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灵司人手一把的短匕,上面刻着镇邪祟的符文。
都死了。
戎策反应过来随即高声喊道:“小心行事,这些校尉都是自相残杀而死!”
他话音未落,便听见阿龙、阿虎两兄弟在远处以更高的音色大喊,或是尖叫道:“金子!”接着不知是阿龙还是阿虎调笑道:“好小子,原来你们窝在这里一整天,就是为了偷这些金子。”
戎策脸色一变,丢下那半截身子就跑向声音的源头,一把拉住想踏入满是金银珠宝的洞窟的阿龙。阿龙比戎策高一些,被他抱着挣脱两下竟没能挣脱开,便问道:“千户大人,阿虎在里面都跟阿光打起来了,你拉着我作甚?”
“谁都不许进去!”看到其他人一窝蜂跑过来,叽叽喳喳讨论不要白不要的财宝,戎策用吃奶的劲按住他,“阿光是昨日傍晚进洞的。”
“什么意思?”
“他没有影子。”
叽叽喳喳的声音消失了,阿龙惊愕地定睛一看,阿光身下确实没有火把映照出来的影子。什么样的怨念能够让新死的游魂变出如此可信的实体?阿龙顾不得这些,急忙喊他弟弟:“快出来,快出来,这地方好邪门!”
“晚了,他也失去了心智,和这些人一样,”戎策见阿龙明白过来便放开他,退后两步,“这是昆仑丘的关卡,要将那些利欲熏心之人隔离在外。”
一向话不多的战文翰忽然开口:“尸体和恶灵。”
金子造就的石窟中,阴暗的角落里是堆积成山的尸体,光影交错中是仍然扭打在一起的地缚灵——不是他们不想走,而是昆仑丘让他们心中的欲望无限放大,此时此刻别无他求,唯有金银。
“怎么办?”阿龙紧张地望向戎策。
戎策转身看向人群之外的杨幼清。
杨幼清缓慢地点头,戎策一咬牙,将血刺扔到地上,冲进金屋之中。
一瞬间天旋地转。戎策咬着牙走到阿虎身边抱住他的身子,拖着他向外走。阿虎杀红了眼,手中的伏灵司匕首朝着戎策大腿就扎过去,被戎策提膝击中了手腕,匕首落地混入一串串珍珠玛瑙之中。
戎策视线模糊,耳边都是杂音,熟悉的不熟悉的声音纷至沓来,大部分都在吹嘘类似于有钱能使鬼推磨的理论,而且说得极其诱人。只不过戎策一向对钱没概念,他每年收到的贺礼都够一辈子吃喝。
但是有一个窸窣的声音,夹杂着金钱和权利的诱惑之中,贴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可以给你繁荣昌盛的天下,名垂千史,载入史册。”
戎策晃晃脑袋,想要将那个声音甩走,但就是这一晃脑袋,阿虎从他怀中挣脱,戎策不得不再度扑过去勒住他的脖子,将他往洞窟外面拽。
那个声音又道:“你是否想和心上之人一道,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是又如何。”戎策控制不住自己小声问道。
“我帮你。”
那声音尚未落到戎策耳朵里,他便感觉被人从身后拽了一把,整个人跌倒在石板地上,摔得浑身散架。声音都消失了,戎策缓缓睁开眼,才发现已经到了金屋外面,杨幼清正在头顶上方目不转睛盯着他。
“老师,好疼。”
“活该,”杨幼清嘴上这样说,但还是伸手将他扶起来,宽厚手掌在他颈后拍了两下,“你怕伤到他人便不带刀,却不怕他们伤你?自大。”
人群之外,董锋眉头紧皱。他不明白为何戎策敢进入这吃人心智的魔窟,难不成这家伙不爱钱财,没有欲望?董锋转身看向战文翰,后者则丝毫不关心洞窟里发生的事情,似乎死了多少人,死了谁,都和他无关。
战文翰到底注意到了董锋的眼神,低声道:“办事,无需好奇心。”
“是。”
白树生提溜着从沙石城买回来的几盘菜回到这间小别院,见余甘子收拾好背篓大踏步向外走,急忙拦住他,慌乱问道:“我大哥怎么了?你要去哪?”
“还没死呢,”余甘子一甩被白树生撞歪的发巾,“他说不想管明晞府的烂摊子,要隐居江湖,而我是明晞府的堂主,没必要治一个江湖路人。”
白树生闻言就要和他动手,似是要抓他回房间。廷争走到门口看见这一幕,急忙喊住他:“别闹,是我已无大碍,主动让他回去的。小颃,鱼汤洒了。”
一阵鲜香扑鼻而来,白树生低头看去,食盒底部往外渗出奶白色的汤水。他慌忙松开余甘子,将食盒放到院中的石桌上,打开食盒望见倾斜的瓷碗和所剩无几的鱼汤,不由得叹气。
余甘子扶正了方巾,大踏步走出院落。
廷争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走过来,坐到桌前的凳子上:“你刚才喊什么?”
