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砍了他吧。”戎策有些不耐烦,又怕节外生枝,但是杨幼清不下命令,他不敢轻举妄动。
丧气鬼呵呵一笑,说道:“这么心急做什么,赶着去闹洞房?哦,我忘了,今日是初定,婚礼的时候我也会到场祝贺的。”
戎策微微皱眉,说道:“祸不及妻儿,郭家已经传了四代,你到底有什么仇恨,跟一个姑娘过不去?老师,还留着他做什么,看见就恶心。”
“祸不及妻儿,好处也不及妻儿哟,”丧气鬼好似胜券在握,故弄玄虚又阴阳怪气,“如果我告诉你十二年前的真相呢?”
戎策忽然激动,血刺用力抵住丧气鬼颈间脉络,若是活人怕是要血流不止:“你说什么!”他还想用力,被杨幼清按住了手腕。戎策扭头看向师父,杨幼清神色是一如既往的镇定,但是眼中神色复杂。
“十二年前,还有一个能看见鬼的孩子!”丧气鬼也怕了血刺,脑袋歪向一边,快速说道,“是他引我过来的,而我首先看到了你,以为那幽怨苦恼之气息来源于你。后来我发现,你阳气更弱,虽不是那孩子,但依然是个不错的猎物。”
“你为何不杀了我!去杀我大姐!”戎策握刀的手微微颤抖,他额头青筋突起,极力隐忍以免一刀结果了这鬼的性命。
在宫中时,传言四起,他没了母妃,孤苦伶仃。现在想来感激之人,一是力排众议收养他的皇后,二便是时常带他游后花园、读四书五经的大姐。她性格温和,善解人意,但戎策偏偏害了她。
“我选择她,是因为她更加绝望。”
第66章 十年前的定情信物
“胡说八道!她要嫁人!要嫁给草原王子巴鲁音!”
“你以为她想吗?”丧气鬼放慢了语速,他喜欢看戎策激动但是偏偏不能动手的愤慨,“谁会喜欢做一个讨好草原蛮族的礼物?远嫁是一场联姻,一场男人主宰的斗争中稀松平常的交易。”
戎策怔住。
杨幼清问道:“你错了。”
“不,我是不会看错人的内心。”丧气鬼语气坚定。
“我是说,你错在,没有在十二年前杀了阿策,”杨幼清收回苍锋,对身边久久没有动作的徒弟说道,“动手吧。”
丧气鬼一看戎策眼中的怒火,随即僵硬地后撤半步,却逃离不开原地。他还是怕了,一边奋力挣脱纸符控制一边说:“我还知道!一百二十年前,绎国国师从皇宫带走的宝物是什么!”
戎策咬着牙,一字一顿说道:“不感兴趣。”
“有三个,他带走一个——”话音未落,血刺已经砍掉了丧气鬼的头颅。圆溜溜的脑袋滚落在地,随即身体轰然倒塌。于旁人,水榭中间的鬼影消失了,唯有戎策看得见这幅狼狈的画面。
他收回血刺,转身面对杨幼清。杨幼清会意,伸手制止住想要收起结界的董锋,然后张开双臂。戎策咬着嘴唇,上前一步抱住他。他记得杨幼清收徒的时候说过不许他掉泪,所以忍着,嘴唇咬破了,攥拳的手指陷入肉里,依旧是一声不吭。
杨幼清没有多少抱人的经验,少数几次大多给了阿策。他只知道这样做阿策会放松一些,这个孩子不太喜欢跟人分享苦难,除了他师父。戎策一向是笑着的,只有杨幼清知道他最脆弱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但是杨幼清惋惜,没能在十二年前陪在他身边,没能在十二年前找出事情的真相。“这件事结束了。大公主的意外与你无关,以后若是因此再哭再闹,罚你扫藏书阁。”
“知道了,老师。”
“缓过来了?走吧,这么多人看着。”
“他们不会说出去的,我看他们敢,”戎策送了手,抹了一把脸,等松懈下来了才感觉到寒风刺骨,之前跌落水池浸湿的衣服贴在身上一阵难受,“唉,我能直接回家吗?换件衣服,呼,入冬了……”
杨幼清看他哆哆嗦嗦搓胳膊的样子,便知道他还没完全想通,故意演得轻松。倒不如给他一晚上的时间自己思考思考,杨幼清点头:“回家吧。”
“唉,对了,您说那另一个能见鬼的孩子,不会是小白吧?”
