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策摘了脑袋上的黑色头巾,咧嘴笑了笑。他方才和王韵竹对打的时候,不小心让她摸到了自己腰上那块佩玉。不过他没想到,只是见过一两面,王韵竹竟然记住了那块玉的形状。
杨幼清从悬崖之上踩着侧壁的树枝跳下,将这些尚未平复心情的新人召到一处。他望着这些面孔,脸上没有一丝神情。所有人都在等待他说话,谁也不知这最终的测试结果如何。
不过戎策望着师父的侧脸,还是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伏灵司的牺牲率太高,而杨幼清一向心疼这些孩子。所以危难时刻能够团结一致、不离不弃的,才是他需要的。
“你,还有你,”杨幼清指了指孔珧和刘菲菲,“京城伏灵司,明天早上来领腰牌。剩下的人,六道十六州暗桩,自己挑吧。”
说罢,他一甩袖子边往外走,戎策紧追上去,问道:“都要了?您别都扔到各处的暗桩去啊,分我几个,我最近都没人使唤了。”
“你的下属投诉你的作风不好,自愿调走,与我何干?”
“作风?我行得端坐得正。”
“赌博?亏你想得出,吃喝嫖赌你还剩下哪样没涉猎?”杨幼清站住了,回身想敲他脑袋,不过望见了跟在他们身后的王韵竹,于是对戎策说,“你跟小白去村落继续查案,剩下的别管了。早去早回。”
等戎策不情不愿走了,王韵竹才走近。杨幼清打量她一眼,问道:“你是觉得我做得太过,欺骗感情?”
“恰恰相反,如果是我,我会做同样的事情,”王韵竹的回答让杨幼清有些感兴趣,示意她继续说,“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期待与您共事。”
杨幼清思索片刻,说道:“大部分人觉得我枯燥古板。”
“包括您的徒弟?”
“阿策?不,他认为我是暴力狂,会有朝一日忍不住宰了他,”杨幼清的语气不像是开玩笑,他的目光盯着远处的自家徒弟,“时至今日,我觉得他说的依然在理。”
舟楫将一颗珍珠放到戎策手中,郑重其事说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们蛟族修炼三千年才能化为龙,所以我准备去东海闭关百年,潜心修炼。”
“你给我这个,”戎策掂量一下手中的小珍珠,“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就拿这个召唤你?”
舟楫愣了一下,急忙摇头:“不不不,这是让你留着,一旦生活拮据拿去卖钱的。有事你就别找我了,我就是一个小妖怪,实在是经受不起,别找我了,咱们百年之后再见!”
他说完一溜烟跑了,戎策笑了一声,告个别都这么急匆匆。舟楫的影子消失不见之后,天边飞来一只全身黑羽的猎鹰。
戎策伸出手臂等待梭子落下,再从梭子的腿上取下一截竹筒,打开拿出张裕来从溯州给他传的信。梭子见任务完成,又因荒郊野外它的主场,兴奋地直叫,惹得几个后怕的新人以为又有新的妖怪。
“别闹,自己玩去。”戎策一伸手放飞了梭子,专心看信。信上说,溯州也无与戎策同时生的孩子。既然并非是因为抢占身份而被混淆了命格,唯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那深红色宫墙之内了。
白树生带人将入口推开,接着过来喊思考入神的戎策:“走了,等什么呢?我还想着天黑前赶回去呢。”
叶斋站在霖王府最高的塔楼上,遥望着远方的帝泽山。戴佗站在他身侧,问道:“您不会真的想去陛下面前抗议吧?”
“能叫抗议吗?”叶斋望了他一眼,“这叫替五妹伸张正义。也不知道父皇怎么想的,南绎派来手脚健全的十一王爷当质子,我们非得给人送过去一个瘦弱的小姑娘?她才多大,十七八岁,而且性格孤僻,怎么可能是最佳人选?”
戴佗疑惑望过去,半晌说道:“那,谁才是?”
第36章 七日风
晴空万里,叶斋站在数十米的高楼之上,京城繁华尽收眼底。稍远一些,静谧的城郊亦可模模糊糊见到轮廓。这是北朔的帝京,一个拥有百万雄兵的国家最安全的地方。
他沉思片刻,忽然换了个话题:“封王大典定在什么时候?老三天煞孤星的命,钦天监不得选个良辰吉日?”
戴佗虽然有些木讷,但是收到的消息是一概不忘全部记在脑子里,听霖王殿下这样一问,即刻回答:“九月初一,在帝泽山阳秋顶举行。”
“倒是个风水绝佳的好地方。大哥几时回来?”
