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树生走到戎策身边,对他耳语片刻。戎策一挑眉,低声道:“辛苦了。你查出来的?”白树生撇撇嘴,悄悄指门外,戎策了然。
“在下正是红瓦房赌坊的老板娘,受雇于沈家,而这位伏灵司的千户大人,仅仅是想帮我伸冤,并非杀死我的凶手。”老板娘一撩裙摆,露出花白的大腿,惹得太守瞬间捂住眼睛,大喊“荒唐”。
戎策乐呵呵咧嘴笑,抱着胳膊倚在杨幼清的椅背上,被他师父拍了腰:“严肃点,没正行。”
老板娘倒是不觉得有何不妥,许是看惯了这些,平和说道:“没有任何人是凶手。各位老爷请看,我的右腿有陈年的旧伤,也是因此,那日清晨我绊倒了椅子,没有站稳,摔在桌角。”说罢她放下裙摆,抽出发簪,黑发如瀑布。
等她转过身,太守吓得差点从椅子上翻过去,就连曾皓都倒吸一口凉气。
她的后脑勺上有一个巨大的血窟窿,甚至还有涌动的鲜血缓缓流下。
沈景文手中的茶杯几乎被捏碎,他尽力掩饰,仍然遮盖不住慌张的神色。半晌,他咬着牙说道:“不可能,你不可能还活着。”
“如果她活着,太守老爷您得扣仵作的粮饷,”白树生上前一步,“各位大人喝的茶中落了一味药,名叫仙羽散,能够看见妖魔鬼怪的真身。不过放心,只有半个小时的功效,就是有一点副作用。”
戎策悄悄伸手对白树生比了个“好”。杨幼清将他的手按下去,低声说道:“曾皓自始至终没喝茶。”
“廷争告诉他的吧?毕竟副作用是跑茅厕。”
“但是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老板娘身上,”杨幼清也没得到热茶款待,但是他能通过其他人的眼神判断目标所在,“也许是南绎有更好的见鬼药,当我多心。”
太守忽然醒悟过来,站起身退后一步踢倒了红木椅:“你是鬼!你是鬼!有鬼啊!”
第84章 狐狸精
“您放心,”白树生拍了拍胸脯,“她只不过是有心事未了流连世间,并非是恶鬼。只要您能公平公正处理这单案子,我想她也不会找您麻烦的。”
杨幼清轻笑一声,低声对自家徒弟道:“你把小白带坏了。”
“是您先把我教坏了。”戎策笑着拍了拍他师父的肩膀,紧接着上前两步走到公堂中央,环视四周,朗声说道:“所有人的死,都没有凶手,意外或者疾病让这些可怜的人离开人间,就连生死簿写的都是阳寿已尽。但是,谁让他们恰好在死前十日变成了痴人?”
“谁?”太守瞪大了眼睛。
戎策轻描淡写好似说故事一般说道:“狐狸精。也有人叫狐仙,胡大仙,他们吸人精气。不过这只十分仁慈,首先截发看人阳寿,让他们和妻儿父母尽享天伦——对,他还会扔一笔钱进这些人家的窗户——接着,在倒数第十天吸走他们的精气。毕竟再晚,就没什么剩下了。”
“还有这事?”太守愣住,眼角的皱纹都一动不动。
沈景文将茶杯推到远处,说道:“一派胡言。”
“沈三少爷如此针对我,怕不仅仅是因为在梅雪山庄,赵元同砸烂了一个花瓶没赔钱吧?”戎策嘴角扬起一丝笑容,目光如炬竟让沈景文有一丝的晃动,“因为你担心我查出你身上的秘密,所以要杀人灭口!”
“混账,胡说八道!”沈景文一拍桌子站起身,斯文如他难得开口骂人。
戎策跳到高台之上与他面对面而站,低头俯视这个娇生惯养的少爷:“村庄的老农受伤,沈三少爷正在田间收租;镇上的铁匠昏倒,沈三少爷在隔壁街的店铺谈生意。老板娘,我想问问,你失去心智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人是谁?”
沈景文越过戎策的肩膀看向台下站着的鬼魂,一字一顿道:“我待你不薄,你要为这人信口开河?”
