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策神色愈发严肃,低声道:“血侍要杀孔珧,他们怎么知道路线的?”
“具体的路线只有京城伏灵司的人知道,”杨幼清亦是轻声回复他,“别计较这些,你去引开他身后的人,我来迎战。”
不等他说完,戎策已经冲了上去,一刀划过唐纶的肩膀,却听见叮当一声,一件暗器精准打在血刺狭窄的刀背上,他瞬间卸了力气,向一旁歪斜两三步。唐纶的暗器用出神入化来描述一点都不为过,也怪不得杨幼清准备亲自迎战他。
那就留给师父慢慢打,戎策这样想着一个转身绕到唐纶身后,朝那些身穿黑衣的南绎血侍吹了声口哨。
杨幼清了解暗器,所以他能在分秒之间用苍锋接二连三打掉袭来的银针:“师承何人?”
“自学成才,”唐纶袖中银丝闪动,下一秒卷住了杨幼清的手腕,“我们合作,杀了那魔族的后裔,岂不是一了百了?”
“抱歉,不行。”杨幼清左手摸出伏灵司的匕首划断银丝,手腕到底是勒出了红痕,握刀不稳,干脆左右互换。唐纶不过二十出头经验不如他丰富,杨幼清自然打得过,但是唐纶身法远超他这半个瘸子,瞬间便绕到了马车附近,杨幼清挥刀去砍,只砍掉他半边袖子。
唐纶一副无奈的神色甩了甩胳膊:“可惜了,上好的云锦。”说罢他手中银针一挥,那马车的帘子从根部被齐齐削掉。
车里没有人。
唐纶骂了句南绎的方言,杨幼清虽听不懂,但从唐纶的神色来看便知道这是句脏话。唐纶转过身来,问道:“你们何时掉的包?”
“看来贵方知道我们的计划,也看到了孔珧上车——这样说来,你们承认伏灵司内有奸细了?”杨幼清冷笑一声,“车底板是活动的,一路上都有可能,别费心思了。”
唐纶咬牙切齿,双拳紧握:“无妨,杀不了那魔族,还有你们。”
“你打得过再说,”戎策跳到杨幼清身边,将四五个血侍玉佩扔在地上,“别什么人都往北朔带,这几个家伙竟然不知道树林的尽头是悬崖,一个个往下跳。好像还有个没死的,让巡逻的官兵捡走了,你不去看看?”
唐纶仿佛是吃了一斤辣椒一样狰狞笑着,接着消失在黑暗中。戎策松了口气,杨幼清转身问他:“脸颊怎么破了?”
“被打了呗,”戎策嘟囔一声,“那人说我废话太多。”
“回去抹一抹药,别留疤。”
杨幼清的本意是用假护送计划吸引六十甲子,谁知道引来了血侍。然而真正的入魔者,依靠他们不为人知的秘术,真的摸到了暗桩。梭子带信飞到戎策胳膊上的时候,那些好久没吃魔血的入魔者已经和白树生他们打了起来,一群的疯子直接冲进了暗桩的大门。
战斗持续了至少半个时辰,伏灵司损兵折将,宥州暗桩几乎全灭,但总算是将最后一个入魔者砍倒在地。
如此重创,六十甲子算是彻底败了。
曾经数千人和人类抗衡的入魔者组织,如今只剩下老弱病残苟延残喘之人,也是唏嘘。
杨幼清来到暗桩的时候,大部分的入魔者尸体已经被板车运到了城外准备焚烧,白树生正蹲在地上试图将牺牲的伏灵司校尉抱起来。戎策看了一眼杨幼清,随后跑到白树生身边与他一同将尚留余温的勇士抬到他原本的房间,收拾收拾被打破的锅碗瓢盆,然后将少得可怜的金银细软装在布袋里,准备归还给他的家人。
“我应该留下的。”戎策低声自言自语。
“他们像是疯子,”白树生回想起大门被冲破的场景还有些后怕,“阿策,你见过半个月没吃饭的疯子吗,见到孔珧就想举刀。倒是有尚存理智的,说要举他为王,让他振兴魔族,什么金银财富,什么位高权重,说的那话还挺诱人的。”
戎策轻笑一声:“好口舌,他们想先把人哄骗了去,然后当成药种圈养起来。”
“孔珧当时就想拔刀自尽,还好我手快给拦住了。”
“拔刀自尽?”戎策忽得皱眉,下一秒推门而出,跳过地上横亘的断树跑到杨幼清身边,将正计算着抚恤金的监察大人往后院拽。杨幼清恶狠狠瞪他,戎策抓紧他的手腕,说道:“救人。”
杨幼清飞速回忆方才的场景,他的确没见过一人的身影:“孔珧?”