“大典前一日。”
叶斋咬着牙望向帝泽山高耸入云的山巅:“好,在他回来之前,把霖州水坝的事情给我办妥了。不愿意搬的,一把火给我烧了;不出钱的,绑了身强体壮的男丁当苦力。要在老四戴上亲王头衔之前,给我整出个样子来。”
“殿下,光是当地的劳力根本不足以……”
他话音未落,叶斋回身狠狠一瞪:“还用我教你?”
白树生将缰绳一勒,黑马立刻抬起前蹄停下脚步。戎策在他身后跟着,因前面冷不丁刹住,他反应不及时差点没让两匹马亲密接触。“你找挨踢呢是吧?”
“阿策阿策你看,赶上出丧了。”白树生看了眼日头,现在大约是下午时分,按照当地的习俗判断,死的应该是个年轻人。送葬的队伍里,打幡的是个身穿麻布衣服的小孩,最多十岁,一张小脸满是悲伤。
戎策仔细看去,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急忙从背囊里翻出之前收集的资料,两三张草纸翻来覆去:“此地怪事频发,但是颇有规律,死的人互相认识且是较近的亲戚。还都是病死的,仵作说,是七日风。”
“什么七日风八日雨的?”白树生被临时抓来查案一点都没准备,只是听说有一个感觉自己命不久矣的人报了案。他往戎策手中的草纸上一看,报案人叫高大力。他再一看送葬的队伍,已经走到了四四方方一张土坑前面,而旁边立着的墓碑,同样写着高大力。
“小白,你去问问这帮送葬的,人怎么死的,记得态度好点,别跟人打起来。”
白树生摆摆手,一副不耐烦的神色:“知道知道。监察大人临行前交代过,多跟你学学,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顺便拦着你别跟他们打起来。”
“杨幼清是夸我还是骂我。”
“他夸你还少啊?”白树生掰着手指给他数,“说你刀法好,说你不迟到,说你懂得分寸,还说你睡觉老实不打呼噜。”戎策还没听完就要踢他,白树生抱着剑从马上跳下来,一溜烟跑了。
戎策骂了一句,将两匹马拴在村口,接着走进这个寂静的小村庄,看一看骇人听闻的“鬼垒砖”到底是什么。他一边走,一边分出心思去想,杨幼清怎么在他面前,只说他刀法退步,说他见天休假,说他得寸进尺?
村子里没有多少人,大多因为这连日来的怪异事件吓得不敢出门。每家每户门口都贴了些门神,画质粗糙的能起安慰作用,但不乏一些画了暗符的,既美观又辟邪。而且那门神,戎策越看越觉得像杨幼清。
仙风道骨。
平常人家贴的年画都是挥舞宝剑的大胡子,但是这个画师偏偏要画身穿长袍剑眉星目的美男子。
戎策自七岁见到杨幼清就确定的一件事,便是他师父长着一张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漂亮模样。相由心生,戎策想,大概是因为师父我自清高的生活态度,让他越来越有仙气。
再看他们这些风里来雨里去的小千户小百户,到还没沦落到面黄肌瘦的地步,但是跟杨幼清站在一起,一个个跟苦力没什么区别。杨幼清经常说戎策不爱干净,这句话有误,戎策不是不洗脸,他是真的被岁月晒黑了。
七岁嘟着嘴喊大哥哥的奶娃娃一去不复返了。杨幼清偷偷感叹。
“官爷,这画漂亮吧?我跟你说啊,再好看也不顶用,你瞧瞧老高家那些三叔五姨的,不都跟中了诅咒一样,接二连三入了土?”说话的是这家的大娘,见到戎策和他背后的两把刀也不怕,凑过来就开始唠嗑。
戎策懵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这样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的人,一定知道这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娘,您说中了诅咒,是什么意思?”
“嘿,我瞧着你们是解决闹鬼那些事儿的吧,”大娘手里拿着一捧瓜子,递过去示意戎策别客气,戎策急忙摆手,大娘一边嗑一边继续道,“可神奇了。最开始是高大壮,他娘刚死不到半年,这不,他也跟着走了。得了七日风,抽风,发烧,躺床上都能打滚,最后话都说不出来,那哈喇子流得到处都是。”
七日风,戎策听张裕来提起过,最初的症状是痉挛,然后呼吸衰竭,心脏衰竭,到整个人都衰竭没了,通常是七天。
大娘忽然一指她家对过:“这就是高大壮家,你看见门口摞的十五块砖了没,第一层五块,第二层四块,三块、两块、最上面是个尖儿,瞧见了没?”
