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方才血凌跌落在地的力度不小,插中了这只蠕虫,它体内的汁液爆发出来,带着一股发酵的酸味。
戎策嫌弃地将血凌抢回来,斜着瞥一眼张裕来:“这个月的补贴别想要了。”
“阿策,这的的确确是五毒虫的虫卵,”张裕来在溯州遇到过成虫,破开腹腔也是这样的酸臭味道,他一时心急,原地转圈想要记起有关五毒虫卵的记载,“五毒虫,幼虫需要孵化,需要孵化……对,对!他们在活人体内孵化的话,可以汲取人的养分和精气,加速成虫!”
戎策望了一眼那死去的蠕虫,这是要进化成成虫的幼崽?“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这么多小虫子在这里,它们的父母呢?”
“啊?”张裕来愣了下,“虫子哪来的父——你说虫王和虫后?”
“不错,你们在溯州斩杀了虫王,那么,虫后在哪里?”
“我记起来了,五毒虫后肩负着孕育后代的使命,它们会寻找合适的人类宿主,并将子嗣传递到子嗣体内……”张裕来只记得书上的描述,前后一联想,想通了,“那死了的人,被吃掉的人,其实都是宿主?”
“它们如何寻找宿主?”
“长鸣求偶,假扮伊人,但是修为尚浅,一不能说话,而不能走动,否则会露出马脚。”
戎策将血凌收入刀鞘,忽然耳边一声悠扬笛声,忽远忽近:“长鸣求偶,可是这般?”
溯州东威县县衙门前,杨幼清翻身从马上下来,苏涣跟他一同下马,主动将两条缰绳牵在手中。杨幼清用伏灵司的令牌轻而易举让衙役开了门,县令官服还没穿好就急匆匆跑出来迎接。
苏涣没来过几次东威县,这里风水好,十分太平,他也不知为何杨幼清会选择此地探查。
“苏涣,”杨幼清喊他,“你去丛林茂密的地方探查一圈,明日卯时与我汇报情况。”
作为徒弟,苏涣只能听命,做好了熬夜满县城跑的心理准备。等他走后,杨幼清才看向县令,说道:“不必多礼,我要三十年前到今日的县志,同时还有当年戎家失火案的卷宗。”
“大人可是因为——”
“闭嘴。今夜的事情胆敢透露一个字,我要你做孤魂野鬼。”杨幼清冷冷看他一眼,吓得县令一个哆嗦,他也没想过面带风雅之气的男子会如此凶恶。就算杨幼清不威胁他做孤魂野鬼,他也会乖乖的一个字都不说。
他不说话,杨幼清却开口:“戎家的墓在哪?当时下葬几人?”
“回大人,在城郊,因为戎家付之一炬,那可怜的孩子苦苦哀求赊钱买了副棺材,还是国舅爷来的时候给他还了债务。”
“孩子?”
“是个男孩,因为事出的时候远在京城,所以没受波及。不过这孩子苦命得很,因为戎老爷好赌,输完了金银房契还要赌,他就将这孩子卖给了债主。后来赌瘾再犯,想起了自己的亲戚是国舅爷,跑到京城去讨钱,被国舅爷打断了一条腿。”
杨幼清面上毫无波澜,但是内心却五味杂陈。戎策是这个被卖掉的孩子?戎策脸上和耳后的烧伤是他经历过火灾的证据,为何县令说他远在京城?难不成是县令看他可怜,想要想隐瞒七岁孩童怨恨、烧死生身父母的事实?
“他被卖到何处?”
