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刘,”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卷宗,徐子轩喊住了他即将滔滔不绝的介绍,微微扬起的双眼闪着淡淡悠远的神色:“要是不麻烦的话,我想先去个地方。”
Z省云中市,长顺县三峰村。
长夜漫漫,一弯钩月悬在树梢,伴随着阵阵蛙鸣和零星犬吠,村子陷入了一片沉沉的梦境。
安灏禹带着人正蹲守在王力打牌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当耳机里传来唐延率领的小队已经成功控制住王力的妻子、岳父岳母和一双儿女时,他远远看到了几个醉醺醺的身影一边大声说着牌经一边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通过长顺县的暗中协查,专案组得知了王力这些年十分喜欢打牌,在村民中更是个没什么脾气的“耙耳朵+赌鬼”印象,每天接送儿女上下学的任务完成之后,如果瓷像馆没事情他基本就泡在村口的棋牌馆里,赢了钱也不知道见好就收,输了钱更是不肯离开,晚上不到半夜绝不回家。
虽然王力看起来是个挺着大肚子、走路慢悠悠的中年秃顶男人,似乎完全没有会犯下庄庄血案的“匪气”,但负责具体实施抓捕任务的安灏禹依然丝毫不敢放松——如果他真是“G省绿舟市宝丽商场持枪抢劫案”的嫌疑人,那么遇到警方围捕会做出什么鱼死网破的事是可想而知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安灏禹可不想费了半天力最后让“捕蛇人”许岚的情况重演。
或许是喝了太多酒,王力站在田坎边叼着烟就要方便,其他几人也没等他而是继续往前走。
机会来了。
在安灏禹分开进攻的手势下,小队分成了两组,一组神不知鬼不觉地顺着干涸的渠灌沟一跃而上,瞬间将大眼瞪小眼的其他几人合围了起来,另一组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过去,还没等那边被控制住的几人发出什么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就一下将正准备撒尿的王力制服死死摁趴在了田坎上。
“老实点,警察!”
一听这几个字,王力知道自己完了。
Z省云中市,刑释人员技能培训基地,附近。
一辆出租车安安静静地停在街边,这是个监控死角,经常跑车的人都知道,如果遇到临时有急事为了节约停车费,司机们往往就会选择停在这里。
兜里揣着后座上那位中年男子给的几张百元大钞,司机十分识趣地趁此机会小睡一会儿,既没问他是怎么知道这里监控看不到,也没问为什么一直等在这里。
坐在出租车后排的中年男人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看着不远处的街角,似乎在什么人从那边过来。
过了好一会儿,果然从街对面零零星星地走来几个人,一边走还一边讨论着什么,看起来一个个神情轻松的样子。
中年男子打开车门,下了车却没有走过去,而是双手插在兜里站在人行道的宣传栏下目不转睛地看向其中一人,宣传栏的造型顶架恰到好处地挡住了路口一处监控。
感觉到关注的人在侧首过去看清人的一瞬间立即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却不自觉放缓了脚步,但脸上并没有显露出过多的惊讶。
“张老师,怎么了?”
“没什么。”被称之为张老师的人神情自若地笑笑:“你们先走,我好像忘了东西在基地。”
等到随行的几人完全走过这条街,佯装折返去拿东西的张老师这才掉头朝宣传栏走去。
“没想到,你这样的人也能参加就业技术培训。”中年男人淡淡开口,语气中却不难听出些许愤怒。
张老师似乎并不在意对方的厌恶,反而提出了一个认真的问题:“难道说,不让我这样的人重返社会,社会就更安全吗?”
“你知道刑释人员和普通人哪里不一样吗?”中年男子反问道。
“愿闻其详。”
“譬如高速公路上的区间测速,刑释人员会先寻思有没有摄像头再考虑到底超不超速,而普通人会先踩刹车降到规定时速继续行驶。”
“你不是刑释人员,为什么也要躲在路口所有监控都看不到的地方来见我?”
听到这显而易见的抬杠,中年男人顿时气从心来,刚要说什么,对方却似乎先退了一步。
“其实我是想说,每个人都有可能会超速,只不过有人是故意有人是无心,还有的人甚至是因为遇到了什么紧急特殊的情况才不得已而为之......但只要有人愿意尝试老老实实地踩下刹车,大家能不能就别急着站在道德制高点去批判他是不是在观察摄像头,你说是不是?”
“特殊情况?迫不得已?老老实实?”