戎策心道,难道我是瞎子吗,这么大的一摞转头能看不见?不过仔细看去,这些砖头像是陈年的旧砖,上面满是泥土,有的还有些青苔和不知什么野草,从断裂的缝隙中长出。
“我跟你说,有鬼一天给他们家放一块砖,刚开始没在意,后来堆成了十五块砖的三角,人就死了。你说奇不奇怪?更吓人的,高大壮出殡第二天,他表弟高大勇家门口也出现了一块砖,第二天又一块。第八天高大勇得了七日风,第十五天,十五块砖垒起来,高大勇也死了!”
倒计时?为何都是高家人,又为何都是七日风?
大娘说道兴头上,故作神秘:“第三个死的是高大壮的老婆,他们家门口又出现了砖头,第八天,他老婆开始打哆嗦,人们都说又是七日风。这回终于有人看到那些砖了,赶忙用牛车拉了扔到隔壁村的水塘里。你猜怎么着,第二天,那些砖头原封不动出现在她家门口!”
“就不能把砖敲碎了?”
“试过了,结果第二天早上一看,跟没摔过一样,还是摆在家门口。高大壮他儿子不信邪,夜里在家门口盯着,真看到了一道黑影,披头散发一闪而过,你说不是鬼还是什么?”
戎策那一双阴阳眼望过去,高大壮家门口的砖头上果然附着了厉鬼的气息,而且动荡且薄弱。是怨气极深的新鬼,如果能够在变为煞之前阻止便最好。
他转过身来,问道:“大娘,高家在此之前是不是有过白事?”
“他们家穷得办不起白事,你瞧窗户破了都不能修,哪有钱?做多就是买副棺材。高大壮、高大勇还有高大力这些堂兄弟们,接二连三走了,也不知那些小的该怎么办。”
“高大壮有个儿子?”
“对,我瞧着快到他了。”
戎策不再言语,望向对面破旧的矮房中不停踱步的青年。那人一身健壮的肌肉,身上衣服破破烂烂满是补丁,爹娘刚死给他的打击不小,脸颊都瘦得凹陷,眼底泛青。
热心大娘刚刚回院子里喂鸡,白树生便从村外的新坟跑了回来,一阵风一般出现在戎策身边,气喘吁吁:“尸体身上有一处新的刀伤。”
“你一个冲动挖人家坟了?”戎策下意识问道,换来白树生一个白眼。不过应该是这小子套家属的话套出来的,戎策继续道:“致命吗?”
“间接性的,七日风是急病,也是富贵病,穷人得了基本就等着买棺材。而且这病是磕了、碰了、划破了、见血了才有可能得。你想到了什么?”
戎策不搭理他卖官司,说道:“查一查刀伤怎么来的,还有其他的死者,是不是也有新伤。”
“这得查到哪年哪月去啊,我还想着天黑之前赶回去。”
“今天晚上别想睡了,”戎策瞥一眼叫苦连天的小百户,径直走向对面那间连院墙都没有的院子,伸手将堆砌的砖头拿起一块,“你觉得这东西是哪来的?”
白树生三步并两步跟上,耸耸鼻翼:“有恶鬼!唉,这黢黑的粉末是什么?烧焦了的味道,你瞧夹在缝隙里的还有一块没烧尽的,还泛着黄——”他脑海中闪过一个诡异的画面,忽然住了嘴。
戎策替他说了:“纸钱。”
日落西山,橙红色的余晖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戎策提着一只被血刺误伤断了脖子的野鸡从郊外的坟地回来,正好看见白树生蹲在地上,抓着一只耗子在磨刀。
的确是磨刀,白树生左手拿着耗子,右手握着都生了铁锈的镰刀在耗子脖子上缓慢切割,耗子吱吱叫了半天才断气。戎策从背后踢他:“玩什么呢?”
“我这不是怕他死得快出不来七日风的病症吗?你瞧见他刚才那一阵痉挛了没,我保证,这镰刀上沾的血有毒!”
七日风,按照张裕来的说法,不是毒,而是一种疫病,通常需要传播的介质,比如血液。既然镰刀沾了血,很可能是已经得病的一人割破了手没在意,下一个人继续用,结果也割破了手,因此染病。
不过一连三四个全都割破手,倒是太巧了。
这恶鬼有点意思。戎策将野鸡扔到地上:“生火,烤了吃。”随即,他咬住双指吹了声口哨,梭子从树林里钻出来,稳稳落在他胳膊上。
白树生一瞅,说:“这个烤了不好吃。”
“你若是敢动它,我先把你扒皮抽筋。”
第37章 蹊跷,十分蹊跷
太子叶煦州提前回京让叶斋措手不及,当他听到消息的时候,大哥已经自养心殿和父皇密谈完,而后又给他那些母亲请过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