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明正身符,此事有蹊跷。”
“我这双眼睛看着,哪还有假的?”戎策呼呼地吹两下吹灭火折子,战文翰望他一眼,将纸符也收起来。
杨幼清推开门,见他们两人堵在门口,刚想训斥,余光望见来人是谁,便推开身前的阿策,迎上去。戎策差点摔个踉跄,心里念叨,谁再说杨幼清身手不好,戎策第一个跟他急。
“太子殿下,霖王殿下,四殿下,”杨幼清抬手行礼,“不知今日前来,有何贵干?”他这人长在孟家,习得一身不喜官场的性格,一句客套话都没有,直接入正题。
恰巧他这性格也是叶煦州喜欢的:“杨监察,不知你是否听说霖州难民营出现了毒物?”
杨幼清余光瞥向霖王叶斋,后者一副无所谓的神色,但是眼神明显躲闪,应当是知道些内情。但杨幼清如实说了:“有所耳闻,但并非是难事,已有校尉前往霖州勘察此事。”
“二哥,杨监察说此事并非是难事,”叶宇开了口,“大哥此去关怀难民,自然是安全的,无需担忧。”
“非也非也,”叶斋没读过几天书,但是总会那么几句文绉绉的话,“对于伏灵司来说,灭掉那些毒物易如反掌。但大哥毕竟不懂捉妖之术,还是等几日,等伏灵司将事情处理干净了,再去不迟。”
戎策躲在廊下,用前面高大的杨树做遮挡,听得一清二楚。他听说了霖州难民营有蹊跷,好似与霖州水坝的工程有关。说白了,就是太子殿下想去调查,叶斋拦着不让,叶宇向着他大哥来拆二哥的台。
皇室斗争,牵连过多就是一个死字。戎策心里这样想,猫着腰想要钻进师父的书房,然后翻窗绕到后院,看看新来的师弟有没有好好练刀。
但是他刚刚一条腿迈进门槛,就听见身后杨幼清高声喊道:“戎策!”
连名带姓,戎策一阵冷汗,莫不是他又做错了什么?于是他赶紧平复心情,整理整理身上的伏灵司制服,还有腰带、玉佩、刀鞘,从树后面走出来。
他恭恭敬敬给这几位行礼,深深弯腰。
之前伏灵司的校尉们嚼舌根,说戎千户对下属那是要多严厉有多严厉,对上级却是要多殷勤有多殷勤。但这句话不对,戎策殷勤的对象只有杨幼清。还有偶尔有时候夸夸义父,说他厨艺进步,然后把嘴里炖得黢黑排骨悄悄吐了。
而对这些皇子,便只有尊敬。
“阿策,你随着太子去霖州。”
戎策惊愕,抬头不可思议望向杨幼清。杨幼清难得耐着性子,重复一遍:“你一路保护太子,如若有毒物,即刻铲除,不留后患。你挑几人同去,记住,太子安危为先。”
四双眼睛盯着他,戎策不能拒绝。他抬头,看到了霖王叶斋那意味深长的眼神,这是命令他半路拦着太子?虽然说戎策跟他是有点亲戚关系,但不等于伏灵司是霖王派系,戎策不能听他的指令,但违抗的后果又不敢承受。
下一瞬望向叶宇,是狐疑,是对他忠心于谁的揣测。叶宇比他大哥头脑灵活,比他二哥心思缜密,此时脑海中已经有不少假设。戎策若是有一点阻拦太子视察民情的意思,估计就要被这位殿下抓住把柄不放了。
再看太子,戎策竟然看到了信任。是,他是在太子手下当过五年的大头兵,但是叶煦州为何相信自己能够让他如愿查到难民营的实情?戎策不认为自己是个正直的人,杨幼清常说他的判断建立在感性之上。
保家卫国,是因为热血;捉妖伏灵,是因为快意。他的是非黑白很大一部分取决于内心所想,或者取决于师父——他打不过杨幼清,所以师父说什么是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戎策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是,监察大人。太子殿下何日启程?”
“明日一早,东城门。”
戎策本打算只带几名校尉、力士,但是杨幼清怕不妥,让他多挑几人。戎策心道,师父什么时候也开始攀附权势,想要讨好太子了。于是他说:“那我要白树生和战文翰。”
“二选一,给我留一个。”
“小气,”戎策嘟囔一声,在杨幼清抓他耳朵的那只手伸来之前,赶忙补上一句,“好好好,我要小白。您不是怕出事吗,张裕来跟我去,一旦太子殿下受个伤,也好及时治疗是不是?”
杨幼清这才收了愠色,说道:“新来的人,有看中的吗?”