戎策噤了声,他透过破了一角的窗户看到孔珧灰头土脸坐在桌前,发髻散开,金镶玉的簪子握在手中。还不等戎策跑过去,杨幼清迅速捏起一枚石子打中孔珧手腕,簪子落地,玉石碎成两块。
孔珧抬头,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彷徨和绝望。
他刚刚知道了全部的真相,他是魔族的后裔,还有,他母亲的死因。他透过窗户残破的一角望向杨幼清,开口声音哽咽:“监察大人,我,我不该这样做吗?”
“没有了血源,与人为敌千年的入魔者都会变成一坨烂肉,当然是件好事,”杨幼清推开门走进去,“但你若是如此一走了之,可曾想过家人?可曾想过事业?”
戎策紧皱着眉头,如若孔珧在新婚第三日抛下亭亭做了鬼,大舅哥肯定要追到黄泉去把他揍一顿。
孔珧慢慢仰躺到椅子上,握紧了自己的手腕隐忍心中万般奔腾的情绪,低声道:“母亲走的时候,亦不曾想过我。”
“她是——”戎策醒悟过来,他就说哪里不对劲。一个爱护儿子到让车夫摘下马车上孔家印记的女人,为何会答应入魔者成为他们的统领,还要为与人类决一死战而战死沙场。
当年林慕青应当是被逼无奈跟随入魔者来到雪山的,而她为了不让入魔者得到魔血,选择了自杀。这件事,六十甲子知晓,杨幼清亦知晓。戎策转过头去望向他师父,他觉得自己在望一团迷雾。
杨幼清轻笑一声,夹杂着几分无奈:“你不一样。林慕青是魔族后裔,而你身上有人类的血统,可以说,魔族的特征微乎其微。”
“那又如何?”
第106章 祸不及兄长,才怪
“伏灵咒枷,”杨幼清从怀中摸出伏灵笔,按照规矩监察外出应当随身携带一支,这也是为何戎策非要绕道大门口去拽他的原因,“只要下了咒,便能压制魔族的特性,即便是别的入魔者再寻来,也不会发现你和魔族有渊源。”
孔珧抬起头,眼里是澄澈的光。
连夜审完了抓住的南绎血侍,戎策和白树生匆匆从衙门回来,一个飞奔到他师父卧房赖在躺椅上困得眼睛睁不开,另一个则飞奔到房间收拾行李。尚未穿外衣的杨幼清推不动戎策,抬头望向窗外一闪而过的小白,问道:“你们问出什么了?”
“血侍说他们曾抓住两个落单的六十甲子,竟查问,发现那入魔者是要去寻找另一队同伙,而那一队的目标并非是魔族后裔,而是追一个在西北道惹了他们的毛头小子,”戎策两天两夜没合眼,直打哈欠,“除了小白谁在西北道惹了入魔者然后一走了之?”
杨幼清眉头微皱,问道:“可是小白不是在这?”下一秒他反应过来,唐纶说的没错,廷争并未回到南绎,因为他在北朔被一群入魔者缠住了。白树生现在应当是要去找他血缘上的哥哥。
“老师您让我睡会儿不行吗?”
“路上睡,先起来,”杨幼清将血刺扔到他身上,转身去找外衣,“不能任由白树生胡来。”
戎策不情不愿站起身:“您让我动身也不是不行,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之后便是沉默,杨幼清自顾自穿衣服,再摸来腰带缠绕在腰际。就在戎策忍不住再开口的时候,杨幼清说道:“我不是。”
“我问什么了您就不是?”戎策纳闷地挠了挠耳朵,“我就是想知道,您在那群数以千计的捉妖师里怎么也得算是个小头领,为什么回到京城伏灵司呢?”
杨幼清低下头去,缠腰带的动作稍作停顿,眼中好似闪过一丝失落,不知是因为这问题,还是问题的答案。半晌,他说道:“当年入魔者在雪山脚下走投无路之际,将魔血强行喂给了一个村落里所有的村民,男女老少一夜之间大半都成了信徒。而我们,不得不将他们全数斩杀,以绝后患。”
“就是咱们路过的那个无人的村落?您觉得他们是无辜的,这是罪孽?还是您不喜欢被迫杀人?”
“都不是,”杨幼清整理好衣物,将伏灵司的令牌挂在腰上,“我向佐陵卫举报了他们,之后整个队伍被原地解散。过了大约几个月,廖向生死在青丘,我就回了京城,入了伏灵司。”
戎策点点头,忽得笑了:“您还说我有什么可笑的正义,当年的您不也是一身正气?”杨幼清作势要打他,戎策低头躲过去,问道:“其他人呢?”
“大部分人重组成了民间的捉妖队伍,不过管理松散,钱也少,最后不了了之。可以走了吗?”
“老师老师,您到底从哪得来的苍锋和血刺啊?血刺的上一任主人是谁?”
“走不走?”
