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孔珧认认真真读书的时候,戎策逃课跑到后山打野兔。
如果阿策没有被逐出宫城,如果阿策没有在十三岁见到长姐惨死,他也许会是今日的孔珧,且要比他更加安逸——孟兆宁义子的身份就足够让他在京城随便找份俸禄丰厚的差事,更别说岳王殿下那广袤的封地。
但戎策偏偏走了另外一条路,现在正背着他那把古旧的黑刀,骑着不算上乘的黑马奔赴京城,去查最偏门的凶宅,去杀最邪恶的厉鬼。
杨幼清必须要为此变故负一点责任,或者一大半。但他深信,就算没有这个师父,戎策也绝不是坐在藤条椅上虚度光阴的人。不过,伏灵司也不会将这个不羁的年轻人束缚多久,杨幼清有预感,戎策的战场最终会是这天下。
“你说不说!”戎策将一个衣衫褴褛的小鬼狠狠按在墙上。这小鬼感受到伏灵司腰牌的瞬间就想撒腿跑,但是戎策快他一步,先在他瘦得能看到骨头的腿上贴了张黄符,逼迫他在阴阳眼前化出实体,能够让戎策抓着他领子往墙上撞。
李承站在一旁,虽说他看不到也听不到这小鬼的鬼哭狼嚎,但是凭戎策凶狠的动作他就能分析出来,被打的家伙怕是要散了架。
戎策见这小鬼不肯说实话,后撤一步将他从墙上拽下来,再一次狠狠撞到石砖墙上。不知存积了多少年的灰尘都被震得雪花般纷飞,站在远处的李承打了两个喷嚏,惹来千户大人一记眼刀。
“大人,符都贴好了,”伏灵司的校尉阿光迈着小碎步跑来,“京兆府来的仵作正在前厅候着,说您要是想看看那个倒霉蛋最好赶快去,不然就发臭了。”
戎策看眼前的小鬼不似是知道实情的样子,便松了手,转身看向阿光:“不是早上死的,怎么腐烂这么快?”
“早上让孔百户发现的,但人死了至少一晚上了,又是春天,苍蝇、蚊子、老鼠的走一遭,烂得不成样子,”阿光耸了耸鼻子,这倒霉宅子里的怪味不少,“大人,您得去看看,这个不一样。”
戎策扫了扫肩上落下的灰尘,跨过破旧的门槛往外走,没好气说道:“还能如何不同?不外乎是先掐脖子,再抓脑袋,最后把心脏扯出来。这些煞的脑子里只剩下吃人。”
“还真不一样呢,”阿光神神秘秘凑到戎策耳边,“这人的小兄弟被剁了。”
“兄弟?还有其他死者?”戎策顿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一巴掌拍到阿光后脑勺,“你他妈怎么不早说!李承,滚去京兆府把这人的户籍、履历都给我找出来!去过几次十二条街我都要知道!”
即便做了准备,戎策见到尸体的时候仍旧倒吸一口凉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好似要将今早的虾饺全都吐出来才舒服。他忍着不适蹲下去观察,死了的确有一天,也就是说昨日谢君溪在此的时候,尸体已经躺在这破旧宅院的一间茅草屋里。
而谢君溪一早都未回伏灵司,戎策怕是真要厚着脸皮求战文翰在她的镇墓兽上鼓捣鼓捣,贴符寻鬼了。
帝泽书院的晚春傍晚总是充满了朦胧的美感,花草刚刚发芽,鲜艳的颜色尚未展示给世人,有的仅仅是带着奶白色的稚嫩。戎策按照惯例,每月的休沐日前接戎冬回家,同时帮她背重得要死的背囊。
“你这里是不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都齐活了?”戎策掂了掂压得他喘不过气的背囊,得来妹妹一个白眼。
戎策也只能忍着,过几日就是春闱,义父三叮咛万嘱咐不能惹得妹妹不高兴。杨幼清最近也总拿春闱说事,仿佛若是戎冬没有金榜题名,便都是戎策的错。
“冬儿,在这等我一下。”戎策瞧见人群中的叶亭,将背囊扔到黑马身上,无视那一声嘶鸣飞奔到叶亭身边,伸手抓他肩膀。下一秒叶亭反握住他手腕,抬腿就要踹他,“流氓”二字几乎脱口而出。
但好在叶亭斯文,没有真的喊出声,也终于认清偷袭她的人是谁。戎策咧嘴露出一个微笑,忽然见叶斋站在不远处,身后跟着一班耀武扬威的府兵,正巧将他们和纷扰的学子隔开。“亭亭,你惹什么事了吗?”
“我惹过事情吗?”叶亭反问。
“惹事的不一向是你吗?”叶斋走过来,同样问道。
戎策看看四周无人,低声问道:“那这些人是做什么的?”
