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不着痕迹地在他们两个身上来回看了一眼,然后吩咐道:“将尊亲王先带下去。”
宋止戈自己站了起来,拖着镣铐,回了牢房。
谷祥雨瞳孔微颤,控制不住。
“怎么,”太子伸手过去,去碰触他的脸,“吓到了?”
谷祥雨直接躲开。
太子微愠,随即又觉得好笑,觉得他一个阉人,居然跟个女人似得,想着给一个男人守身如玉。
但他看着谷祥雨,却笑不出来。
常年不见什么光的牢房里燃着蜡烛,谷祥雨站在那里,烛光打在他的脸上,溶金一般,竟是有些耀眼,一双眼清明至极,却不具备一丝一毫的攻击性。
太过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第170章 退位诏书
那样腌臜污秽的事,偏偏是这个人做出来的。
那样的一双清明眼的主人,竟然为了这种肮脏事失了态。
顶着这样的一张脸,是个人,怕是都想着去理解他,宽恕他。
太子眯了眼。
“你走不走?”
谷祥雨不舍得,一瞬间烧光了所有的理智,竟然犹豫了。
这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下次再见,怕是要等来生了。
“那就留下吧!”太子不咸不淡地留下了这么一句,直接转身走了。
谷祥雨将垂下的手攥紧。
那司狱士,还有一众狱卒不明所以,跟谷祥雨算是相熟的一个狱卒凑过去,问:“谷掌印,您留下……是想怎么着?”
谷祥雨:“我想单独见见尊亲王。”
这狱卒跟他们的司狱士交流了一个眼神,就直接领着他过去,将他送过去之后,就十分识趣地离开了。
一身暗奢的衣裳,穿在谷祥雨的身上,将一股子的高贵融进了骨血里头。
大雍的掌印,可谓是风光无两。
谷祥雨倚靠着“铁笼”的门,姿势随意地站着,“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宋止戈困兽一般,模样狼狈,明明自己都很难受,还得装作一个笑的模样,哄他,“他们要不了我的命。”
其他的,他不肯说了。
因为谷祥雨似乎不在意,不在意他所有的算计,即便是狼狈不堪,割舍身份,荣华,都要留下一条命的算计。
谷祥雨看着自己,一脸冷漠,甚至高高在上。
“我好像从来都没有问过你,”宋止戈不知道自己故作轻松的样子有多难看,“你……你可曾心爱于我。”
谷祥雨的眼里闪过错愕,似乎是没想到他居然会问起这个,随即他的眼眸才动了动,嘴角竟然牵动了起来。
烛光在谷祥雨赭石黑色的瞳仁里浮动着,在这样的一双眼睛里,惊诧之后便是怜悯,又掺杂了一丝的得意与轻蔑。
一个华丽丽的,十足的小人,皮囊下裹着那虫蛀的朽木上,开着秾丽到再多上一分,就要开始糜烂的花。
那是旁人的嘴里,阴险卑劣,无耻狡诈的太监,是让宋止戈不信任何人,一再否认,想着留一条命过一辈子的阉人。
谷祥雨头侧枕着牢房的门,抱臂含笑,看着他,用那泛滥成灾的温柔,眼底压着凌虐一般的嘲讽,得意地吐出轻柔的字眼儿。
“爱啊。”
宋止戈冻结了一般,只留薄唇颤抖,突然间,隔着牢门,直接朝着他撞了上去。
谷祥雨只是后退一步,便轻而易举地将自己跟他隔开。
但宋止戈的反应属实突然,谷祥雨被吓了一跳,镇定下来之后看着宋止戈的眼睛显现出淡淡的不耐烦。
刚才那“哐——”的一声,震颤声甚至传到了狱卒那里。
两个狱卒同行,过来查看情况。
“谷掌印,咋个回事儿啊?”
“没什么,”谷祥雨转过身去,不再管他,跟走过来的狱卒攀谈着,“这典狱司里头也忒冷了,难为你们一天天的守在里头。”
“嗐,今年这雪一场接着一场的,也没个头,这里头连碳都不让烧,只能熬着呗。”
“能喝点酒暖暖身子也是好的。”
“怎么,谷掌印如今飞黄腾达了,还想着诓我们兄弟几个的酒喝?”
