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斋冷哼一声:“责罚又如何?剥皮抽筋我愿意承受,只想看你痛不欲生,苟延残喘,实在是快哉!”
“你知不知,现在大理寺尚未裁决你究竟应当如何判刑,只等我一纸令下,”戎策心中已然当他是曾经无数次见过的妖魔鬼怪,残存的兄弟情因为他的不知悔改而消失不见,“你的妻儿,也会人头落地。”
叶斋瞬间变了脸色,挣扎起身却被拴住脚腕的铁链桎梏,只能徒劳地伸手。戎策站在他拼尽全力都够不到的地方,双拳紧握。他不是个冷血之人,拿人妻儿威胁,是他踏着底线行事。
“你在入狱之前曾写了一封信给霖州一位商户的女儿,据查证,她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我想你再执迷不悟,也不会拿他们做赌注吧?毒杀太后,意图行刺天子,桩桩件件都是诛九族的大罪,旁人也许你不在乎,她腹中无辜的孩子,你也不在乎?这可是你在世上最后的血脉。”
叶斋牙齿打着哆嗦,硬着头皮说道:“你不会杀他。”
“可是律法要杀他,我也不能凌驾于国法之上,”戎策再上前一步,这时叶斋已经不敢动手伤他半分,“你所看到的战乱局限于小小北朔,父皇、大哥还有千万将士用血肉之躯挡住了敌国的兵刃,才可以让你,让你们安然无恙地勾心斗角,玩弄权势。现在南绎的利爪已经划破了虚伪的平静,若是无动于衷,迎来的只有灭国二字——当然,不需要你付出,我自己也可以与相由残魂同归于尽,但那时候,皇帝暴毙定会引发朝野大乱,南绎若想进攻,同样是易如反掌。”
叶斋坐到地上,低垂着头双手颤抖。
戎策再进一步,说道:“你是否愿意做一个堂堂正正的汉子,给你的妻儿某一方和平安逸的乐土?我给你一个做英雄的机会,一个载入史册流传千古的机会。不是因为我怕死,而是我怕百姓无辜受难。”
叶斋仍然不语,忽然听见牢门吱呀一声打开,走进来一个纤瘦窈窕的女子。
第147章 尘埃落定
叶斋望着姑娘,眼圈发红,在那一刻硬撑的戾气化为柔情。他试探地伸出手,嘴里呢喃:“素芊,素芊……”
戎策默许,素芊便走到叶斋身前,握住他的手,眼角的泪水止不住流下,沾湿了轻薄的锦衣。久沁站在门口,他紧赶慢赶、好说歹说才将这姑娘从霖州带来,戎策抬手想向他行礼,被他拦住。
素芊将叶斋的手覆在自己小腹,抽噎说道:“你看,他马上就会动了。给他取个名字吧。”
“好,好,我想想,”叶斋激动地搂紧挚爱的姑娘,曾经弱水三千他只望了一眼,便认准了她,也许是前世许下的姻缘,“男孩就取一个晖字,女孩,女孩就叫霜颍。”
戎策打断他们绝望的缠绵,说道:“若是你应许,我可以替你养这个孩子。”杨幼清扯住戎策的胳膊示意他谨言慎行,但是戎策权当没感觉到,继续说:“我会给他皇子的名分,视若己出。若是将来他品性善良,有治国韬略,亦是民心所向,便立为储君。”
“阿策。”杨幼清轻声呵斥,戎策反握住他手腕,绝不改口。他的二哥此生费尽心机,追求的不过九五之尊之位,戎策便许他皇位。
叶斋望着素芊微微隆起的腹部,半晌说道:“好,希望你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换血之术进行了一天一夜,十二位太医不眠不休才成功引诱相由的残魂进入叶斋体内,虽说知道实情的仅有张云宝一个。戎策一直醒着,钻心的疼痛让他几度快要晕厥,却又被刺激清醒,最后疼到麻木。
叶斋刻了咒枷,耳朵后面血淋淋的印记,仿若他少年时代厌恶又急于疏远的三弟。被人送回天牢之前,他定睛望着戎策。
戎策怎会不懂他的意思,趁着清醒派人做了一块母子玉,一半留在宫中,另一半交给素芊。这个女人知书达理也有自己一番考量,不愿委身入宫做一个有名无分的妃子,只是要求日后孩子能享尽荣华,一展宏图。戎策答应他,等日后将孩子接入宫中,再给素芊一个少师之名,以便母子团圆。
事到如今,也不知是谁亏欠谁,谁感恩谁,戎策只想做到问心无愧。
相由的残魂当年保住戎策的命,如今抽离,相当于抽了一魂一魄。他体虚比之前更加严重,此番折腾脉象虚浮不稳,被杨幼清勒令卧床休息。