“不会,他被廖向生带回来的时候,是第一次来京城,”杨幼清拍拍他后背,“这些事情交给我处理。你回去换身衣服,满身鱼腥味,出门别说是我的徒弟。”
“您是不是还记恨我,说您胆小啊?”戎策冻得一个哆嗦,用冰凉的手指去戳杨幼清的肩膀,被后者一巴掌拍开。戎策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孩童一般噘着嘴嘟囔:“监察大人好记仇。”
杨幼清停下脚步:“明天别来伏灵司了。”
“您干什么?开除啊?”戎策瞬间紧张起来。
“不想放假?好啊,白树生在秋冬道遇上点麻烦,你去增援。”
秋冬道,顾名思义,一年只有秋天和冬天两个季节。那地方到处是高耸入云的雪山,掉进山窟窿里只能喂野狼。戎策再一个哆嗦,急忙摇头。
董锋在他们走出水榭之时才收了结界。他虽然想偷听丧气鬼的交谈,但是又怕暴露身份,只能默默忍耐。方才发生的每一幕都有些蹊跷,从交谈到斩首,从拥抱到现在监察大人扯戎千户的耳朵,董锋仿佛看了一场稀里糊涂的默剧,摸不着头脑。
周子敬在佐陵卫总部又一次见到戎策,而后者依然是热情洋溢与他打招呼,称兄道弟的模样一看便知是有事相求。
戎策来找他的原因是昨日听到的传闻,落草文豪竟然给丧气歌添了几句,而据戎策所知,落草文豪应该从未离开过佐陵卫监牢。。
“冬月冬,刀劈郭郎气势雄,寒松雪映折扇红,百二十年鬼话终。”
戎策猜不透,于是来找周子敬问个清楚。
而周子敬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义正言辞表示拒绝。戎策犯了难,说道:“那,让我见他一面总行了吧?我就远远看一看。就看那么一眼,我也不让你为难,出了什么事我担着。”
“这,”虽然上面明令禁止任何人和这个失心疯的诗人接触,但是戎策不给周子敬台阶下,他只能顺势而上,“不可久留。”
戎策笑着拍了拍他肩膀,但进入监牢之后,屋外忽然想起嘈杂的喧嚣声,眨眼间便能听见冷兵器碰撞的声响。周子敬毫不迟疑抽出兵器就跑出去了,戎策松了口气,李承这家伙算是不辱使命。
接着他走向监牢中的落草文豪,对方一头乱蓬蓬的头发,鬓角和胡子相连分不清楚界限。他身上满是污渍,一双长满老茧的手上沾满了墨汁。戎策觉得他身形实在不像是个读书人,孔武有力的肌肉即使是困于牢笼之中也没减少多少。
“丧气歌是你写的?”戎策选择速战速决。
“不错。”
“你如何写出最后一段?”
“他们说我是个疯子,”落草文豪撩起头发,扣住手腕的铁链哗哗作响,惹得他不悦皱眉,“我想着想着,就写出来了。在我的脑海里疯狂跳动的画面,疯狂跳动的文字,落在纸上,就写出来了。”
果真是一个失心疯的人,戎策叹了口气,他怕是问不出来什么。
想着周子敬快要回来,戎策转身要走,忽然听到落草文豪喊了一句:“我是真的喜欢过她。”
戎策猛然转身,脱口而出:“你说谁?”
落草文豪好似没听见他说话,闭眼吟诗,念他那些没什么内涵的打油诗,有谈情说爱的,有家长里短的,还有山水花鸟。但最后,他开始念丧气歌,从一月一开始,一直到九月九。
然后又是一遍九月九,这三句半的诗词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戎策忽然贴近牢房,双手紧紧抓着铁栏,似乎想将那两根粗壮的栏杆掰断。
他认出来了,这人便是当年的草原王子巴鲁音,大姐的未婚夫。丧气鬼说过,他和草原王子有过争斗,也许从那时开始,这曾经的王子被吞食了精气,成为了失心疯。戎策双手颤抖,紧紧盯着牢中之人。
“你喜欢过她?你怎么说的出口!”戎策愤怒,如果不是和苏克斯族联姻,大姐何至于被丧气鬼诱惑自杀。
周子敬已经回到了监狱之中,看到戎策趴在牢门边缘,神色骤变,上前一步抓住他肩膀,将他扯到三步远的地方。戎策仍然试图冲过去,他觉得自己才是疯了的那一个:“你他妈就是个混蛋!自私!懦夫!若不是你,她怎么会死!”