“走走走,不过得先知道去哪。您跟小白研究研究,我得去孔府跟妹妹道个别,不知道下次见面得等到什么时候,也许我都能抱上小外甥——老师您见过叶秉川吗?大哥家的儿子,认字都快比我多了。”
“哪来那么多废话,快滚。”
戎策用伏灵司的令牌闯入孔家的宅院,迅速找到孔珧的住处然后疯狂敲门。一大早被惊醒的新婚驸马爷急匆匆赶来开门,见到是戎策又是一阵紧张,下意识摸向耳后尚未痊愈的刻痕。
“没事没事,就是还有些入魔者余孽尚未铲除,我们准备提前走了,来跟你道个别,唉你这还有两盘绿豆酥。”戎策敷衍地跟孔珧行了个礼,然后从他身边的缝隙里钻进厢房堂内,从桌上的小盘子里捏起一块绿豆酥扔进嘴里,抬头看到匆匆穿戴整齐自卧房走出来的叶亭,便鼓着腮帮子给人弯腰行礼。
叶亭听说他早走心里也是不舍,问道:“清晨来访,可还有事情交代?”
“哦,对了,我们这一路估计要路过沙石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没?”
“说来也是烦心,”孔珧倒了一杯茶递过来,“那两位老人家忽然改口担下罪名,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怎么会不知真假,只不过孔珧习惯了稳重行事,不敢妄下定论。他不敢说,戎策替他说了:“估摸着是被人施压,不敢反抗。有这样的能耐敢在朝廷特派的通判面前逼人说假话,那人的地位也不低。”
“地位难不成要高过北朔的律法?”叶亭问道。
戎策摇头:“事情不是这样计算的。霖王和昭王殿下离开月归城了没?”
“二哥说去城外狩猎,已经两三日。四哥尚在城中,按照惯例要等婚宴后半个月才能离开。”
“这就好办了,听闻这位四殿下脾气耿直,眼里容不得沙子,办事公平公正,不如请他来主持公道。他们不是要斗谁位高权重吗,咱们就陪他们斗,”戎策用裤边擦了擦手上的点心碎屑,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站起身,“人不能一辈子被欺负,对吧?”
叶亭神情沉重地点头,戎策咧嘴笑了笑,拿起两个绿豆酥揣在怀里,道了声回见便往外走,却忽然听见叶亭在背后喊他:“还有一事。”
戎策回头:“什么?”
“我记得你有一块玉,是翠色的勾玉。”叶亭知晓他离家的哥哥就算穷得叮当响也不会拿玉佩去卖钱,就算玉佩掉进百尺的深渊也要拿条绳子荡下去捡。
戎策继续一副笑嘻嘻的神色,仿佛在讲什么无伤大雅的事情:“送给我师父了。”
“你想好了?”
“太祖十训说要尊师重道,我得身体力行啊。”
戎策枕着杨幼清的膝盖睡得正香,忽然马车颠簸,他差点没跌倒在地上。他想爬起来,却又被杨幼清按住脑袋躺了下去:“再睡一会儿,还早着。”
“您确定是这个方向吗?”
“小白说的,应该没错。再者,战文翰和和尚去了北边,如果有消息我们就及时赶过去,左右不会出岔子。”
“这都快到邱江边上了吧,再向南走咱可就算是偷渡。”
“不过江。”
“老师,向南走的只有咱三个,”戎策探头眯着眼睛望向他,“而您把所有参加行动的校尉连同和尚都扔给战文翰,是不是说明,您只信任我和小白?伏灵司真的不干净?您到底想用什么法子清理门户啊?”
“睡你的觉。”杨幼清忍无可忍敲在他脑门上,戎策嘟囔两声闭上眼睛,再过一会便重新进入梦乡。马车外是呼啸的山风,是贫瘠的沙漠和绵延的雪山,车里杨幼清看着徒弟熟睡的模样,嘴角微微扬起。
但是戎策睡觉一向不老实,他忽得抓了杨幼清的手抱在怀里,咋了两下嘴不似是清醒的。杨幼清想把手抽出来,但这小子越搂越紧,眉头微皱,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罢了。杨幼清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后背。
马车又是骤停,若不是戎策抓着杨幼清,怕是要被甩出去。但他抓着杨幼清,两个人一起从座子上滚下来,戎策后背着地疼得怪叫一声,杨幼清垫在他身上,倒是没受什么伤。
“阿策,起来,”杨幼清注意到窗外情况有变,急忙抓着戎策的肩膀让他起身,“拿刀,快。”
戎策霎时清醒过来,抓了血刺冲出车外,一抬头,白树生已经和拦路之人打了起来。河滩难得有些野草,虽并不茂密但长得半人多高,戎策看不清前方到底有多少人,但熟悉的草药味道告诉他,这些人就是入魔者余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