“我的确是见过三少爷,但究竟是谁狐狸精,恕我凡俗一双人眼,看不出。”
戎策紧盯着沈景文,冷笑一声:“她不知道,有人记得。”沈景文瞬间转移视线回望向他,戎策反倒对他失去了兴趣,转身看向太守:“劳烦您打开衙门的大门,我想我有位朋友刚刚赶到。”
大门开了,急匆匆走进两个人,一人身穿鹅黄长袍,另一人斜背着梨花木的药箱。
“在下凤麟,乃是森州一名风水师。数日前,沈三少爷曾闯入我房中,对我使妖术,若非我福大命大遇上了京城来的名医,”凤麟向后看一眼,“名医”本人张裕来喜滋滋扬起下巴,“我便要如疯子一般,痴狂到老。”
凤麟在墙上画的,并非是什么密文,而是一个地标,和一个“三”字。戎策见到沈家大宅的第一眼便有些熟悉,仔细一想,凤麟所指的,应该就是沈家三少。
“荒唐的指控,荒唐,”沈景文走到高台的边缘,居高临下望着凤麟,“恕我直言,你不过是一个骗子。你可否告诉大家,有人偷袭你的时候,你在何处?”
凤麟不受控地嘴角抽动,数双眼睛盯着他,他也无法不回答,只好硬着头皮说道:“监牢。”
沈景文挺起身,不再理会台下之人:“各位听见,这人受过牢狱之灾,谁知道会不会为了免除罪罚而编出谎言?沈家家大业大,无意中可能得罪了不少人,挡了他们的财路罢了。”
太守这才接话:“对对对,此人不可信。”
沈景文点头,继而转身望向戎策:“你还有其他的,所谓的证人?依我看来,并非是我针对你,而是你针对我。的确,没有办法证明千户大人身份的时候,我是动了粗,但也是无奈之举,毕竟你拿着刀,想要伤害我的护卫。千户大人由此怀恨在心,我不责怪,相反,我需要给你道歉。”
戎策攒了一肚子的火气正要说话,只听太守抢了话头:“此案牵扯甚广,一时三刻难以审完。不如今日先退堂,由伏灵司的几位大人与我们一同查出真相,可好?”
“分明——”
“阿策,”杨幼清喝住他,“太守和王爷都累了,我们改日再研究此案。”戎策不解望过去,这才注意到他师父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加苍白,左腿膝盖忍不住打颤。
戎策咬下嘴唇,说道:“是,老师。”
大门打开了,首先往外跑的是急着找厕所的衙役。随后是向围观群众解释经过的师爷,但随即他也坚持不住,将写得“言简意赅”的卷宗一撂,转头也奔着茅厕跑去。
戎策扶着杨幼清从侧门走出来,太守主动邀请他们留宿衙门的驿馆,戎策也没推脱。
看着张裕来帮杨幼清把脉,并再三确认他师父不会有大碍,戎策才从卧房走出来,小心翼翼关上了门。小白不知去了何处,也许是去感谢廷争——这家伙给老板娘下了一道符,竟然让她在日光下被所有人所见,虽然时间极短,但效果达到了。
等在门口的只有凤麟,戎策走到他身边拍拍他肩膀:“挺好的。”凤麟没想过他开口竟然在夸人,愣了片刻,戎策好奇问道:“怎么了?”
“张大夫来的路上一直说戎千户如何如何苛责,加之先前的经历,我以为你会——”
“以为什么?”戎策打断他,扬起嘴角,“责怪你没有把沈三踩死?我知道人的极限在哪里,有些事情坐到某种程度,已经是最好。不过张裕来真该挨揍,从森州到青沙道竟然花了半天。”
凤麟低声道:“是我路上丢了钱袋,回去找。”
“那挨揍的应该是你,不过可惜,你不归我管。”戎策笑着拍拍他后背,凤麟啊了一声,然后才意识到戎策并未生气。
“有些事情我不方便在朝堂上说出,”凤麟扫视四周,凑近些许,“沈景文在找真正的青丘狐,如果我没猜错,他把我当成了上古的半神,所以才来试探。”
戎策笑着拍拍他肩膀:“不是你福大命大,是他根本没想杀你。沈景文这个人——也许是只妖,还是有底线的,你的阳寿还长,他不会真正吸走你全部的精气,只是想让你忘记见过他。”
曾皓走进房间的时候,神情颇为认真:“我以为你来北朔是有目的的,我是指,作为明晞府未来的掌门人,你到北朔并非是吃喝玩乐这么简单。”
“谁说的。”廷争笑了笑,将脸上的面具撕下来放入木盒中。他这张面具用的是初生九婴最稚嫩的皮肤做成,延展性胜过普通面具百倍,但也稀有,仅此一件。
曾皓望着他的眼睛,严肃说道:“我不是傻子。这么多的巧合和传闻,我不得不怀疑你。明晞府在搜集什么,需要少掌门亲自出马?是不是传说中的蛇头?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廷争避开这些问题,也算是一种默认:“既然你怀疑我,为什么还快马加鞭赶到青沙道,不怕我利用你?”
“你没有利用我吗?”
