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紧跟着戎策,好几次差点踩了鞋跟。戎策眼看着宫城的侧门就差几步路,一直接应的小太监也已经弯着腰等候多时。他忍无可忍,低声训斥:“没长眼睛?你是第一次陪我回来?胆子这么小!”
“大人,这,这不是胆小,”李承说话声音越来越小,“上次您让我以调虎离山之计骗周子敬,我已是心惊胆战。”
“一回生二回熟,”戎策作势用胳膊肘顶他胸口,“后退两步,再踩我让你扫藏书阁!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扫一个月!”李承唯唯诺诺点头,戎策见威胁效果甚微,压低声音:“然后跟顾燊去陪酒。”
李承立刻不打颤了,老老实实跟着戎策,咬着嘴唇生怕露出一点胆怯之意。戎策满意,轻快走到隐蔽的侧门前,忽然发现今日竟然是陛下身边的邹公公亲自前来。
他迟疑些许,但随即满脸带笑迎上去:“唉,邹公公亲自前来,这还是第一次。怪我,没带什么礼物,下回让李承给送来。舅舅前几日从西北弄了两只长毛羊,羊毛预备着做成披风,你看看需不需要。”
邹公公年事已高,眼角爬满皱纹,永远是一副温和的笑意:“老奴奉命恭候岳王殿下,是本分,怎敢要殿下的礼物呢?您每个月十五日回宫,皇后娘娘早几日便开始念叨。”
“打住了打住了,”戎策摆摆手,“不就是前几个月没听话吗,至于记这么久?你瞧今天我不是站在这儿吗?”
邹公公一边领路,一边简短告诉他最近发生的事情,例如太子家的长子叶秉川已经能跑能跳,再例如陛下下令所有的宫女太监都要会读书识字,再再例如,五皇子叶卯在南绎一切都好。最后这一点,戎策存疑,但是叶卯皮糙肉厚,一般人不能占他便宜。
邹公公伸手指向花园一侧的小门,顺手拨开尚未绽放的梅树枝杈,“月初昭王大婚,皇后娘娘看在眼里,羡慕在心里。上次娘娘提及嫁娶,您婉言拒绝,她忧愁了几日。”
戎策挠挠耳朵,回头看了一眼李承,后者立刻意会。戎策放了心,说道:“唉,知道了,我心里有分寸。”
“今日情况——”邹公公尚未说完,忽然听到围墙后面有一声瓦片破碎的声响。他一惊,戎策也是一惊,心想李承这小子竟然敢破坏建筑物了。不过李承自小知道分寸,没闹大了,不然御林军闻讯而来,戎策要缺少一个端茶送水的得力干将。
瓦片破碎之后还有窸窣的穿林打叶之声,戎策抬抬下巴:“我认识路,你尽管去探查。”
邹公公走后,戎策立刻绕了个圈,朝着印绶监的方向跑去。他一来训练得好,二来对道路熟悉,一边躲避巡查的御林军一边快速跑向目的地。
杨幼清告诉他,如果当年的事情有记载,十有八九会在印绶监存放。甚至有可能,那宝物本身就放在印绶监。虽说这地方是太监掌管的,存放的是信物、铁劵一类不疼不痒的东西,但是这地方选在了皇城中风水绝佳之地,而且自太祖朝经历了四次加固。
说白了,佐陵卫不是看皇陵的,印绶监也不仅仅是存废纸的。
戎策所有的计算都没有错误,但是他太过自信,不记得自己自七岁开始,就没在皇宫里走过一整圈——他迷路了。
从北境回来之后,戎策几乎每个月十五日都来宫城拜访皇后,但是,他只走过从侧门穿过花园到皇后寝宫这一条路。
现在他钻入了不知谁的后院,看着窗户上映出的女人剪影发愣。尤其是那个女人好似在脱衣服,戎策不知道是赶紧跑还是捂住眼睛。
第69章 夜闯皇宫下象棋
“谁在外面!”屋中的女子被惊动,推门而出。
戎策来不及捂住眼,也来不及翻墙逃跑,不过好在这人穿了衣服,方才不过是除去披风。他定睛一看,好死不死,撞上了云妃。
印象中,云妃是叶南坤一众妻妾中最千娇百媚的一个,如今年近四十岁依然算得上花容月貌。一双狭长丹凤眼直勾勾看着戎策,戎策也不知如何应对。倒不是因为他没想出个借口,而是云妃不同于常人。
十八年前,戎策不慎放火烧了大半个皇宫,其中云妃的寝宫烧得连骨架都不剩。此后她便性情大变,好似得了失心疯,一时柔情似水,又一时暴跳如雷,叶南坤找了无数的大夫来看,都没能治好。
戎策直觉有愧于她,便乖乖行礼,说道:“我是迷了路,叨扰娘娘了。”
“嘘,不要说话,梁梁刚睡着,小孩子睡不足,明日是要闹脾气的。”云妃将食指比在唇前。戎策一阵说不出的感慨,云妃近日来记忆混乱的情况愈发严重,她膝下唯一的公主叶梁,都已快成年,哪还是孩子。
但戎策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还故意压低了声音:“是,我这就出去,门在这边对不对?”