第110章 辞职辞职辞职
“我喊什么?”白树生纳闷地挠挠头,“刚才那大夫说,你不回明晞府了?”
廷争眨眨眼睛,忽然笑起来,说道:“当真不想回去。”
白树生心性单纯,亦或是他直觉上信任廷争没有害人之心,便快人快语:“那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我们伏灵司的监察大人去了宥州最高的那座雪山,就是望不见山顶,也没人去过山顶的雪山。”
“我知道,昆仑,”廷争抬手打断他,却被白树生误会错了意思,下一刻手中多了一块盐酥饼,只得笑了笑,“古书上记载的方位与它大差不差,若是杨监察对它有兴趣,大概率那就是昆仑山。”
“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上古神域,那些古老传说中的神仙居住的地方,但不仅仅是神仙,那些修炼得道的妖兽半神死后也会魂归昆仑。自然,有些半神是不需要修炼的,他们承受了古老神明的恩惠,天时地利便可化身成仙,都是命数。”
白树生听了个半懂不懂,忽然想起自己原先的问题,立刻追问道:“那危险不危险?”
“不能一个人去,”廷争猜出了他的想法,“你若是要去找他们,带上我。我读过不少的古籍,大约知道里面的情形。简单来说,昆仑丘有密道和机关去驱逐斩杀心术不正的到访者,不是人类所做的弓箭、毒药那般的机关,而是迷惑心智的真实困境。”
白树生一拍桌子:“你怎么不早说!”
廷争也学他拍桌子:“你怎么不早问!”
白树生没了脾气,像一颗蔫了的小白菜趴在桌上:“你这模样,让我怎么带去雪山上。你别告诉我是故意赶走余甘子的,就为了不让我去找监察大人。”
“我是想证明我愿意退隐江湖的决心啊,”廷争一笑眉毛便下弯,单纯善良几乎写在脸上,使得白树生不由自主想要相信他,“你看,现在此处就你我二人,我呢,已经是个废人,吃穿用度全都听你的,若我再跟明晞府有联络,你大可抬腿就走。”
白树生听见“废人”两字心里就止不住的难受,他忽然想起廷争还戴着面具的时候,两个人没日没夜比试剑法。可到头来烟岚和青梧连一场像样的对决都没有,青梧的主人便永远不能拿剑。
今朝清晨之时,白树生看到廷争倚靠在床柱上,用一块一尘不染的白布擦拭青梧。青色的光晕围绕在他手背上,像是讨好主人的小猎犬。廷争想将它举起,但末了握住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慢慢将它推到桌上。
“你赶紧吃饭吧,”白树生从桌上挺起身,主动给廷争夹菜,“鸡鸭鱼肉多吃一点,赶紧养好伤,其他的之后再说。”
廷争的本性和出身迫使他不断骗人,比如他说,退隐江湖。
白树生自然是看不到廷争和明晞府有任何的联络的,因为他们交流的方式并非是书信,而是燃符。等到白树生离开房间,廷争用木炭写了一张符,在火上点燃,而那符并没有灼烧,只是木炭碎屑开始移动,组成新的字迹。
“已过第一增城。”廷争轻笑一声,伏灵司那些人没有读过关于昆仑的书就敢一窝蜂往里冲,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才冲进去——明晞府也有人试图闯入,偶有人过了第一层,但是全都折在第二层。
廷争只有一个念头,守着白树生不让他贸然前去。
至于昆仑里面有真金白银还是上古神器,只要守住白树生,到时候自然会顺顺利利弄到手,何需要自己拿命去闯。
戎策花了不少时间才在一堆尸骨之中找到通往前方的门,而杨幼清也已经命人将金屋的入口用石块堵住,并贴了符防止任何人入内。至于那些被束缚于此不能转世的灵魂,只能等回来再说。
进入这扇门,才稍稍有一些城池的模样,但好似是千年前的建筑,除了木头和泥土之外只剩下湿漉的露水,没有一丝草木,也没有任何的活力。天空依然是昏暗的,只不过多了几分橙黄色的暖光,光芒照射下能够稍稍看清楚前方的事物。
戎策一边打量风景一边向前走,忽然额头撞到了屏障,铛得一声瞬间后退两步,撞进杨幼清怀里。杨幼清也是毫无防备,下意识接住他,胸口被年轻人结实的后背撞得生疼。
“老师,哎,我没看清前面,”戎策揉了揉额头定睛望过去,前方分明是空旷的道路,哪有任何的阻挡物,“奇怪。和尚,你看看,是不是结界?”