“他,”县令欲言又止,“说是进了宫。但小男孩进宫能做什么。”
阉人?杨幼清挑挑眉,他确定戎策有那东西,小时候给他洗澡,长大后在帝泽山的温泉池,都见过,假不了。
这就有趣了。
戎策七岁的时候,不仅戎家有一场火灾,皇宫里也有一场。坊间说,三皇子踹翻了泰明殿的蜡烛,或者说三皇子在养心殿放爆竹。但无论哪种说法,都源于当年夏天轰动北朔的一场源自宫城的大火。
而那之后不久,戎策来到了孟府。
他如果以太监的身份进入皇宫,极有可能便是这一场火灾的生还者。他身上背负着秘密,不仅事关当年为何起火,还关乎那个克死亲娘的天煞孤星、过几日就要封王的三皇子。
白树生听到一声笛声之后心里一惊,急忙推开身旁的护卫,急促说道:“去取火种!沿着难民营点一圈,让所有人都到火圈子里去!”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声,像是成千上万的蠕虫从地底或者树梢的巢穴中苏醒,纷至沓来。他拔出烟岚,夜色中缥缈红光映照着他身前的山林,还有那黑色的,密密麻麻的五毒虫幼虫。
杀。
白树生虽然不知道如何将这千千万万的蠕虫全部斩杀,但是干掉一个是一个。他腿一用力冲入山林之中,踏着岩石跳上经历过山火后焦黑的树梢。烟岚扫开身后瀑布一样密布的蠕虫,白树生掏出火折子点了,扔到树下。
噼里啪啦的爆炸声,也不知是点着了草根还是毒虫,竟然还有点烧猪肉的香味。白树生耸耸鼻尖,在蠕虫爬到树冠上之前,跳上另一棵树。他怀里还有三个火折子,足够撑到将这些东西引到百米之外。
事情从未如常所愿,在漕帮时如此,在霖州难民营亦是如此。
白树生正要将最后一个火折子点燃扔到地面,忽然听见了笛声,那声音近在咫尺。一个恍惚,他手中的火折子不知被什么东西抢了去,还未落地便化为灰烬,地上的蠕虫疯狂地扭动丁点大的身躯朝树上爬。
耳后啪的一声,白树生下意识用烟岚剑去挡,两件兵器相碰摩擦出一连串的火花。
“你他妈疯了!连我都打!”戎策想要踹他,但是大敌当前,还是用血刺将树杈斩断,然后拎着白树生的脖子跳到地面的石头上。
白树生扯了扯衣服,说道:“千户大人抢我火折子做什么?”
“哪只眼睛看到是我?那是虫后!随我一起去斩了它。”
“虫后?”
白树生话音未落,忽然间眼前一道似是无数虫子组成的黑影闪过,消失的方向是难民营。奇了怪了,地上的这些虫子竟然都跟着黑影变换了方向,见了戎策好似是见了天敌一般,疯狂躲闪。
“五毒虫后。”戎策说完朝虫子奔袭的方向跑去,白树生紧跟其后,但尚未到丛林的边缘,忽然有一个魁梧的身形挡住了去路。
那东西似人非人,死鬼非鬼,整个身体烂得如同腐尸,皮肉外翻,连着筋的骨头露出来。白树生能认出他的唯一原因,是他身上的护卫制服,和腰间的官刀。
第45章 轩儿
“他被虫后诱惑,成了虫卵的宿主,”戎策将血刺挡在身前,小心翼翼,“看到那些钻进钻出的蠕虫了吗?”
白树生紧盯着看不出五官的护卫,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过他恍惚的一瞬,那双阴阳眼在余光中看到了一只体型巨大的五毒虫:“阿策,这个交给我,你去追虫后。”
戎策看了他一眼,白树生已经冲向了那个护卫,第一剑没能刺穿他脑袋,只是削去半个肩膀。戎策忽然有些不能确定,方才白树生眼里露出的怜悯之色到底是真是假。
不过他放心白树生的剑法,便奔向虫后消失的地方。
那虫后显然是个低等的生物,时至如今还想要用变美女的方法来勾引男人。戎策冷笑一声提刀上前,忽然愣在原地。
母亲?
戎策眨眨眼,那虫后屡屡得手的原因,竟然是会窥探人心。戎策许久不曾见母亲,许久不曾在她膝下承欢。换做旁人也许会放松警惕,但是戎策自进入杨幼清门下第一天就见识到了优柔寡断的后果。
他手中的血刺高举,刹那间,那熟悉的面孔竟然开口了。
“轩儿……”
“闭嘴!”戎策怒目圆睁,没有丝毫的迟疑,血刺斩向它的力度亦是丝毫不减。
一个低等的毒虫怎么会知道他的身世,怎么会喊出他的乳名,究竟是谁人在背后操纵这一切。戎策虽然心中有疑,但是动起手来依然雷厉风行。
虫后见被人拆招,也现了原形,一人多高的毒虫可谓是青面獠牙,黝黑的躯壳连着长满毒针的尾巴。它用长尾扫向身前的伏灵司千户,戎策以血刺去挡,却不料得了个硬碰硬。
溯州的五毒虫是董锋用结界围剿,战文翰点火消灭的。就连那虫王,也不过用了三道符和一个法阵,最后让战文翰轻而易举刺穿了腹部。这虫后怎么这般厉害?