“对,就是这边,我这里好久不来人了,瞧我差点忘了门在哪。”云妃自精神失常便像是被打入冷宫,谁也不见,谁也不能见,戎策心里那些陈年的愧疚再一次翻滚,连声道谢。但是还未走到门口,云妃忽然脸色一变:“你究竟是何人!月黑风高擅闯皇宫!”
戎策急忙作揖,说道:“娘娘息怒,息怒。我是叶轩,您不记得了?齐妃娘娘的孩子,养在皇后膝下的。”
“齐妃?”云妃想了片刻,“她儿子早死啦!被火烧死的!天煞孤星!”戎策皱皱眉,他对这种称呼早就习以为常,谁说他是富贵命,他怕是惊得血刺都能扔地上。
云妃越发疯狂,连声喊道:“被水淹死了!掉下山摔死了!被枕头闷死了!”戎策眉头紧皱,虽说习以为常,但是心里仍旧不舒服。说到底,是戎策当年造的孽,云妃想让他死,无可厚非,无论如何诅咒他都得受着。
最后,云妃开始阴阳怪气:“他一出生就死了!我亲眼看见他断了气!”
听得多了,戎策不免背后发凉,不想再和她纠缠,转身出了门,飞快按原路返回。好在他记忆力好,又动作敏捷,成功在踏入淮静宫的前一刻和邹公公撞上了。邹公公好奇他为何费了这么久,戎策不等他发问,把一束花递过去:“这个入药,可以治老花眼。”
“多谢殿下。”邹公公将疑问留在心里,刚想通报,戎策已经推门进去。
等走到淮静宫正殿的时候,戎策再一次愣住。
原来方才邹公公想要说今晚情况特殊,是因为叶南坤和叶斋,都在等他。
戎策成年之后见叶南坤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不知为何今日能有幸见到皇帝陛下,于是上前一步双膝跪地,双手交叠高举齐眉,一头磕在地上:“儿臣给父皇、母后请安。”
叶南坤不动声色,说道:“起来吧。”
“谢父皇,”戎策站起来,微微侧身对叶斋笑了笑,“二哥,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叶斋白了他一眼,扭过头去不答话,被叶南坤一个眼神逼得不得不接茬,末了望向窗外懒散说道:“嗯,不忙。”
叶南坤招招手:“你们过来,看看这局棋。”
“是。”戎策走上前去,站到孟采薇身边。实话实说,戎策特别怕这个做皇帝的爹,毕竟六七岁的时候,这个人一句话就将自己从宫城赶了出去。若不是孟兆宁好心收留,戎策怀疑自己活不到现在——也许叶南坤就是推他去死。
这些年来戎策自己打拼,有时差点送命,但叶南坤从未关心过。甚至每月两个时辰和母后团聚的请求,叶南坤最初也不同意。后来孟采薇搬出礼记、祖训和一众典故,这才让叶南坤点头。
戎策听说,当叶南坤知道自己进了佐陵卫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以为戎策犯了事被抓进去。也许对于他来说,戎策这种命格的人,根本不该活着。
今日叶南坤让他来下棋,戎策觉得蹊跷,便主动站到孟采薇身边,仿佛躲到母鸡羽翼下的小鸡仔。叶斋恰恰相反,他急于表达自己,上前一步立于叶南坤身旁,观察棋局,即便他对象棋一窍不通。
叶斋端详一阵,郑重其事道:“马五平六。”
戎策摇头,说道:“相三进五。”
叶南坤看了看叶斋,又看看戎策,叹一声:“你们俩是看不到别着马腿,别着象蹄子吗?”
叶斋急忙点头:“父皇英明!”
戎策跟着奉承:“果然是一盘好棋!”
叶斋侧了身低声问:“什么马腿?”
戎策同样以低声回答:“我怎么知道!”
当今陛下叶南坤忽然惆怅,怎么生了两个大傻子。不过孟采薇机敏,笑着轻拍戎策后背:“瞧着俩孩子,就知道逗陛下开心。轩儿,你说若是用炮吃掉对面的兵,会如何?”
戎策虽然对象棋不明白多少,但至少知道马走田象走日,后来杨幼清还教过他象不能过河,士不能出圈等等。他看了一眼棋局,顺着母后的话回答:“若是打掉兵,这炮会被对方的车吃了。但若原地不动,父皇的马依然可以吃掉它。”
叶南坤不催促戎策定夺,问道:“有何方法保全帅?”