董锋将佛珠手串一甩握在手中,默念咒语,霎时间周围亮起一圈橙黄色的光晕,董锋的脸色骤变:“这个结界我打不破。”
“后面堵住了!”伏灵司的一个校尉想往后跑,却发现结界不断缩小,将伏灵司众人圈在一个庭院花园大小的半圆之中,而来时的洞门已然在半圆之外。
戎策抽刀去砍,再度被反弹回来。这次杨幼清长了记性没有用胸口去接,而是从侧边拎住他的衣领,像是拎小猫一般将人拽回来:“小兔崽子别乱动,这里是昆仑丘,前面的金屋都如此邪门,后面的机关只会更加难以突破。”
“什么意思?只能顺着布局之人的意思走?谁弄的这东西,非要我们按着他的戏本演,难不成是什么神仙?”戎策说完便意识到,这是上古神域,说不定真是神仙设的局。
杨幼清轻轻敲他脑门:“方才你是如何破了机关的?还不是硬着头皮闯金屋。”
戎策做出副被打疼了样子捂着脑袋,听见身后几个校尉笑出声,便迅速收起那副委屈巴巴的神色,挺直了身子沉声问道:“现在该如何?”
“抬头。”杨幼清抬手一指,远处的山上隐约有几个古时的文字浮现,组成文字的似是云又似是雾,或者远处山民的炊烟。戎策读书少,现在的文字将将能够认全,早年的字体是两眼一抹黑。
战文翰戴上半边镜片,说道:“不忠不诚者勿入。”
“什么意思?”戎策看出来有个字像是不,其余的依旧不认识,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说道:“老子忠于北朔,一片赤诚之心想要保家卫国,期盼国泰民安,怎么就不能进去了?”
霎时间,那字开始变化,好似是听到了戎策的话语想要同他交流。战文翰认读:“其人众,齐心一,寻不忠不诚者驱之。监察大人,这句话说的,怕是我们中间有奸细,只有驱逐细作,才能继续前行。”
杨幼清好似是看风景一般扫视众人,目光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均等的停留。他还未开口,就听见一个校尉喊道:“阿虎,是不是你不忠于你媳妇!我昨天可是听见你说想家乡的表妹!”
“胡说什么!”刚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圈的阿虎惊魂未定,闻言瞬间被点燃了怒火,提起刀就要和那人对打,被戎策一颗石子丢过去,正中脑门。“千户大人,我看他才是不忠不诚!”阿虎用刀指着方才的校尉,“我亲眼看见他从账房偷钱!”
戎策来不及阻止,这些人忽然开始七嘴八舌揭短,谁谁练功偷懒,谁谁勾搭寡妇,所有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在一瞬之间爆发出来。戎策听得耳朵开始疼,不得不跑到他师父身后躲躲清闲。
杨幼清拍拍他脑袋,戎策无奈说道:“本以为我们伏灵司齐心协力捉妖除魔,谁知道一阵烟雾就能让他们吵起来,这叫什么,内讧得七零八碎的。”
“你以为他们不团结?我带的队伍就这样差?”杨幼清轻轻嗓子,高声问道,“我们要找背叛国家之人,谁想举报?”
声音瞬间消失,空旷的原野恢复平静。所有人都在静静观望,没有人说任何的话。戎策明白杨幼清的意思了,伏灵司管理松散,大家打打闹闹共领一份薪水,但说到底,都是为彼此挡过刀的同袍。
他们会互相开玩笑,东家长西家短的小事跟监察大人聊一聊,但是没有任何人会怀疑身边的同伴背叛北朔。
这些人见过最凶残的鬼怪,见过那些凶煞作为活人的时候承受的折磨和冤屈。每个人都是彼此过命的兄弟。
戎策忽然笑了,但是杨幼清神色依然严肃,好似他刚才问的问题是真的需要答案。戎策观察着他师父的侧脸,慢慢意识到,伏灵司的确不干净——之前有许多不能解释的失败,例如唐纶。
董锋把玩佛珠的速度加快了些,但他凝神望着杨幼清,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人群中有了低声的猜忌,戎策能看到有些人刻意拉开的距离,也能看到不信任的眼神从四面八方射向四面八方。戎策扯了扯杨幼清的袖子,低声耳语:“老师,一旦有了互相猜疑的苗头,咱们的队伍就散了。”
“我能如何?”杨幼清甩开他的手,“难道要我伏灵司被蛀虫咬烂?你不记得被人变成七岁孩童了吗?”
戎策眉头紧皱:“老师,您想没想过,这鬼东西就是要我们彼此失去信任,让我们溃不成军然后不能前行?您一意孤行什么?不能等到咱们出去了慢慢商议,非得大庭广众叫伏灵司拆伙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