中年男人紧紧握着拳头,皱着眉头露出了嗤之以鼻的神情,喊出了这位张老师的名字。
“张文佳,你不仅是建国后第一个女连环杀人犯,不仅是建国后最年轻的女连环杀人犯,可我没想到,你竟然还是建国后第一个能走出监狱的女连环杀人犯。”
第27章
三十六年的牢狱生活似乎也没让岁月在这个女魔头身上留下多少苍老的痕迹。
如果说,十九岁被捕时的张文佳正如夏日盛开的月季,美的让人移不开双眼,那如今已五十五岁,甚至头发里都夹杂着些许银丝的她却像是夜来香一般,在不知不觉中散发着淡淡知性。
“是啊。”
一边听着对方说话,张文佳一边笑着拢了拢自己的耳发:“或许是上天可怜我,在合适的时间给了我一个合适的孩子。这孩子不仅让我活了下来,还让我有生之年可以享受铁窗外自由的空气。”
中年男人忍不住咬牙切齿的看着她。
三十六年前他拿她没办法,三十六年后似乎仍是如此。
“你是把那孩子当成了活命的筹码吗?”
“不,做任何事情都需要付出代价。那七个人为他们所做的事付出了代价,我也为我所做的事付出了代价。这世界终究是公平的。”
“那孩子到底是不是......”
“他已经死了。”张文佳冷冷打断他,微微抬起的眼眸里是浓浓想念:“你亲口告诉我的。”
“是。我亲手把他送给了别人,我亲眼看他躺在了太平间,我亲口告诉你他已经不在了......”
中年男人用力闭上眼睛,仿佛不想去回忆那些深刻在脑海中长达三十多年的画面,然后他深深吸了口气,待稍稍平复心绪再睁开时,已恢复了惯常的深沉冷静,也终于问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那为什么要派人送来那颗黑色纽扣?”
“什么黑色纽扣?”
已经不知审过多少犯罪嫌疑人的中年男人仔细打量着张文佳,但看起来她确实毫不知情。
然而,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会为不同的理由而选择带上不同的面具。
自己不外如此,张文佳就更精于此道了。
“你根本不是来参加什么刑释人员就业技能培训的......”从鼻子里发出了哼的一声,中年男人垂眼看向她脚上那双银色高跟鞋:“不便宜吧?”
张文佳似乎既不意外也不担心被他看出什么:“你知道我被抓之后,为什么要自己主动招供杀了那七个人吗?”
中年男人没有回答,据他后来多方了解,因为被捕时张文佳已经怀孕,加上她人长得特别漂亮,所以审讯时压根儿没出现过刑讯逼供的情况——这也就是说,当张文佳在杀她男朋友时被抓了现行之后,顶多就算是故意伤害未遂,如果不是她主动招供,没人知道她竟然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先后杀了七个人。
“是因为,我想让警察知道,”见他没有说话,张文佳轻轻一笑,咬着警察两个字说出了呼之欲出的答案:“我干了什么事,那七个人又干了什么事。”
中年男人明白,她口中的“警察”或许更多指的是自己。
“这么多年,你一共主动来找过我三次。第二次是告诉我那孩子已经不在了,这次是问什么黑色纽扣,可第一次的那天,是因为什么?”
没有想到,在张文佳心里,也同样有困扰了多年的疑问,这让中年男人不禁叹了口气。
“虽然已经过了追诉期,而且时隔多年,你又没留下任何证据,但这种情况他们一般不会停止作案,甚至会把魔抓伸向其他地方,只要在此期间他们犯了案,我就能立案调查——所以我才来找你,想了解是否可能还有其他受害者。”说完,中年男人转身离去。
从未想过会是这个答案的张文佳错愕地张了张嘴,“安泽文”三个字却被一阵随之而来的风吹走了。
坐在宣传栏下的条凳上,张文佳有些发呆。
她知道安泽文临走时说的那些话极有可能是真的。
那天,他真的是来和自己一起想办法的。
然而那天,她却在庆幸安泽文自投罗网走入了自己的计划陷阱。
或许很多事情,就是因为阴差阳错,才会悔恨不已。
“张老师......”
张文佳闻声缓缓抬起了头,映入眼中的是一张普通到会随时随地淹没在人群中的脸。
“我刚刚看到那个人......”
“有什么事吗?”
