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祥雨像一只温顺的猫,嘴巴枕着他的肩膀,一双冒了水雾的眼眨了两下,不说话。
“你余生所有的一切,让你觉得好看的,不好看的,让你觉得值得炫耀的,让你觉得难堪的,”宋止戈带着一些得意,“我都会知道。”
“……我……床。”谷祥雨声音闷在嗓子里。
“嗯,”宋止戈本是低沉的嗓音,尾调却是上扬着的,“这个,我知道。”
“……”
脏了的被褥被谷祥雨踢到了床下,宋止戈换了一床被子后躺下,然后,俩人对视一会儿,抱了上去。
床下脏了的被褥也没人管。
谷祥雨这些天总是喜欢做梦,还都是一醒来就全忘了的那种梦,那种即便是知道自己在做梦,在梦里却记不起自己是谁的梦。
但他却记得,乔温温。
他什么都不太清楚了,就记得乔温温,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就知道自己是要跟乔温温结婚的。
他开口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他蹲在地上,应该是当年他醉酒的那个街头,看到了熟悉的一幕。
那个谷祥雨借着酒劲儿,一边哭的像一个要糖吃的孩子,一边对那个一直扬言这辈子不结婚,不生孩子的乔温温说着话。
“可我想结婚。”
乔温温抱着他,像是叹了一口气。
“那我们就结婚。”
“……我也想要孩子,我想给他买糖葫芦,给他买会发光的滑板车。”
乔温温笑了。
“那我要是难产了,你保我还是保孩子?”
那个男人说着天真而真挚的话。
“保咱俩。”
连他醉了,乔温温都不想让他难过。
“……那就生孩子。”
谷祥雨从那个街头走过去,一直看着那个抱着自己的乔温温,不知道为什么,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地问了她一句。
“温温,你还愿意跟我结婚吗?”
他不知何时走到了乔温温的跟前儿,巷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没有刚才乔温温安慰的那个醉鬼。
乔温温就这样蹲在他的跟前儿,捏着他的脸,问他:“你背着我,偷偷喜欢上谁了?”
谷祥雨猛然惊醒,穿越以来的记忆,前世的记忆,连着自己是谁,一时间袭上大脑,脑子里像是被钻了一根钉子似得。
他看到的,只有宋止戈的一张脸。
宋止戈本来就没怎么睡着,听到动静正想睁开眼,一双眼却被一双手给捂住了。
第164章 喜丧
宋止戈不明所以,却也没有挣扎,问他:“怎么了?”
谷祥雨呼吸急促,一双眼睁大,连带着灵魂都在颤抖着,他看着被自己遮住双眼的宋止戈,在松开自己的手的同时,逃避似得错过他的双眼,跟他交颈抱了过去。
宋止戈见他主动亲昵,很是受用。
谷祥雨将他搂紧,一双眼紧紧闭上,眼皮上淡蓝色的细小青筋跳动了一下。
我喜欢他……
认清这件事,让谷祥雨有一种难言的痛苦。
因为腐烂的根茎告诉他,来年春天,不会再相见了。
——
谷祥雨还是老实爬了起来,就像是一个闹别扭的孩子,闹过还是要懂起事来。
宋止戈:“……不是要请三年吗?”
谷祥雨侧着身子,站着比坐着的宋止戈高一些,斜过去的眼略显细长,目光微垂,“别埋汰我了。”
宋止戈看着恢复一贯的理智的谷祥雨,沉默许久,伸手去拉了他的袖子。
“靖安王会被放出来的,”谷祥雨脚下挪动了一下,看向了他,“现在你只需要等。”
宋止戈眸底黑沉一片。
“可现在就在于,你能不能等得起。”谷祥雨握住他攥着自己的袖子的手,“你被牵连削爵,明面上,是因为站了大长公主的一方。”
宋止戈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看着他低垂的眉眼。
谷祥雨:“靖安王一旦出来,也就意味着大长公主再次掌权,到时候所谓的爵位,也不过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儿,而文武百官就算信不过靖安王,也肯定能信得过你。”
谷祥雨抬眼看他,对上他的一双眼,“当今皇帝都是大长公主当年一手推上去的,重来一次,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
“你难道真的就等得起吗?”
