是自己的气息又被发现了。
原来这孩子也承受了不少……希望有人可以陪伴他,保护他。
任既同除了工作性质外不能长期陪着他,平时也是个贴心的好男人。这桩姻缘应当是恰如其分的。
不过徐兰韬应该也是坚强惯了,一直像个没事人,大概也不会希望别人太关注自己的苦恼。他应该下了决心,毕业之后也不会在这里居住了吧。或许机长也能用他的温暖,化解徐兰韬内心的寒冰?
只可惜神仙不便干涉太多人间因果,不然一定要他们知道我们韬子多争气!
咦,真把自己当成老父亲了。
只是,我虽然不是你家里人的灵魂,却是希望百姓都能幸福和乐的土地爷啊!你也是我守护的人之一。
“老秦……哎,老秦,将军?你去哪儿了?”
秦铁寒没有跟着徐兰韬逃跑,只是隐着身,站在原地听那些人聊天,右手不断摩挲着刀柄与刀鞘,若有所思。
秦铁寒想起头天上工的时候听马面讲的故事:说起当年的城隍爷,也曾让他找一个说过“崔丹炽就是个闷葫芦,半天憋不出一个屁”的人复仇。马面暗中用铁链圈住那人的脖子,稍稍用力,也不勾走魂魄,只叫那人脖颈一凉,气喘三日不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