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策爬起来,甩了甩脑袋,自言自语道:“希望姓战的那孙子动作快点。”
黑刀劈向了曾经的敌人和朋友,戎策和谢君溪认识大半年,也对她的招式熟门熟路,不再是当年在树林中被逼无奈扔刀求和的年轻人。谢君溪则与其相反,她远离镇墓兽的石雕,功力大减,更何况此处遍布暗符。
叶亭躲在孔珧的身后。她见过善鬼,见过恶鬼,从未见过失掉心智的煞,看不清形状和面孔让他更加可怖。
黑影最终是冲过了过来,孔珧抱着赴死的决心,大喊一声,握着短刀朝那团黑影冲了过去。
下一秒,煞仿佛被烈火点燃,哭嚎挣扎,火光四射,最终化作一团白色的烟雾,消失在夜空之中。
孔珧愣住了,他感觉身后有人抱住了他的肩膀,似是安慰,又似是嘉奖。戎策站在一旁也有些纳闷,伏灵司的匕首何时能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煞瞬间粉碎。他眼中的惊愕慢慢变为忧虑。
谢君溪看着悉心保护的外甥化为一团烟雾,瞬间勃然大怒,戎策招架两下,怒喝道:“他是只煞!你再与我反抗,迟早要被伏灵咒枷反噬!”
“反噬又如何!”谢君溪张开双臂,下一句话尚未说出口的时候,忽然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飘然倒地。之后,便再无声响。
妈的,戎策心里骂了一句。他走到谢君溪身边,将她的躯体慢慢翻过来,一双眼睛里面已经失去了神色。她迎来了作为鬼的终点,战文翰最终还是选择打碎了镇墓兽。
妈的。
“谁!”一声洪亮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谁敢擅闯春闱考场!”
戎策收了刀望过去,站在门口的仅有披着一件长袍的叶宇一人,他胆子大到连刀剑都没带一把。戎策想要翻墙跑,下意识望向孔珧,这小子还在震惊中没有回过神来,更别和他十指相扣的四公主。
“伏灵司。”戎策自暴自弃摘了脸上的黑巾,将令牌从怀中摸出来扔过去。
叶宇接住,看到名字才反应过来是谁:“为何擅闯此地?”
“斩鬼,”戎策不想和他纠缠,他们曾在封王大典上见过几面,虽说彼时戎策故意躲着,还涂了不少粉佯装生病,“恶鬼已经被斩杀,打扰昭王殿下休息了。不过这等小事,就不必往上通报了吧。”
叶宇将令牌递给他,掷地有声道:“此等重大事情,为何不通报?”
戎策假装轻松地笑了两声,说道:“你想想啊,陛下若是怪罪,那咱们都没有好果子吃,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何?”
“小事化了?”叶宇神色愈发严肃,“若是大小事宜全都小事化了,那还有何声音能够上至朝堂?难道要所有人都做报喜不报忧的喜鹊,北朔便能够长治久安?荒唐,实在是荒唐。”
戎策心里骂道,这小混蛋在哪受了气找自己撒。
“四哥,”叶亭唤了一声,“天色已完,不如早些休息吧。”
叶宇望向叶亭,最终也没再跟戎策争辩下去,说道:“此事本王自有定夺,还请伏灵司的各位速速离开。”
叶宇没有料到的是,叶南坤听闻此事之后并未说任何关于伏灵司的不是,反而大赞孔珧勇救公主的英雄之举。叶宇心里纳闷,分明是伏灵司办事不利惹得凶煞入了考场,为何受罚的反而是自己?难不成作为春闱的考官要懂得如何捉妖?而太子,作为叶南坤最忠诚的儿子,自然是不会违背父皇的意思,要叶宇好好反省。
他被罚在王府闭门思过,侍卫长庄啸鸣陪同他练剑消磨时光。
“不练了,”叶宇将铁剑扔到地上,“把漕帮的信都给我拿过来。”
庄啸鸣捡起被他扔掉的剑,说道:“殿下,求人不如求己。”
“何意?”
“您想要如何模样的朝堂,应当自己争取。”
戎策把镇墓兽的碎块锁到箱子里,放在藏书阁三楼的一个角落里吃灰。报告里,孔珧详细复述了事件的经过,杨幼清一眼便看出,戎策和谢君溪对打的时候放了水,故意不肯下杀手。
如若再耽误一点时间,如若孔珧没有挺身而出,那煞怕是已经攫取了四公主的魂魄。
事情的结果便是戎策被罚打扫藏书阁三个月,而战文翰在顾燊被调入六部之后,暂时坐上了副监察的位置,只待一纸文书就能升官。
戎策抱着扫把坐在楼梯上忙里偷闲,侧头看着窗外的余晖。
杨幼清抱着一摞竹简书往上走,看他聚精会神趴在窗口的模样忽然有些不忍心打扰。但杨监察对下属要求严格,怎会容忍他们偷懒:“阿策!看什么呢?”