“都不行,孔珧只有一肚子墨水,体力太差;刘大小姐连本《北朔妖魔志》都没看完,见到远古妖兽估计名字都叫不出;至于小师弟,”戎策顿了顿,虽然这几日表面上他是善解人意帮新人的好师兄,但打心底就是不喜欢苏涣,“您还是得闲多教教他吧。”
杨幼清不知为何笑了一声,半晌摇摇头:“你啊。”
“我怎了,老师?”
“你带着他俩是想去逛青楼吧?”杨幼清一把捏住他耳朵,扯到近前,“中秋节之前回来,听明白了没?”
“松手啊!老师!”戎策嗷嗷叫着,余光看到白树生装作没看见这一幕,抱着一沓卷宗飞快跑走,便脱口而出,“混蛋的一点都不仗义!老师我没说你!没有!您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骂您啊!”
晚上杨幼清跟戎策回孟府吃晚饭,戎冬好奇问道:“哥哥被谁打了吗?半边脸都肿了。”
“吃你的饭,”戎策没好气在桌下踹她,将一块满是肥肉的五花肉放到戎冬碗中,“被只猫挠了,不碍事。”
戎冬用筷子尖把肥肉挑起来,要扔回戎策碗里。戎策半路拦住,两双筷子一块肉好似二龙戏珠一般在桌上飞快碰撞。谁料一个不小心,那肉从筷子间掉下,落在桌面之前被杨幼清眼疾手快夹住,放入自己碗中。
“好好吃饭,别浪费。”
“知道了,大哥哥。”
“老师,您年纪大,吃多肥肉会长胖。”戎策将那块肉夹过来。
杨幼清并未阻拦,任由他抢食,咽下口中的青菜,这才说道:“阿策,做人不能只尊老,也要爱幼。”
“哥哥听见了吗。”戎冬抬起下巴,颇有几分得意。戎策托着腮,开始思考自己何时成了这个家里地位最低的一个。
第42章 密集恐惧症退散
太子为人,不求奢华,但也绝不是能算朴素。他出行一向按着太祖时期定下就没改过的礼部规章,该多少马车多少轿子,一律按着礼部的记载来。现如今没有多少人会遵守当年的条条框框,但是叶煦州偏偏就这么听话。
太祖有规,佐陵卫与朝廷御史——叶煦州南下用的是御史的身份——同行,距离应大于一百米,却又必须在彼此视线内。
要说是官道上好说,隔着一百多米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一旦进了山林,或者进驿馆休息,再或者赶上大雾天、下雨天,戎策就只能痛苦地挠头。
白树生说:“你跳到树上去不就看见了?”
戎策答:“好主意,你上去吧。”
叶煦州一板一眼的作风让戎策怀疑,世界上怎会有这样刻板的人。但是他也明白了为何皇帝陛下会选择这人做储君——他听话。叶煦州无论做任何事,都依照着父皇的指令,从没有过半点抗拒之心。
即便叶煦州看钦天监仿若腐朽的烂冬瓜,他也不会将这烂冬瓜丢出门,而是放在厨房一角,忍受那难闻的味道。
叶斋在临行之前,踏着黎明的曙光来到孟家,专门寻戎策。戎策假装已经离开,从后门翻出去,但是被叶斋的手下戴佗逮个正着,几乎是拎着领子拽到了霖王殿下面前。
霖王殿下说,拖延三日,如有不测另行通知。
戎策听他这发号施令的口气就想揍他,但是义父在隔壁屋里浅眠,一旦吵起来不好收拾。于是戎策说尽量试试。
怎么尽量?北朔那么大点的地方,从京城到霖州一天一夜就够了。就算是路上休息,马匹不算优良,最多第二天下午就能到达难民营。总不能戎策抓个戴着伏灵咒枷的小鬼挡在半路,再演一出鬼打墙?
就算太子看不出来,白树生能看不出来?回去肯定又写道卷宗里,戎策已经想到杨幼清会怎么骂他了。
所以唯有一种可能,就是让难民营中作乱的东西现了原形,最好搞点不痛不痒的乱子。然后戎策一脸愁容去跟太子说,有些棘手,希望伏灵司先入内查看,麻烦殿下等一日。
至于如何让妖怪搞乱子,戎策有一个现成的诱饵。
“白树生,过来,”他对树上的人招招手,这年轻人没有人管着就容易冲动,一冲动就容易搞得鸡飞狗跳,鸡飞狗跳之后戎策就有理由拦住太子,“难民营封锁已有四五日,不可再拖延。你骑快马,先行去查看,如果是容易对付的妖魔,当即扣押或者诛杀即刻。”
白树生一拍胸脯:“没问题!”