戎策一睡就是三天三夜,期间发了两次高烧,杨幼清不停用冰水给他擦拭身子才将体温降下来,等他醒了便喂药。小孩迷迷糊糊不想喝,若是平日杨幼清早就捏着他下巴给他灌了,现在只能用蜜饯哄他。
就在戎策再度陷入昏睡的时候,有一个狱卒慌慌张张跑来,还未等通报就被杨幼清拦在门口。狱卒不敢违逆太师的意思,只好向他禀报:“天牢守卫尽数被杀,叶斋逃了。”
“他怎么会武?”杨幼清忽然意识到,是相由残魂控制了他,“不许惊动陛下,一切等我解决。传信去伏灵司,让他们全部出发前往邱江,龙都军和渭城军若是能调遣,也一律驻守江边。”
他寻了一匹快马朝南奔去,刚出京城来到落马坡,见到有两人等在石亭,一人仙风道骨,另一人全身笼罩着黑袍。杨幼清不知为何久沁会和一个鬼差在这里相聚,或者是在候着一个人。
“杨监察,”黑无常恭恭敬敬行礼,随后双手呈上一物,“血凌在此,请您收回。”
“这是何意?”杨幼清接过那把长刀,上面满是来自幽冥的寒气。紧接着久沁将血刺递过来,也不知他何时偷了戎策的刀,杨幼清竟然丝毫没有察觉。随后,久沁从广袖中摸出一把匕首大小的短刀。
“此刀乃是霄山派封存已久的宝贝,掌门交付与我之时,还有些不舍,”久沁将它放在杨幼清手中,“它名为拔天。现如今,大禹古刀的四块碎片已经凑齐,只差一缕刀魂。”
杨幼清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我?阿策说过,昆仑已经剥了神格。”
“昆仑虚的神仙说话,几真几假呢?”黑无常似是颇有经验,“只需将四把刀锻造融合,便可效仿当年的大禹,砍掉相由头颅。若是有刀魂相助,许能将它彻底斩杀,魂飞湮灭。”
魂,便是相由的残魂。
“如何锻造?需要多久?”
“有刀魂在场,片刻就好。”黑无常四处打量,最后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杨幼清认识他十余年,从不见他如今日这般开心,不知是因为找到了平定人间战火的方法,还是马上就收工回家。
叶斋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身体里的野兽疯狂奔跑,跑得他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终于这副身体将要消耗殆尽,他才停下来,坐在山林小路的石头上歇息。南方天热,中午头太阳又毒,不知不觉出了一身汗。
他刚想脱下外衫,忽然听见一声风动,紧接着利刃袭来,不受控制侧身去夺。
杨幼清花了半日铸刀,再半日追踪叶斋痕迹,终于寻到。他想速战速决,不仅是为了将相由斩杀,更是因为担心戎策会亲自动手——这小孩一定会以大局为重手刃兄长,但也会就此内疚许久。
叶斋的眼睛几乎变成了黄金色,黑色的瞳孔越发细长。他一抬手,似是凭空升起一座屏障,杨幼清挥刀向前却被反弹回来,再度抬头天空昏暗电闪雷鸣,珍珠一般大小的雨点噼里啪啦降下来,将道路变得泥泞不堪。
杨幼清的衣服淋湿,刀上都是快速流淌的雨水。寒风吹过有如严冬一般刺骨,但他少年时代征战沙场,怎会畏惧这一点点的阻挠。手起刀落,屏障被击碎,叶斋来不及反应,杨幼清的刀已经抵住他的胸口。
刀尖刺破麻衣,叶斋接连后退,抬手自侧面推开刀面,接着前弓身体一掌击中杨幼清的腰侧。
杨幼清吃痛地闷声喘息,这一击并非是凡人所能使出的,力气强装如猛虎一般。他调整姿势上前虚步抱刀一晃,将刀换至左手,再后撤半步转身绕到叶斋身侧,横刀一记拦腰砍。
叶斋躲闪过去,杨幼清紧接着左右拧刀,连贯快速不露一丝破绽,将叶斋逼到绝路:“这是你的宿命。”
“我无法控制他!”叶斋感觉自己要被撕扯成两半,脑海里是虎啸龙吟之声。他一边如野兽般嘶吼一边扑向杨幼清,忽然感觉肚子上一阵刺痛,落地之时双膝跪地,上半身前倾在空中。
杨幼清躺在地上,刀插在叶斋腹部,全部没入。他脸上染了血,目光如炬,转动刀柄只听见内脏撕裂的声音。
一缕飘忽的魂魄从叶斋的身体里脱离,杨幼清眼疾手快挺身抽出刀,前越半步跳起劈刀。相由的魂魄被从中间劈成两半,杨幼清忽然一阵战栗,是激动的颤抖,数千年前的那把古刀好似与他重合。
那一瞬间,千百年的沧海桑田、日月轮转在他脑海中炸裂,随后变为一丝一缕的幻影飘散。雨停了,空中的云散去了,纠缠了数千年的恩怨随之消失不见。