“这本来就是一场赌,”宋止戈语气轻松,早就看开了一切,“就算是输了,后果我也能承担得起。”
谷祥雨将他的手放下了,声音冷淡
“那你就赌吧。”
宋止戈看着谷祥雨离开,将被他松开的手攥住,一时间有些舍不得了。
“到时候,你会哭吗?”宋止戈看着自己逐渐摊开的手心,苦笑了一声。
他想赢。
想赢跟谷祥雨的一辈子。
但若是输了……
宋止戈将手交握攥紧,但还是止不住的颤抖,他走到桌子旁坐下,想给自己倒一杯茶喝,眼却突然一红。
本来已经松开的手陡然攥紧,他像疯了似得,青筋浮凸的拳头朝着桌子狠狠地砸了下去,一连砸了三拳。
桌面劈开,拳头卡在了倒刺里头,又被他硬生生地拔了出来。
他本来是不知道疼,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在看到地上碎了的茶壶茶杯之后,才猛然清醒了过来。
他吓了一跳,将茶壶茶杯的碎瓷捡了一下,犯傻地拼了一下,又觉得这样不行,就这样蹲在地上看着碎瓷,捂着自己的嘴,想了想又拿着碎瓷去了院子,想给埋了。
他等谷祥雨,等了一天,没等到。
——
谷祥雨为曾树庭煮茶,却被他泼了一杯又一杯。
谷祥雨一次次的煮,煮到最后,曾树庭却说了一声,算了吧。
谷祥雨将煮到一半的茶煮完。
曾树庭看着,脸上笑着慈善的褶子来,那些褶子像是乡间的泞泥小路,流淌着平静的岁月,是一个老人回家的路。
“祥雨啊,你这名字取得好。”
“家里爷爷奶奶取的。”谷祥雨说起来,眼里很是温柔。
他自小在乡间长大,爷爷奶奶去世之后,才被父母接到了城里,那时候,这个寓意五谷丰登名字,在别人的嘴里就有一些土了。
但他长得好看,性格又好,所以渐渐地,连着名字也开始招人喜欢。
“乡下人,每年所求的不过是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曾树庭回想着什么,“家里是柴门狗吠……院子里是让人没办法下脚的一地鸡屎……”
“家里还要养一头猪,”曾树庭支着自己的头,“以前总不懂,一头猪为什么会那么重要,现在想想,‘豕’,加个屋顶,不就是‘家’吗?”
谷祥雨听他说着颠三倒四的话,知道他并不需要旁人听明白,知道自己只需要听着就好。
“我娘说,猪都被人拉走了,这个家啊,早晚要散……”
曾树庭自己伸手去端了茶水,六分热的茶水,暖在手心里头,正正好好。
“年轻的时候总不懂,总要临到头来才知道,一些事一辈子都原谅不了,可那又能如何,只能算了。”
说到最后,曾树庭有些累了,谷祥雨伺候他睡下,在他要走的时候,曾树庭突然抓着他的手,说:“我不想穿寿衣,那玩意儿我自己穿着都害怕。”
谷祥雨心里直接一咯噔。
“您……”
“年纪大了,怕一觉睡不醒罢了,祥雨,出去吧,替我把门带上。”
谷祥雨看着他。
“好……”
谷祥雨关上门,风夹着雪,扑在他的脸上。
这一夜,一个没有病痛的老人,在睡梦中安然长逝。
这叫,喜丧。
天一亮,消息就传了出去。
皇帝愣了一下,想了一会儿才算是想明白了,有些颓废地坐在了那里,很是平静地安排着曾树庭的后事。
“济恩村也该修一下了,”皇帝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突然问谷祥雨,“他想不想回自己的老家啊?”
谷祥雨低着头,道:“回皇上,奴才不知。”
皇帝又斟酌了一下,道:“那就将他送回家吧,他家离得也近,这件事由你来办。”
谷祥雨眼眸一闪,领命。
伴随着曾树庭逝世的消息,传的更厉害的,是谷祥雨依旧堪得起皇帝的重用。
这无异于再次将谷祥雨朝着太子推了一把。
曾树庭的后事,谷祥雨忙了有半个多月,期间一次都没有回自己的院子。
也不能再回去了。
办完曾树庭的后事,皇帝赞赏了几句,又说曾树庭生前对他如何赞赏有加,然后理所当然地让谷祥雨顶了曾树庭的职。
不乏有一些眼红的,但真要论能力的话,也属实没人能比得了谷祥雨,所以谷祥雨的这次升迁,算是合情合理。
第165章 棋子
汤英跟着谷祥雨水涨船高,一时升迁,难免春风得意。
“领……掌印!”汤英笑道,“您的平金蟒袍已经在赶制了,过不了几天……”
“汤英,”谷祥雨平静地打断他,“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汤英愣了一下,随即道:“已经申时了,您是要出宫吗?”