“……”
声音愈来愈远。
宋止戈倒在地上,捂着嘴呕着,呕出一团团浓稠的血。
像一条岸上的鱼,无力地鼓动着鱼鳃,直落落的阳光撒在它的身上,它痉挛着躲避,一点一点地死去。
谷祥雨一回去就吃了药,遵从医嘱,就吃了一颗,可是没有什么作用。
汤英几次叫他,都没有叫应,实在是不放心,才让人破门而入,一进去就看到谷祥雨倒在床榻下头,五指染血,全然没了动静。
“掌印——”
谷祥雨一步都没有离开床,养病三日。
汤英一边喂他汤药,一边心惊胆战地说:“这朝堂可真是一天一个样啊,之前都指控尊亲王谋反,无一人反驳,现今却突然涌出一批大臣,极力辩说了起来。”
谷祥雨咳嗽了一声。
汤英悄悄地问:“掌印,你说镇亲王是不是真想争皇位啊?”
“镇国尊亲王,之前还是从一品,如今子凭母贵……”谷祥雨错开茶壶的盖子,没将后半句话说出来。
汤英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再问了。
谷祥雨精神不济,道:“你先下去吧。”
汤英听话,下去了。
谷祥雨独自想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心力不足。
杀兄弑弟,在皇储之争上很是常见,但若是弑父,莫说登基为帝了,就算是皇帝,也得被人给拉下来。
就像李世民发动了玄武门之变,杀兄弑弟,但也只是逼迫父亲李渊退位而已。
据说,在玄武门事变之后,李世民的老爹,李渊,到老还在后宫给他造了一大堆的弟弟妹妹。
李世民四十几岁的时候,还曾让宫女小心扶着点儿弟弟别摔了。
谷祥雨突然笑了。
这皇家的关系啊,属实有意思。
宫里宫外,属实热闹。
谷祥雨被勒令圈禁,整日留守在宫里,眼看着这个矛盾交集,沉疴积弊,急剧走向没落的衰败王朝。
一个起到转折的帝王,才能在颓垣断壁中开辟出一个盛世。
但谷祥雨没想这些。
他只知道,宋止戈,就只是这一个人,要留着一条命,从这乱世中走出来。
这是他对宋止戈有责任的爱,是他对这段感情,想要达到的全部意义。
宫里乱糟糟的,一点儿风吹草动就能引起一阵混乱,规矩全无。
谷祥雨踏入皇帝的寝殿,在床榻上坐下,就这样一直等,等皇帝醒来。
皇帝一眼看到谷祥雨,除却厌恶,就只剩下安详。
“你这奴才,又来做什么?”
谷祥雨看着他,浅色的唇说着大逆不道的话
“退位诏书,您也该起草了。”
皇帝的一双眼逐渐瞪大,不可思议地看着谷祥雨。
“你!”
由于皇帝心力不足,召内阁大学士谢作枝即刻进宫,奉旨起草退位遗诏。
谷祥雨将传召谢作枝的口谕一传,宫闱各宫,朝堂之上,纷纷有了动静。
第171章 惟愿千万年
佘红玉跌了茶盏,手上的蔻丹被她生生划开,她看着赶来的宋年席,一张脸扭曲狰狞,“让九门提督带领京城的卫戍部队,马上率兵入宫!密意你外公,三日之内赶回京城!持本宫的密旨晓谕群臣!”
“母后!”宋年席震惊不已。
十恶之罪,一曰谋反,二曰谋逆,三曰谋叛,四曰恶逆,五曰不道,六曰大不敬,七曰不孝,八曰不睦,九曰不义,十曰内乱。
今日一旦做了,那便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到时一方难以招架,又该如何收场。
佘红玉用颤抖的手捧着宋年席的脸,“席儿,你会听话吧?”
太子眼神颤抖地看着她。
“会……”
谷祥雨引着谢作枝来到了皇帝的病榻前,也不行礼,只是前去研墨,然后将一个蚕丝面料的黑犀牛角轴平铺开来。
谢作枝性格耿直,见皇帝默不作声,直接朝着谷祥雨大声呵斥。
“大胆!”
谷祥雨抬了眼,一身行头矜贵非凡,一双眼里是赤裸裸的挑衅,华丽的面容上,却是一副小人得势的嘴脸。
“您请吧。”
皇帝一再默许。
谢作枝悲痛之下,直接朝着皇帝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皇上!”