当年大禹没有斩杀的古兽残魂,今日被他的刀魂终结,人间恢复平静。
杨幼清将刀插入刀鞘,望着远处的青山绿水,忽然笑了。
两年,伏灵司因这些蛇头鸡犬不宁了两年——不,是二十六年,阿策身上的残魂折磨他整整二十六年。他本应该是宅心仁厚的岳王,守着一方封地平平安安过日子,从不会因为阴阳眼而被人看作怪胎,不会因为误触金狮而被逐出皇宫。
因为相由的一缕残魂,死了太多人。
但好在,他遇到了戎策。
南绎积攒的八颗蛇头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在残魂消散的一瞬间,它们也化作了尘土。已经千年,所有的上古神魔都已经化为尘土,相由亦不例外。
曾皓疯狂地对北朔发动了进攻,他强迫所有的先前士兵喝下自己的魔血,变为半人半鬼的入魔者,并因此冲破了江底鬼城布下的防线。在江边,南绎和北朔展开了一场两个月的战争,输赢决胜的关键时刻,曾皓死了。
皓月当空的夜晚,白树生违抗军令私自过江,被镇守黄泉的开明兽拦下的时候,他用一个条件换得了过江的机会。之后他顺利潜入南绎的主帅营帐,依靠的是曾经明晞府的门生为他引路。
他们所有人都想为廷争报仇。
曾皓死在烟岚剑下,白树生直接将他的游魂一并斩杀。他知道自己犯忌,非十恶不赦、神志不清之鬼不能动用极刑,但是白树生愿意承担所有的罪责,为了他的哥哥、父母,为了所有被曾皓算计而死的人。
曾经的十一王爷是人人敬仰的英雄,他招安海盗,管理江商局造福数万百姓,但最后留在史书里的只有肮脏的骂名。无人会去追究他为何性情大变,也许只有曾经的挚友知道,是为了一个情字。
白树生没有回到北朔,他单枪匹马逃不出北朔的军营,他本就知道有去无回,仍是毅然决然。
戎策在不久之后才知道,他到底和黄泉达成了什么协议。而杨幼清也弄明白为何上次见到黑无常,他会是一副从未有过的轻松自在。但好在,对于白树生和廷争来说,这是一个好结局。
南绎退兵主动议和,一切尘埃落定。戎策站在皇城最高的望山亭看着锦绣河山,他的天下,亦是他必须承担的责任。杨幼清走到他身后为他披上一件轻薄的披风,问道:“累吗?”
“累,都快累死了,哎呦老师您得抱抱我。”
第148章 田园将芜胡不归
成耀七年,隆冬时节,年关将至,京城大街小巷热闹非凡,就连十二条街都多了不少的生意,涂脂抹粉的半老徐娘笑得开花。戎策翘着腿坐在乐康阁的二层厅堂,身边跟着至今都不敢抬头看这些姑娘的李承。
戎策将一盘辣花生推到李承面前,在桌子下踹他的腿:“试试味道怎么样。”
李承不敢怠慢立刻往嘴里塞一个,辣到眯眼皱眉,硬着头皮说道:“可以,可以。”
“把这个送到右手第一间,”戎策将一瓶酒放到李承面前,“动作麻利点。”
李承应声去送了,雅间里的两个客人醉醺醺地搂着三五姑娘,看也不看就让他放下。李承便傻乎乎将酒放下了,一回头撞上戎策,吓得一个哆嗦。
戎策关门落锁拔刀一气呵成,虽说不是血刺,但也是千锤百炼造就的好刀,光是横在身前就让人不寒而栗。其中一位客人揉了揉眼睛终于认出来人是谁,踉跄着就跪下大喊饶命。
他本坐在桌子后面,一跪就钻进桌子底下,戎策看不见他只好蹲下去。那人见戎策蹲着,吓得赶忙手脚并用爬出来,一边磕头一边说道:“陛下,陛下您听我解释。”
“工部侍郎,”戎策用刀背戳他肩膀,在抬手戳旁边同样跪着抖如筛糠的人,“还有霖州顾家大少爷在这里密谋什么呢?本来今日有兴趣来看一看京城盛景,但发现了两只老鼠在酒肉里钻来钻去,搜刮民脂民膏,实在是煞眼。”
工部侍郎磕头认错,脑袋都破了皮:“微臣不敢,不敢,这就将私藏拨款如数上缴。”
“上缴干什么,”戎策用刀背敲他脑袋,“年前造出一百二十件攻城火炮,朕要亲自检验。若是有半点差池,让你去秋冬道挖矿!明天开始连降三品,造火炮去。”
这两人谢恩之后连滚带爬跑了,戎策将两块银子放在桌上帮他们结账,顺便安抚安抚被吓坏的姑娘们。等他走后,其中一个妙龄姑娘一边拍着胸脯一边说道:“听闻陛下七年未曾选妃立后,也不知是不是有那种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