谷祥雨目光越过重重宫殿,似是要跨过一道道的宫门,但到最后却只是说了一句,“不了。”
汤英有些不明白。
照往常的话,谷掌印都是要出宫,去他置办的一个小院子里去住的,这些时日一直留在宫里,那是因为忙曾总管的后事,可如今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不管怎样,这都不是汤英敢过问的。
谷祥雨又搬了曾树庭曾经住的地方,随岁斋,只是住在里头让他觉得哪哪都别扭,晚上睡不好觉。
谷祥雨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必要努力适应一下,这件事也确实是有些懒得想了。
谷祥雨离皇帝更近了,伺候起来自然需要愈发的小心。
皇帝闲暇的时候,总会时不时地看向谷祥雨,感慨一句,觉得他没有曾树庭用着顺心,不说话的时候一整个呆瓜。
谷祥雨听他骂自己是个呆瓜,撩了一下眼皮子。
皇帝:“怎么,不服气?”
谷祥雨脑袋一沉,一整个呆瓜模样,“服气。”
老皇帝就喜欢盯着他,有时候一盯就盯上半天,但也不说什么。
这天,御书房外。
大长公主在外头站了有两个时辰,期间几次,皇帝命人请她回去,大长公主都不为所动,存了心逼迫他。
皇帝心烦,震咳不止,
但就这样被大长公主堵在御书房内,连出去都不敢出去。
皇帝跟谷祥雨发着牢骚:“朕的这个小姑姑,只知道疼她那个弟弟,都不知道心疼朕一下。”
谷祥雨知道,当今皇帝的皇位,是大长公主一手推上去的,而中间又横亘一个跟大长公主一母同胞的靖安王。
这份情意,谁人又能说的清楚。
“皇上,”谷祥雨这次却迎上皇帝的眼,道,“大长公主不是不心疼您,只是一比较,心疼的不够罢了。”
皇帝一双已经有些浑浊不清的眼注视着他。
谷祥雨稳稳当当地接住他的目光,“靖安王毕竟是大长公主违背纲常,背负不孝之名,命人从生母肚子里刨出来的。”
当年的混乱与嘈杂,神鬼之下的批判与威胁,那是不曾走过一段岁月的人,根本就想象不到的。
谷祥雨是想告诉皇帝,靖安王对大长公主而言,甚至能跨过她自己的一条命,是她对那跪死殿前的生母一生的愧疚,是她为之一生无人敢娶,一生无夫无子的才得到的一点的安慰。
告诉皇帝,这不过是亲疏有别而已,并非大长公主不顾及姑侄之情。
皇帝就这样看着他,又将头挪过去,瘫在了龙椅上,嘴里念着。
“亲疏有别,行为有度……有些东西,有些人就是与生俱来的,旁的人怎么都比不上,你是这个意思吧?”
谷祥雨顶着风雪出去,脚踩在积雪上,咯吱做响。
大长公主看着他。
她鬓角染雪,脸上流淌着皱纹,一身美人骨却不败半点儿,那是钢筋铁骨上吐出的冬日的梅,劲节如铁,枯峰突兀。
谷祥雨站在那里,直迎上她的双眼。
“大长公主,您请先回去吧,待靖安王给皇上认个错,就让他去见您。”
大长公主眼里闪过错愕。
“皇上说了,”谷祥雨凑近一些,朝着她偏了一下头,“都是一家人。”
大长公主眼里闪过一些的动容,觉得这些时日,自己确实没太顾及皇帝的颜面。
皇帝跟她毕竟算是一起长大的,没小自己几岁,又一起经过宫闱大变,生死一路扶持走过来的。
谷祥雨见她醒悟了这一层,不声不响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带着两个小太监去了典狱司,传皇帝的口谕。
典狱司这地方,谷祥雨算是熟悉,几个酷吏他也相熟,只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罢了。
谷祥雨跟典狱司的狱头,张铁山唠了两句,便让他领着自己,去见了靖安王。
高高的铁窗往里头飘着雪。
宋怀净正枕着手臂,斜躺在干草垛上,也很有古代闲散公子的感觉,只是衣衫单薄破旧,看着实在是落魄。
宋怀净瞧见张铁,躺着看人都有一点儿睥睨感。
谷祥雨直接从张铁的身后走了出来。
一瞬间,宋怀净直接愣住了,像是有些不太相信,定格似得看了一会儿,又将枕着的手臂解开,在草垛上一翻身,背对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