被张文佳忽然打断自己的话,他多少显得有些尴尬,只好小心翼翼地坐在条凳另一侧,识趣的把话题转移到了重点上面:“我刚刚听说,专案组在三峰村抓到了王力。”
“警察的行动还算挺快。”
张文佳点点头,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而她始终保持着端坐的模样与“张老师”这个称呼意外相称,一点也看不出曾经是手染七人鲜血的“女魔头”。
“一旦审讯,他肯定会说出你的事情来。”
“您放心,我是趁他们喝酒时偷的王力那双鞋又找了些他的头发,他不知道是我干的。”
“王力知不知道不重要,只要一进去他肯定全部交代完。离开这里吧,小心一点,别让那些牧羊人,还有警察找到你。”
“可您这里的事情才刚刚开始。”
“没关系。有些事始终还是要自己亲自去做。”
“那......”他站起身想道别,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三哥,”张文佳抬起眼睛看他,很真诚:“谢谢你,帮我找到了那孩子。”
“张老师,为什么您......”
张文佳摇摇头笑了起来,很坚决、很坦然,也很心酸。
“不。我不会去看他,也不会去接近他的生活。这是我作为母亲,除了给他生命之外唯一能为他做的了。”
Z省云中市公安局,九一三专案组,审讯室。
距离G省绿舟市宝丽商场持枪抢劫案已过去了十八年,这个手上沾满了鲜血的犯罪嫌疑人终于被带进了审讯室.
或是因为带着沉重的手铐脚镣,或许是因为长年沉迷赌桌,也或许是因为自知走到了穷途末路,王力显得格外颓丧萎靡,但在看到亲手抓捕自己的警察时,他竟然在这场即将开始的审讯中首先开了口,虽然语气十分拘谨。
“警......警官,我老婆孩子她们......”
唐延和安灏禹相视一眼,不约而同都愣了一下。确实,从被捕到现在,王力是没有再见过他的妻子和女儿了。行动那晚,当警车呼啸着从他家门口不远处的机耕道驶过时,安灏禹甚至注意到他一直保持着扭过身体向外张望的姿势,似乎不管以何种方式都想再见家人最后一面。
“等你交代完了,或许我们会考虑可以带话给你的老婆和孩子。”安灏禹顺着他的话便开始了审讯:“抽支烟再说?”
王力尴尬地摇摇头,虽然有点失望,但他十分清楚只有“如实交代”才会有可能见到自己想见到的人,他双手紧紧交握着如同祈祷般说起了在1999年3月犯下的第一案——G省泰南县中心医院抢劫案。
唐延这才发现,原来所有人都以为的“G省绿舟市宝丽商场持枪抢劫案”不仅不是王力这个悍匪暴徒的起点,他的“余罪”早在这起案子之前就已经开始了。从泰南县中心医院到长达市百货商场到绍民县金店,这才到绿舟市宝丽商场,再到承台市北村信用社、吴林区珠宝店、仁山大酒店......一个个地名,牵出一桩桩一件件陈年血案,甚至其中多次都是光天化日之下在繁华区域公然抢劫财物并开枪杀人,气焰之嚣张、手段之残忍、性质之恶劣、危害之严重,举国罕见,令人发指。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案子迟迟没有抓到人,我听说G省准备在全省搞什么大规模脚印筛查,我还是怕了,所以2015年就逃到Z省的律和市,在销赃一家珠宝店抢来的东西时认识了田胜......这才知道还有另外一种来钱更快、风险更小的赚钱方式。”
唐延问道:“这就是你在犯下我们Z省的律和市珠宝店抢劫案之后没有继续犯案的原因?”
“是的。”王力点点头。
安灏禹已经预感到了,接下来王力要交代的事情才是能否顺利侦破九一三冷藏车案的关键,他看了唐延一眼问道:“是个什么样的赚钱方式?”
“就是把那些火化的尸体,还有些死亡原因有问题的尸体卖给有需要的人。律和市前些年基本没人管,所以我们做起来很顺畅,但万敬友被抓之后,我们停了一段时间,又把一部分业务转移到了云中市。”
唐延又问:“你再具体说说是怎么买卖的。”
“比如,有的买去配阴魂,有的买去做癌症、白血病研究,有的买去搞什么实验,有的只需要头颅,有的只要器官,也有的只要婴儿或是女性......”说起自己干的这些违法犯罪的事情,王力脸上一直保持着木然空洞的表情,每一次开口都似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倒豆子:“反正整具尸体就比较贵,平均下来大约都要好几万元,单个部位相对便宜,几千块万把块钱就能买到。田胜这条线上有好几家公司每年至少都会卖出上千具尸体、上万个身体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