“一半一半,我知道你喜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廷争笑了笑,拍拍曾皓的肩膀,“之前说不管明晞府,的确是骗你,是我不对。但我只想拿回属于南绎的古物,别无其他,不会做过界的事情,更不会伤及无辜。”
曾皓和他一同长大,自小形影不离,深知廷争的性格,他懂得是非黑白。这个人虽然时常扯谎,但都无伤大雅,多是不得已而为之。十一王爷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是不是真心想跟伏灵司的人交朋友?”
“实话实说,我挺喜欢他们的。”
“沈景文如果是狐狸精,他的爹娘和兄弟姐妹是不是都是妖怪?”白树生托着下巴,认真思考。
戎策将手中的书卷成一卷砸他脑袋上:“你什么意思,北朔的西南被一群狐狸控制住了?”
张裕来坐在圆桌的另一端,同样托着腮,闷声闷气问道:“可是他有什么目的,吸人精气是为了强身健体?但是阳寿越少,精气便越不强大,他为何不找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偏偏找将死之人?”
白树生抢答:“他心地善良!”
张裕来换了一边脸颊托着:“我看未必,他想杀了监察大人和阿策。”
戎策在桌下踹他一脚:“他要是想杀我,早就动手了。小白说的对,这个人还有点良心。”
“你们要是想聊天,不妨出去。”杨幼清躺在不远处的木床之上,举着一本《北齐律》,慢腾腾翻过一页。
戎策应了一声,接着对白树生和张裕来说道:“听见没,出去。”
“你也出去。”杨幼清将《北齐律》照着他脸扔过去,戎策委身躲过,抓了一把花生猫着腰跑到门外。
不等白树生笑出声,戎策一巴掌拍他脑门上:“我孝敬我师父,不行吗?他要是腿疼得掉眼泪,下床找药走路跌跌撞撞,再撞到床头血流不止,如何是好?”
白树生还未说话,屋中传来一声怒吼:“我听得见!”
戎策闻言麻溜扯着白树生和张裕来的脖子走出去十多米远,找了个树荫坐下,往嘴里扔了颗花生。张裕来瞥一眼戎策,再瞥一眼紧锁的房门,说道:“阿策,你不觉得,照顾监察大人这种事,应该是你师娘做的?”
“他没结婚。”
“总有一天,是不是,”张裕来伸手想要搂他肩膀,却被戎策一巴掌拍下来,继而说道,“阿策,我表舅的大女儿今年二十三岁,年轻貌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是鹤形拳的第七十八代传人。”
“滚滚滚。”
第85章 雨中缘
“阿策,怎么心不在焉?”杨幼清经历了三次药洒胸口之后,按住了戎策递过调羹的手,“衙门在查,小白和张裕来也在为此奔波,你若是不放心,便自己去搜寻证据。”
戎策立刻摇摇头,按他师父的意思将药碗递过去:“老师,我是担心您。您还是早点起程回京吧,让张太医给您看看,不要拖着。”
杨幼清察觉到了些许异样,戎策说话的时候望向他的次数少了,语调中的轻浮几乎被沉重替代,忧心忡忡,但隐瞒的绝不是什么得了绝症的噩耗。他摸了摸戎策的额头,没发烧。
“我好着呢,”戎策下意识向后躲,随即站起身将血刺插入刀鞘,“我出去看看。”
不等杨幼清说话,他便疾步跑出门。无头苍蝇一般在街上走了大半个时辰,戎策迎面撞见匆匆跑来的白树生,后者满头是汗,见面便喊:“衙门抓人了!”
“真是沈景文?”
“呸,这家伙找了个替罪羊,说是他一个跟班,狐狸精吸精气的时候那个跟班都在场,而且还从跟班床底下翻出了很多黄符和乱七八糟的法器。”白树生说完,少有的骂了句粗口,被戎策敲了脑门。
戎策思索片刻,忽然听见张裕来站在街道另一头高喊:“阿策!”
“没聋!”
“阿策,”张裕来提着袍子下摆像一只松鼠一般跑来,气喘吁吁,“沈老爷寿辰,沈家在摆宴席。今日之后,沈景文这孙子就跑到森州去了。”
戎策拔腿就走,白树生急忙跟上,问道:“你想干什么?”
“唱一出单刀会。”
“那我呢?”
“你是剑。”戎策揽住他肩膀。
“李公子近日谈成了郑家镖局的生意,恭喜恭喜,”沈景文穿行于贺寿的人群中间,一副好记性让他对这种场面游刃有余,“张夫人,刘夫人,二位的绸缎庄若是想打入京城,不妨试一试雍容风格设计的布料,正好与那娇雀绸缎庄的简雅一决高下。”
沈鑫招呼他:“去看看你姐姐。”
沈景文笑着和两位夫人告别,走到他二姐身边,替她接过一位年轻公子递来的酒樽:“蒋公子所做的《春日三首》,每一首都别有一番风味,不愧是青沙道第一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