“出去!”周子敬冷着脸,将戎策拽向监牢门口。
戎策忽然像是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气。骂完的瞬间,他扪心自问,他真的能怨这一厢情愿的王子吗?如果说懦夫,十三岁时躲在树后面,战战兢兢任由大姐拔剑自刎的他才是懦夫。他有什么立场指责巴鲁音不作为。
落草文豪用诗词书写心中悲愤,去质问苍生。而戎策却选择一心求死,去战场上荒废青春。
造成这场悲剧的作俑者名单里,永远有戎策的名字。
他卸了力气,被周子敬拽到门口,摔坐在地上,满目愁容。孟兆宁已经赶过来,看到戎策这副模样一直摇头。
周子敬没有为难他,说道:“此事我不会上报,还请戎千户好自为之。”
“多谢。”戎策低声道谢,抬头时周子敬已经回到了监牢中,不见他身影,反倒是孟兆宁俯身,关切望向他。戎策扯出一个微笑,说道:“义父,给您添麻烦了。”
“你能走出来是最好,”孟兆宁叹了口气,“幼清跟我说了你当年为何跟着太子去北境军队。说起来,联姻失败之后,巴鲁音失踪,苏克斯族以此为理由侵犯中原,好在有太子殿下挂帅。我当时只想着,你跟着你大哥,我能放心,不过没意识到……”
“义父,”戎策看他自责的神色心里反倒更加过不去,泛着一阵苦涩,“是我少不更事,让你们担心了。”
孟兆宁将他扶起来,说道:“后来你病了,幼清接到信之后立刻从西漠赶到北境军营去看你,时间紧迫来回又耗了两日,去见你只有一个晚上。听他说,你迷迷糊糊讲了很多心事,好在他悉心照顾你,给你开导。你啊,记得多关心关心你师父。”
戎策双拳紧握,他只记得,那天晚上有人陪他聊天,告诉他,黑暗不会是永久的,明天太阳还会照常升起。只要他站在阳光下,就能看到山水如画,能看到碧海蓝天。
“义父我先走了!”戎策拔腿就跑,“借我匹快马!”
杨幼清在书房将最后一本卷宗签上名字,然后吩咐李承去归档,终于完成了今日的工作。李承刚走,戎策破门而入,然后不等杨幼清骂出声,自觉地退出去,敲敲门,再走进来。
“慌慌张张做什么!”
“老师,”戎策眼里闪着光,想要说谢谢但是觉得过于肉麻,一时不好说出口,“当年我在军中生病,您是不是来看过我一次?”
“是。”
戎策从袖口摸出那绣着兰花的手帕,递过去:“这个是您的吧?我记得有人在我病床前,给我讲故事,跟我讲我没有看过的高山和河流,我没有见过的花草树木。”
杨幼清已不是当年二十出头感性的年纪,他只是冷淡地点头:“是我给你讲的。但是这块手帕——”不是我的四个字还没说出口,杨幼清忽然想起来,这曾经让他暗暗不爽的玩意,的确是当年,他塞进戎策手里的。
彼时戎策病得迷迷糊糊,又有心事,杨幼清哄好了他之后,戎策便像是粘人的小奶狗一样拽住他,抱住他胳膊不让他走。杨幼清只请了三天的假,哪有时间多待,着急连夜赶回去,刚想起身,便被戎策抓住了腰间的玉佩。
那块玉是他母亲留给他最后的东西,虽然已经破损,只有半块,但是十分珍贵。杨幼清一用力,将玉拽出来,胡乱从旁边的床铺上找个东西塞进戎策手里。十三四岁的小孩极其容易满足,抱着那手帕就睡过去了。
最后,杨幼清捏捏他耳朵,转身离开北境军营,去往属于他的战场。
上一次告别,是六年前,下一次重逢,是六年后。
戎策看着他师父,忽然笑了:“我请您吃福鼎的蒸笼吧。”
“一顿饭就想了事?”
“这一年您什么时候想吃,我什么时候请您吃,再不然,您这辈子我都请了,”戎策拽住他手腕,忍不住地嘴角上扬,“走吧,去晚了没地方坐。”
第67章 乐康阁熟客
昭王叶宇的婚宴进行得十分顺利,除了伏灵司一死三伤,花园仿佛被人炸过一般。当然,杨幼清召来二十多人,趁着夜色把花园重新整理干净,还从晨市买了三条锦鲤扔进池塘。等天光大亮,已经恢复如初。
叶宇虽然没说什么,但是他母妃氏族中有权有势的朝中大臣散布了不少冷嘲热讽的言论,最后都快戳着孟兆宁的鼻子骂他管教无方。
戎策知道之后,提着刀就往外走,被杨幼清一巴掌排在地上:“打架去?”
“磨刀去!”戎策愤愤不平,但是他知道义父不是在意风言风语的人,师父亦不是。作为小辈,戎策只能忍,大不了等休假,找几个江湖上的狐朋狗友,给这些嚼舌根的官老爷们找点不痛快。
杨幼清发现他眼神往别处飘,在一巴掌拍他脑袋上,没用多少力气,换来戎策一声怪叫。
“阿策,这个月的假不用休了,马上年底,我一起给你放。”
“剥削!压榨!”戎策嘟囔两声,见杨幼清将手放到苍锋之上,立刻挺起身板朗声说道,“我说您真是善解人意的好师父!是体恤下属的好监察!是黎民百姓的父母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