“我怎么知道?”叶亭继续问。
“你到底要做什么?”叶斋不耐烦。
“你们为什么一直说问句?”戴佗挠了挠头。
戎策和叶斋齐声道:“滚开。”
叶亭忽然觉得头疼,看戴佗走远了方才说道:“不知为何每次你二人凑到一处都像是泥潭里为了争鱼斗嘴的鸭子。这般年纪应当做些大人会做的事情了。”
戎策耸耸肩膀:“我从来不是好争斗的人。”
叶斋轻咳一声,身板绷直:“我也不是。”
“三哥从不贸然在帝泽山脚拦住我,到底有何要紧事?”叶亭忍无可忍出声打断他们的幼稚举动。
戎策收回敌意的目光,说道:“你和康彦候家的小公子什么关系?”
叶斋纳闷:“康彦候?”
叶亭无视他,说道:“不过是趣味相投的朋友。”
戎策想要说话,望向四周确定无人关注才说道:“他是伏灵司的百户,你跟他走得太近没有好处。”
叶斋继续纳闷:“伏灵司?”
叶亭则继续无视二哥:“我知道深浅,无需三哥操心。”
戎策压低了声音:“父皇不会同意的。”
叶斋琢磨出点头绪:“同意?”
叶亭不理会他,继续道:“我的事情应当由我自己做主,即便是父亲是兄长都无权干涉。无论是交友还是婚嫁,都当是我的本意。三哥若还记得大姐,若不想重蹈覆辙,便不要提及此事。”
叶斋凭借一己之力理清了事情经过,沉声道:“对,无权干涉!”
戎策气得想要当众和他打起来,但是理智告诉自己隐忍:“我是为她好!”
“去他妈的,”叶斋骂了一句,同样是剑拔弩张,“我才是她亲哥,你管好你的烂摊子。”
“我不像是霖王殿下,万花丛中过,片叶都想娶回家做王妃,”戎策对叶斋的为人心知肚明,“若是四妹做了嫁入寻常百姓家的先例,你便有借口将花柳巷的小姑娘接回家了吧?”
叶亭微微皱眉:“他是三品侯爷的儿子。”
“庶出且没娘,”戎策转过身来,“你当真是喜欢他。”
“无理取闹。”叶亭也不顾那些兄友弟恭的繁文缛节,放下一句话转身便走。叶斋戳了戳戎策的胸口,三步并两步跟上去。戎策也知道话重了,这番争斗应当和叶斋单独说的,亭亭怎么说也是妹妹。
起风了,树林晃动,戎策感觉后背有些发凉。他走回黑马旁边,戎冬将头从书中抬起,问道:“忙完了?”
“别把眼睛看坏了。”戎策夺了书扔到背囊里。
天气阴森,即便入了夜依然是压抑的气氛,戎策辗转反侧,末了被无尽的南风吹散了睡意。他抬头望向窗外,忽然又是一道黑影闪过,像极了昨日入夜时在空中见到的一团煞气。
戎策掀开薄被从床上跳起,抓过桌上的血刺刀,从窗户钻了出去。
黑影速度快得很,戎策紧追不舍到了城东的树林。阴天没有月光,戎策这一双阴阳眼也失了功效,好几次差点撞到树上,还被一个路过的游魂骂没长眼睛。戎策一刀劈过去把这个野鬼连同乘凉的小妖全都吓跑,树林又安静了下来。
戎策屏气凝神,借着那一丝的光亮慢慢摸索。血刺刀不是白树生的烟岚能指引鬼魂,但它毕竟是上古时期的就存在的兵器,狼妖的骨头和血肉造就,天生带着邪气。
一刀砍过去,戎策听见了树木折断的声音,却来不及抽回血刺,便被一阵怪风掀翻在地:“谢君溪你给老子出来!”
风停了,戎策爬起来扫扫肩膀上不知存不存在的灰尘,找到血刺刀拔出来,扔到一旁:“让我帮你。”
第96章 凡事小心点
乌云消散,戎策在朦胧的月光下看到了一个黑影,等靠近了些,他认出那条裙子,娇雀绸缎庄新进的玫红色岳绣,价格顶得上戎策半个月的俸禄。“也许现在的一切看起来既糟糕又难以辩驳,但你得相信我。”
“现在不是我是否信任你的问题,”谢君溪走到林中的一片空地,树林的阴影遮盖住她的半边身体,“而是你必须要帮我找出真凶。”
戎策点头,语气满是诚恳:“那是自然,伏灵司何时有过冤假错案?至少我师父当家这几年,哪一个案子不是公平、公正、公开?”忽然,戎策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我怎么就‘必须’帮你?”
“今日我本想在帝泽山拦住你。”
戎策舔下嘴唇,试探着问道:“你听到了多少?”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都是过来人,姐姐理解你。”谢君溪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假模假样安慰,而戎策则是一身鸡皮疙瘩。
“好吧,行吧,我们先去一趟凶宅,说不定有小鬼见到了真凶,”戎策捡起血刺刀背在身后,忽然望见谢君溪怀里的鬼婴,“你是不是喂小马喂得母性大发,路边捡的小孩都要抱着?”