“老师?”戎策回过神来,往旁边挪挪,意思是给他留个空一起坐着看夕阳,“老师,我觉得我错了。”
杨幼清坐到他身边,问道:“如何错了?知道不该盲目善良了?”
戎策摇摇头,说道:“过强的保护欲反而适得其反。我无权掌控别人的人生,即便是我的亲人,即便是我抚养的孩子,也应当由他们自己去抉择。”
“终于懂了?”杨幼清摸下他的后脑勺,“跟你说件事,有些心里准备。”
“何事?”
“你义父打算用一些手段,让冬儿落榜,”杨幼清低声道,“若她进了殿试,便要面临更严格的审查,身份一事极其容易曝光。”
戎策懂了,当年的溯州戎家只有一个进宫做太监的儿子,后来被戎策取代了身份,哪里来的女儿?若是真的查出来什么来,迎接的不仅是无从做官,而是人头落地。
“老师,这也算是保护欲吧?”
“但是,”杨幼清话锋一转,“佐陵卫搜查考场的时候,秘密找到了冬儿的试卷,评分很低。她的论点太过锋利,似是故意不想考好,又或者是这个孩子天性如此——咱们家的小孩想法都有些与众不同。”
戎策忽然想起去年秋日的一个傍晚,戎冬拿着伏灵司的报名帖。
白树生回到伏灵司的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天。他见了人就开始讲这次远行神奇的经历,如何被入魔者盯上,又如何金蝉脱壳、飞一般跑回了京城,一丝痕迹都没留下。戎策抱着手臂,问他:“你就不怕被人寻仇?”
“北朔那么大,让他们慢慢找,”白树生没心没肺笑着,“我特地把他们引到南边沙漠去了,广袤无垠都是沙子的至少十天半个月找不着出来的路。”
戎策去探他怀里揣的特产吃食,白树生闪身躲过,绕着槐树转了半圈。戎策要去追他,忽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猛然驻足回头,被跑着绕过来的白树生撞得一个踉跄。随即他习惯性一脚踹过去,耳边是白树生的嗷嚎。
“老师!”
“阿策,”杨幼清将手中的信件递给他,“下个月叶亭嫁入康彦候府,同时上任月归城通判,陛下钦点伏灵司护驾。”
戎策看见了信上的名字,啧啧一声:“孔珧这小子命怎么那么好呢?老师,您想让我带队?”
“我也去我也去!”白树生举高了手,“宥州这个季节的野菜饼最新鲜,西南盐碱地长出来的野菜味苦但回甘极香。”被戎策踹了一脚之后,白树生故作严肃补充道:“保护公主乃是一等大事,我定当全力以赴,全力以赴。”
杨幼清没空搭理便由着他胡闹,对戎策招了招手:“你来我书房。”
戎策不知又犯了什么事,耸耸肩膀跟上前去,低声问道:“是关于亭亭?”
“不。”
“冬儿?”戎策继续猜,“她要来伏灵司?”
“还没定,冬儿少时有过两次气胸,极易反复,你义父担心,申请便一直压着,”杨幼清推开书房的门先行走进去,等戎策进来便示意他关门,“阿策,你是不是有件事情一直没告诉我?”
戎策在大脑里飞快地搜索,从七岁偷吃鸡腿一路想到前几个月他偷偷查命格混淆一事,最后装作无辜摇头:“老师,我有什么事情能瞒得住您?”
杨幼清转过身去,微不可闻地一声轻笑,转身回来之时手中多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紫檀木盒。他递给戎策,后者小心翼翼接住,打开来的瞬间一怔:“这是,这是和田玉的原石?”
“生辰快乐,阿策。”杨幼清拍拍他的肩膀,下一秒猝不及防被激动的徒弟紧搂在怀里。杨幼清故意板着脸,骂他胡闹,戎策非但不理,还变本加厉抱着他颠了两下。
“老师,您怎么知道今日是我生辰的?”戎策因这层假身份,生日一向都是盛夏时节过的,连他自己都忘记了今日是生辰。
杨幼清被他紧搂着,推也推不开,无可奈何只能安抚拍他后背:“问了你舅舅,才知道你虚报了一岁,不过依我看来,倒像是今年只有三岁。快松开。”
戎策似是恋恋不舍从杨幼清身上下来,无论是作为三殿下,还是国舅爷的养子,他收到过无数能让普通人家衣食无忧一辈子的礼物,但唯一知道他心意的,只有他师父。
戎策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奇怪石头,其中最贵的也仅是玉石的边角料,他的收藏中有一大半是杨幼清各种节日的礼物。
“老师。”
“怎么了?”