“握刀不可太靠后,你用力轻松,而对方挑开时亦轻松。”杨幼清将苏涣手中的宽刀拿过来,给他示范了一招简单的上步前扫。
苏涣认真点头,接过刀的时候,杨幼清察觉到他有一丝颤抖,便问:“是不是累了?不过练了一上午,罢了,下午去藏书阁寻战文翰,让他教你画符。”
“当年师兄也是如此练习的?”苏涣将刀收入刀鞘中,抬头望过去。
杨幼清看着他仰头的动作,思绪一瞬飘到了五年前,阿策二十岁的时候好像还没有他高,现在,杨幼清只能直视戎策鼻尖。每次训话的时候,阿策都会刻意弯腰或者分开腿站,让杨幼清可以俯视他。
“阿策最初并非服我做他师父,我便与他说,若是有朝一日能够用刀伤我,我就放他走。他于是乎没日没夜练刀,”杨幼清手握着苍锋,拇指摩挲刀柄上缠绕的布条,“时至今日,他依然是我的徒弟。”
“可我见师兄对您言听计从,怎么会不服?”
“人都会长大的。”杨幼清想着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忽然发觉这段时间时常会不经意间回忆起那段往事,无论是儿童时相处的一年,还是阿策北境归来后的日子。林林总总,圈圈绕绕,最后回忆的都不过是一个人。
“您与他感情真好。”
杨幼清收回思绪,冷笑一声,似是嘲讽:“这些溜须拍马的小伎俩,你不许跟他学。如若他要你闲暇时间去什么花楼、乐馆,亦不许去。”
苏涣歪着头不解地看过去。杨幼清一甩衣袖,自顾自走了。
戎策面前是霖州暗桩的一名校尉。暗桩是佐陵卫早期常用的名称,后来沿袭下来,但实则他们算是伏灵司在各地的分部。小妖小怪就交给他们处理,同时暗桩还要帮杨幼清收集情报。
此次霖州难民营中的毒物,便是由这个小校尉阿光率先发现的。戎策怀疑他最初混入难民营查看的目的,不过现在毒物的事情更加棘手:“你说清楚,究竟是妖还是魔?”
“这,这属下也不甚清楚,”阿光挠挠头,“我去的时候只见到那破烂的都快成腐肉的身体,仿佛是牵线木偶一般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然后张开血盆大口,嘴里好似有无数的蠕虫。随后他抓住一人,那群蠕虫就飞到另一个人的身体里,蚕食血肉,甚至还有骨骼,顷刻间他手中的人,就变成了地上一滩粘液和脏兮兮的衣服。”
戎策听说西南山区有许多这样的传说,毒物会有组织地出动,吞吃目标。这种毒物是低等生物,但若是修炼成妖的可以化作人形,用更加文雅但是更加残忍的方法吃人。
难不成是一只修炼到一半走火入魔的妖怪?
或者是被什么修魔道的人操控着?六十甲子曾是最后繁荣的魔道门派,甲辰都已经字面意思地命丧黄泉,还有哪个山门能够有如此的高手?
戎策沉思片刻,问道:“你在密函中说这具身体,曾经是人?”
“对,大人,我之前还和他一同领粥吃,但是一夜不见,第二天他就成了怪物。说来也奇怪,他吃完几个人之后,忽然间开始抽搐,然后倒地不起,我前去查看,他身体里的蠕虫竟然消失不见,而地上都是些通往地底的孔洞。我猜是那些虫子逃跑了。”
“所以他只是一具躯壳?”戎策翘起腿,有什么妖魔能够钻入人身体呢,“他是诈尸,还是活死人?”
“仵作也说不清他何时死的,属下试过几道符,察觉到了附近有鬼魂游荡,但是属下捉不住那鬼。”
雾里看花一般的难事,杨幼清为何说轻易?戎策心里捉摸着,难不成杨幼清通过这三言两语的密函已经知道了毒物的身份,而且有简单的应对之策?
戎策伸手抓过在一旁跟丫鬟聊天的张裕来,问道:“你看这张图,图上的蠕虫是不是你在溯州见过的那些?”
“不像,”张裕来扯了扯素纱外袍的袖子,方才被戎策拽得起了褶皱,“而且这种模样的是幼虫。你在想什么?”
“你知道蚂蚁中负责产卵的蚁后吗?”
月明星稀的夜晚,白树生从难民营的栅栏里钻进去。他倒不是不能有用伏灵司的令牌大摇大摆进去,但是戎策警告过他,这事要办得无声无息,不然太子殿下会质疑伏灵司的水准。
是不是真的如此,白树生不知道,也不想弄明白,他摩拳擦掌,朝着曾经发现过毒物的山丘摸去。
忽然间丛林中有窸窸窣窣的响动,白树生一惊,回头望去,竟然是个刚死的孤魂。新死的鬼魂最容易成为恶鬼甚至是煞,白树生瞧见他身上的怨气集中,满目怒火,但又有一些呆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