谢君溪一挑眉:“你舍得将他扔在破旧的老宅?再说这小鬼阴气清纯,在鬼界的黑市能卖个好价钱。”
戎策头一次听说有人将阴气和清纯放在一处,但他怕谢君溪一怒之下把自己也卖给黑市上的厉鬼,便噤了声往树林外走。
如果让张裕来就糟心程度排个序,跟孔珧一同行动排在第二,战文翰和董锋依旧排榜首。孔珧话少到让人忽略掉他的存在,但谈论到专业的问题便滔滔不绝,几乎称得上一本博古通今的百科全书——张裕来只需要揣着手站在一旁听他说书。
“这间屋子的镇宅符有一笔画错了,凶鬼极有可能进入,但风水极佳,通常情况下小鬼都会绕着走,甚至可能吸引来善鬼,”孔珧安慰着刚刚死了儿子的老太太,决定将他儿子被断子绝孙的事情隐瞒下来,“听说您家还有个女儿,我看过了,她的命是富贵命,不会让您家无后的。”
老太太一边哭一边嚷嚷着“女儿哪能传宗接代”,接着开始说她儿子生前如何孝顺,如何帮助邻里,如何兢兢业业工作。
张裕来手里拿着李承连夜送来的资料,那张纸上清清楚楚写着,京城籍人士刘天瑞,男,三十二岁,丧偶,任城东奉滔银号的掌柜,三次拖欠工钱,五次偷工减料被顾客投诉,并一个月内连续十二天出入十二条街。
真是个好男人,张裕来最高的记录也不过一个月十天,多了真的肾疼。
丧偶?张裕来望向四周,真有些未清理干净的白布碎片和白纸对联:“老太太,您家前几日刚办了丧事?”
“不就是那克夫的儿媳妇!”老太太气得直跺脚,“肚子里孩子快要八个月了,她竟然撞树上死了!”
孔珧追问:“何时的事情?”
“不就是上个月。”老太太说完,孔珧便转身向外走,多余的话一句都没说。张裕来也是纳闷,这小子一向是彬彬有礼,就算是陌生人,走的时候也会抬个手道个别,今日还真是不同寻常。
走到宅子外面,不等张裕来问,孔珧说道:“刘天瑞害死了他的妻儿。”
“你怎么知道?”张裕来摩拳擦掌,“要不咱们去十二条街问一问啊?哥们在那有熟人。”
孔珧没听出来他话中的意思,亦或是不想和他去烟花之地,直摇头道:“不必。他出入青楼的资料是两个月前,银器店的老板怀疑他中饱私囊时派人查看所得的。显然,他是一个妻子有孕之时还去寻花问柳的人。”
“情到深处便是恨啊,”张裕来叹了口气,“那,是他妻子的冤魂作恶?一个女人刚死一个月便成了杀人如麻的煞,这是何等优秀的鬼啊?”
孔珧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先例,死后即成恶鬼的不少,怨气足够便可,但是煞是完完全全的另一种存在,他们没有了理智,对所有吸引他们的目标都会下杀手,甚至不怕伏灵司的匕首和黄符。
张裕来握紧了拳头:“还是要去十二条街看一看的。”
“不,不用……”
“用的,走了走了。”
“这是一间凶宅,一百多年前的时候,”戎策翻开地上的一片碎瓦,“先是将军府,后来是客栈,隔三差五就会死人,晚上还有鬼魂游荡,硬生生把一间阳宅变成了小鬼的聚集地。”
谢君溪飘到他身边,笑了一声:“不然我为何选在这里开茶会。”
“大晚上的喝什么茶,”戎策挠了挠下巴,“鬼能喝茶吗?”
“不能,”谢君溪看傻子一般看着他,“小心些,那死男人的鬼魂还在人间游荡。”
戎策看了一眼艳阳高照的天空,连着两夜没能睡觉的困倦爬上心头,眨了眨眼睛:“那这样,你在这守着,我回家睡一觉。反正孟府离这儿也不远,翻个墙立马就到了。有什么事回去喊我,记得别惊动我家妹妹,她生气起来可是要砸东西的。”
“凭什么是我留下?”谢君溪一拍怀中的婴儿,“我还要去卖宝贝。”
“以后想要岳绣,我从岳州的贡品里给你挑最好看的,行不行,好姐姐?”
“成交。”
杨幼清傍晚回到孟府的时候,孟兆宁正急匆匆向外走,穿的是来不及换下的朝服,帽子有些歪斜。他没空闲寒暄,只是擦肩而过的时候拍了拍杨幼清的肩膀,示意他自己找些吃的做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