感恩的话要出口,戎策欲言又止,他怕杨幼清觉得肉麻。在年长者疑惑的目光中,戎策低头,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我挺喜欢的。”
第99章 送亲
宥州不是亲王的封地,或者说这二十年来不是。当年的宥王被其同父异母的弟弟叶南坤以贪污之名抓入天牢,除了世袭的王位,最后病死在牢房之中。而叶南坤做的,是扶持了康彦候孔齐辉。
康彦候这爵位是孔齐辉的祖父得来的,因他是信康和仁彦两朝的元老,稳定了北朔的基业。而孔齐辉的格局远没有他祖父那样宏伟,不过也不负圣望,将宥州从一片荒原变成繁华富饶的土壤。
孔齐辉有四个儿子,前三子皆是嫡出,孔珧则是早已归西的妾室所生,因而备受冷落和欺凌。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到头来是孔珧迎娶了公主,而并非他那些金榜题名、入朝为官的嫡子们。
所以孔珧回家准备婚事的一个月,孔齐辉表现出了异常的热情,时常嘘寒问暖,反倒让孔珧有些担忧:“爹,您的身体没事吧?”
“何出此言?”
“无事,无事。”孔珧低头继续写宾客的名单,心里盘算着改日去问问城里的大夫。
戎策叼着一根草骑着他那匹健壮的小黑马,嘴里哼着不知哪里的方言民歌。杨幼清一提缰绳让身下的白马暂缓前行,等到和戎策并肩的位置后,一把抽走他嘴里的草根:“活像是地痞流氓。”
“我这一身刚洗的黑袍,正五品的皮革腰带,花钱都买不到的伏灵司令牌,哪里像是流氓?”戎策一甩头发,话语中还有几分洋洋得意,“再说了,对待那些妖魔鬼怪,就得用流氓的招数。”
杨幼清捏他耳朵:“该让你继续扫藏书阁。”
戎策低头揉了揉耳垂,低声问道:“能换成打扫您书房吗?一整年都行,天天在藏书阁扫地太丢人了。”
杨幼清轻笑一声:“想得美。去看看公主有何需要。”
戎策一踹马肚子,黑马领会了飞奔起来,跑到那金丝流苏装饰的轿前,被缰绳勒住放慢脚步。戎策敲了敲红木的窗棂,问道:“殿下可还觉得舒服?需不需要稍稍休息再前行?”
“不必了,”叶亭单手撩开帘子,另一只手翻阅着宥州各县这几年的县志,眉头紧锁,“但若大家疲劳或饥饿,可以稍作停顿,找处空旷的地方生火。”
到底是公主下嫁,不仅有浩浩荡荡的府兵和佐陵卫开路,还有至少四个厨子,带着最新鲜的鸡鸭鱼肉,随时随地满足公主殿下的任何需求。戎策看得还有些羡慕,想想自己每次跑到荒郊野外捉妖的时候,身上只有干粮和腌菜,有时候肉干都吃不到。
“不过是县志,都反反复复看了三日,”戎策看了一眼无心偷听的轿夫,小声嘟囔一句,“宥州一向人杰地灵,几乎不见贫穷人家,富人天天布施,连妖怪都不曾有过几只。”
叶亭蹙眉摇头:“太过于人杰地灵,有时候也会让人起疑。三哥能帮我一个忙吗?”
“尽管说,不费钱就行。”戎策摸了摸口袋,这个月的粮饷一半拿来给杨幼清买虾饺。
“宥州西南山区的几个县城在十多年前遭到了大雪封山,后续又是连年的干旱和火灾,本应颗粒无收,但仍交足了农税,甚至每家每户还有富余,”叶亭将县志递出窗口,“三哥若是有时间,劳烦去这几个县走一趟。”
戎策一向不喜欢读书,这些方正的小字一看便让他头大。于是他快速扫了一眼假装认真记下,实则只记住了县城的名字:“放心,把你送到了我就去。”
“其实,”叶亭顿了一下,“我希望你能来我的婚宴。”
戎策勾起嘴角笑了笑:“好,等三哥带人闹洞房。”
杨幼清隔得远,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从戎策的笑容来看,这孩子是由衷地开心。他还未来得及感叹什么,便听见身边白树生说道:“怎么胳膊总是酸痛,该不是有什么毒虫出没。”
“西南无非是山林和沙漠,有什么蚊虫也不奇怪,”杨幼清抓过他胳膊来,吓得白树生一个激灵差点从马上掉下去,“还疼吗?”
白树生尚处在惊吓之中,木然地摇头:“不,不疼。”
杨幼清眉头紧蹙,松开了白树生的胳膊,后者立刻策马扬鞭,自告奋勇去前方探路。杨幼清放下心中的疑惑,开始想另外一件事——自己有这样可怕?莫不是这些人平常被打惯了?即便经常挨打,阿策就从未拒绝过他的碰触,约莫是知道自己逃不了,不敢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