为母则刚,戎策心里念着,出手的力度加重了几分。
下一刀砍在虫后的腹部,血刺终于刺入,但是戎策余光扫到那长满毒针的尾巴正快速想自己后背袭来。他有两个选择,拔刀躲闪,和同归于尽,戎策选择了后者,硬生生承受了毒针的袭击,随后将血刺扭转,腰斩了这只庞大的毒虫。
等到虫后倒下再无动静,戎策才收起沾满粘液的血刺,将断在体内的毒针拔出去。奇怪的是,虫后本应该趁机在他体内留下虫卵,但是并未如此,就连不慎钻进他身体的虫子都急匆匆向外跑,生怕多停留一秒。
难不成除了阴阳眼外,他还百毒不侵?刚想着百毒不侵,戎策就感觉后背一阵酸痛,到底还是中了毒,不过五毒虫的解药张裕来懂得如何配制。
他正往外走,忽然见白树生和那宿主护卫打得难舍难分,而白树生的肩膀上已经被划破了一道。烟岚的红光闪烁,戎策清楚看见了,他肩头的伤口已经有了蠕虫涌动。
“妈的,不让人省心。”戎策骂了一句。在白树生跳起准备近距离突刺护卫的时候,戎策从背后拔出血凌,刀柄向前直直扔过去。
血凌刀柄击中了白树生胸口的软甲,他向后摔去,正好落在难民营的火圈里面。白树生抬头,被人打断的愤怒浮于眼底,但是看打他的人是戎策,又只能吞下去那半句骂人的话:“我没事!”
“你他妈还没事,今年的抚恤金老子发够了!”戎策抽出血刺面对白树生方才的对手,“张裕来!把他给我治好了!”
张裕来本躲在一箱货物后面心惊胆战看着,听见自己的名字急忙跑出来,拽着白树生的软甲就往货物后面拖。白树生本就染了毒虫,行动吃力,再加上被戎策击中胸口,此时竟然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都打不过,一边骂着一边被拽离了战场。
苏涣跑了整个镇子,毫无收获,回来之后只听杨幼清说:“你师兄的案子已经结了,不必再查。”
“是,老师,”苏涣眼底泛青,只想打哈欠,但是杨幼清看着他,他也不好失态,只能硬生生忍住。
杨幼清看似平静,实则心里在想,这个徒弟没有阿策好玩。若是阿策白忙了一宿,这时候肯定要嗷嚎起来,跟伏灵司之前养的看门狗有一拼,而且越不理他,嚎的声音越大。
然后杨幼清就可以名正言顺揍他一顿了。
“阿策,”白树生趴在客栈的床上,看着坐在桌前擦刀的戎策,“昨日你一面对那护卫,为何你脚下的那些毒虫都速速闪到一旁了?就连难缠的宿主,也让你三下两下搞定。”
“我刀法好。”
“得,下一句肯定是监察大人教得好。”
“我不像你,不要命一样要杀敌,不懂得战术,”戎策将血刺收入刀鞘,再拔出血凌,“白树生,你都二十多的人了,还像小孩一样不知轻重。若是我没将你砸出去,运气好的话,你还能保住半边身子。”
“我没追求没目标,在意轻重有何用,”白树生挠挠头,看到张裕来推门进来,正好转移话题不让戎策继续念叨,“一大早就不见你人影,这是去哪了?”
戎策抢着说:“去见你的好妹妹了吧?”
白树生茫然:“他有妹妹?”
戎策补充:“勾栏里的,刚想起来,相公堂子里的好弟弟也有不少。”
“千户大人可别胡说!”张裕来急忙摆手,戎策笑了一声不作答。张裕来似是想起了什么,说道:“太子殿下视察完难民营,又向大坝的方向去了,他派人来信,说千户大人若是愿意同行,他可以出伙食费。”
戎策知道这“愿意”二字由不得他说不,便吩咐道:“我跟着太子,你带小白回伏灵司养伤。”
白树生凑到张裕来身旁,低声问道:“什么是相公堂子?”
张裕来紧闭双唇一副要杀要剐都可,就是不说的模样。半晌,他见戎策收拾行李没有关心这边的谈话,才低头小声说道:“京城和地方官员,按照国法,吃喝嫖赌唯有这嫖字沾不得,但是呢,相公堂子是个例外。下回我带你去。”
“我打断你的腿。”戎策捕捉到这最后一句,脱口而出。说完他才意识到,怎么把杨幼清的口头禅给学来了,不行,这样太暴力,这样不好。
“有心事?”
“啊?”戎策正在愣神,冷不丁被叶煦州打断了,急忙转过身来,“谢殿下关心,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
叶煦州站在水坝刚刚有雏形的岸边,望向滔滔不绝的河水,说道:“你在军中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性格,一身洒脱。现在懂得思虑,倒也算是长大了。你看这内流河波涛如何?”
戎策往下望去,波涛虽然有,但是不及邱江十分之一,也不及汪洋大海的百分之一。太子殿下喜欢打比方,喜欢说旁人听不懂的话,戎策也不能直接问什么意思,只好硬着头皮说:“河水下游入秋便没了涝灾,结冰期也不过三四个月的事情。”
“这水坝如何?”
“能解决夏日涝灾,初春旱灾,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霖王殿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