皇帝叹了一口气。
“起草吧。”
谷祥雨这才退了一步,将位置给谢作枝让了出来。
谢作枝执笔的时候,气得手都是抖的。
“朕……”皇帝沉默半晌,看了一眼谷祥雨,而这一幕被谢作枝看在了眼里。
“朕寅绍丕基,践祚之初,默祷上天……得在位几十载,自临御以来,仰荷昊苍垂佑……”
谷祥雨在一旁听着。
直到最后皇帝心力不足,阵咳不止,但还是将一份圣旨起草完毕。
谢作枝收了最后一笔,将手放下的力道有些重。
玉玺盖下,朱砂红的扎眼。
谢作枝将圣旨收好,然后看向皇帝,料定皇帝是受人胁迫。
“皇上,臣有事要启奏,不知可否……”
谷祥雨直接朝着谢作枝走了过去,从他的手中拿过圣旨,“皇上身体抱恙,还请谢大人长话短说。”
言罢,谷祥雨拿着圣旨出去了。
一出去,谷祥雨就被拦截了下来。
佘红玉让人将谷祥雨层层包围,直接就朝着他伸出了手,“拿来。”
谷祥雨十分的听话,将圣旨给了她。
佘红玉将圣旨赫然打开,却看到上头明明白白地写着,禅位于太子。
佘红玉觉得实在是不可思议,一时没能站稳,被她的宫女搀扶了一下。
“皇上身体如何?”
“不好。”谷祥雨实话实说。
佘红玉攥着圣旨,又问:“另一份呢?”
传位圣旨,至少是一式两份,一份要进入宫廷中作密档,而另一份则是在宣读之后,由接旨人保管。
谷祥雨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又看向赶来的太子。
殿内突然传出一声惊慌的声音。
“皇上驾崩了——”
一场风雪,骤然而至。
是夜,谢作枝连夜去了蒋府,蒋老爷子披着一身衣裳,亲自接待。
蒋懿白知道是宫中又有了什么动静,蒋老爷子的老管家拦他都拦不住,直接被他闯了进去。
“宫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尊亲王……”
“放肆!”蒋老爷子大声呵斥。
谢作枝连忙道:“无碍,贤侄在这里也好。”
蒋懿白接过谢作枝手里的密旨,只觉得头皮发麻,“你,你们说……谷祥雨勾结太子,篡改圣旨?”
谢作枝直接看向蒋老爷子,“太子得了皇位,为了安抚朝中众臣对谋逆之事的猜忌,为了一个仁德之名,也势必放尊亲王出来,明日我等集结大臣,以居丧为由,势必先将尊亲王留在皇城。”
蒋老爷子:“佘红玉在朝中党羽众多,若不能打她个措手不及,一旦等她缓过神来,后果不堪设想!”
蒋懿白脑子都还是懵的。
就在这时,温继雨连夜求见。
蒋懿白看着下人将温继雨引进来,自己就在一旁看着,插不上半句话。
温继雨:“你们是说,谷祥雨他扰乱朝纲,一直以来,勾结太子密谋谋反?”
蒋老爷子坐在那里,沉吟片刻,“有不轨之心者,又怎会不收买人心,谷祥雨……”
谢作枝向前一步,“可如果不速决,势必会徒生事端,他一个阉人的死活,跟端正朝纲的大义怎能比得了!”
蒋懿白听着,直接看向蒋老爷子,又看向他们二人,头皮发麻,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温继雨声音苍白,低沉,“这件事先不要告知尊亲王,明日照着佘红玉的意思,即刻离京,前往封地。”
“可是一旦离京,可是要卸下政务,移交虎符……”谢作枝声音急促。
“这是尊亲王的意思!”温继雨直接打断他,“等尊亲王离了京,再对太子一党动手,到时大长公主跟靖安王也能赶回来了。”
……
蒋懿白默默地退了出去,低着头,想自己浑浑噩噩,如今看不清形势,除了听话,半点不敢轻举妄动,手有一些颤抖。
——
谷祥雨将一盏烛台端了过来,看着一式两份的圣旨,拿了其中的一份儿,放在上头点着。
牛犀纸,大雍圣旨的御用之物,水火不侵。
但总要做一个样子。
谷祥雨将烧黑,但尚能看清字迹的圣旨藏好,然后拿了药出来,全都倒了出来,斟酌了一番,拿了三颗,将剩下的倒了回去。
还剩下七颗。
谷祥雨含着药,从怀里摸出半块儿玉,这是他跟宋止戈第一次云雨的时候,撞在门上,撞碎的那块儿。
谷祥雨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站了起来,过去打开了一个抽屉,拿出了一个被蜡封的严丝合缝的信封。
太子继位,做的第一件事,怕就是让宋止戈受封,即刻前往封地,这样的话,按照礼法,宋止戈就必须要卸下在朝中的一切政务,移交虎符。
到那时,宋止戈将不足为惧。
比起杀了宋止戈,太子还能落下一个仁德的名声。
谷祥雨看着手上的信封。
当年跟小殿下签下这一纸契约上就说好了的,日后他离京受封,就带上自己,让自己就此离开这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