戎策有些纳闷叶南坤突如其来的慈父语气,但来不及多想,老老实实回答:“只有舍弃这炮。”戎策伸手将玛瑙棋子拿起,小拇指勾走对方的兵,随后将炮放在那处。叶南坤随即用了车,吃掉戎策的炮。
“只有此举可以调走父皇的车,”戎策将守在帅身旁的相推上前,“您若是吃了儿臣的炮,便得将帅相见了。”
叶斋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的,两手拢在袖中紧张地揉搓。直觉告诉他,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此时还是收声为好。
叶南坤从未夸过戎策,最多就是看一眼,但是今日破天荒的说了句不错。戎策诚惶诚恐,差点就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大声高呼谢主隆恩。回想当年叶南坤把戎策赶出皇宫的时候,眼中满是憎恨的厌恶,好似他根本不是叶南坤亲生的。
但他偏偏就是叶南坤的儿子,还被封了二品亲王——这一点戎策十分想不通,给他大片的封地,数不清的金银珠宝,难不成是为了让“叶轩”这个人彻底消失而做的准备?
也许哪天路上蹦出来一个蒙面杀手,戎策死于非命。后世的史书里只会记载一个病弱的皇子被他仁慈的父亲给予无尽的宠爱,但是英年早逝,可怜天下父母心。
现在叶南坤虽然没笑,但是戎策想到了笑里藏刀。
“这局棋舍小而顾大,能悟道这一层算是不错,”叶南坤缓缓开口,戎策心里嘟囔,下面要进入正题了,“你可听说近日西漠边境战乱频繁?”
戎策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说道:“有所耳闻。不知父皇提及此事是……”嫌弃自己在京城碍眼,发配到西域吃葡萄?
叶南坤手中摆弄着棋子,沉默须臾说道:“势必有损,损阴则益阳。马贼、土匪、邪教帮派接二连三冒出,西漠军队疲于应战。叶轩,岳州龙都炮兵营的虎符,在你手里?”
借兵。
戎策心下了然,叶南坤唱这出戏目的只有一个,拿走岳州最精锐的炮兵营,彻底架空戎策这个二品亲王。日后他有通天的本事,手中也无任何兵权——他甚至连府兵都没有。
也许西漠的马贼并不需要炮兵营来对抗,但是叶南坤必须找个借口。他知道戎策不敢回绝,只不过叶南坤要让写史书的书生写的好看些,让后人记住,北朔隆安皇帝叶南坤懂得调兵遣将。
戎策沉默片刻,抬头说道:“儿臣自当为守卫西漠边境尽一份力。炮兵营随时听候父皇的调遣,至于虎符,您明日派人来取便可。”
叶斋愣住了,虽说他这个惹是生非的三弟被人一脚踢出皇城,从未有过夺权的心思,但是炮兵营在手至少可以自保,哪天叶南坤想要杀了这个灾星,戎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他是傻子,还是……更傻的傻子?叶斋有个猜测,戎策此举的意思是,他甘愿做一个伏灵司的小千户,这辈子都不会去碰触那些本属于他的权力地位。
而戎策的下一句话,正正印证了叶斋的猜测:“儿臣自幼喜爱逍遥,不曾学过四书五经、用人之道。还请父皇另派人,替儿臣掌管封地,大小事宜,儿臣无心也无能力过问。”
叶斋觉得戎策不是傻子,是个疯子。多少人眼红岳州的地盘,这小子直接拱手让人。而且让出去容易,收回来难,戎策此举等于放弃王位,只保留一个岳王的名头。甚至这个名头都保不住,叶斋觉得戎策是想彻底放弃叶轩的身份。
话说回来,伏灵司那破地方到底有什么让戎策恋恋不舍的,连王位都不想要。
而叶南坤,正喜欢戎策这样的态度:“有自知之明便好。朕明日下旨,让太子替你监管封地,有何异议?”
第70章 一个月后再度夜闯皇宫
戎策露出个真诚的笑脸:“儿臣岂敢有异议,择日亲自感谢太子殿下才是。”
“多求上进,不要总跟不三不四的人一起。”叶南坤办成了事情,便没有继续待下去的意义,起身便走,也不知听没听到两个孩子在身后道安。
叶斋自我感觉良好,父皇说的这不三不四的人不包括他。叶南坤虽然不喜欢叶斋不学无术的性格,但是耐不住叶斋有手腕,会做事。而叶南坤又是一个不计过程,只看结果的人,总的来说,叶斋近几年来的表现是他所希望看到的。
等叶南坤走了,叶斋才放下装出来的矜持,怒斥道:“你好端端交什么虎符!”
“我本就不想要啊。”戎策坦然望向他。他是真的没想过以叶轩的身份再活一天,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从未出生在帝王家,不用活得这么压抑,每日戴着面具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