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做无欲无求的山君,我自然也可以。”她扭头离开,神色逐渐归于冷清,好似不久前癫狂的不是她:“我既是山君,那么我的责任自有我来担,镇山河也该是我自己找回来,我的命数我来赴。”
无需他以身赴梦,特地来开解自己。
当年能做到的事情,今日她还是一样能做到,有没有他,都能做到。
灵曜从她的背影中看到了另一个人。
她身后空无一物,可灵曜却觉得他看到了一个身负一枝桃花的人。
又或者飞升当日,冷淡挥手割舍这点执念,毫不在意飞升时候的背影。
他们师徒均是顺应了天命,她做她高高在上的山君,他做他岌岌无名的凡人。
须弥外毫无瑕疵的山君说:进入须弥之前,曾有个凡人,欲为泰山师,本君应许。
泰山师的功德抵消玄门罪孽,泰山尊敬尊他师尊那十年,自有十世颠沛流离。
所以晋州碰到那老道士才会疯癫落魄。
尊者嘲弄地笑:“放下原来是这样轻易的事情吗?”
“不是的啊,尊上。”灵曜低声解释:“不轻易,只是无可奈何。”
“什么?”
“尊上说看山君如看自己的将来,灵曜极倾慕尊上,尊上的来日若也是这样凄凉收场,灵曜死罪。”
他垂头丧气骂自己:“死不足惜!”
可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不止是山君幻梦,此间须弥亦是他们二人幻梦。黄杨道场相逢,山门外的一眼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直到死。
没有弥蓝渡再见,甚至没有那一点点朱。
死有何惧?
也惧。
他头也不回踏入湮灭无常的大阵,罡风撕裂他的前一瞬,他心有遗憾:没能见尊者一次。
黄杨道场外一眼惊鸿,已经是意外之喜,遑论还叫他在雾霭山下得手?
真说起来,他们的命数确实是一样的。
前世弥蓝渡,他九死一生修为精进,出来却得知听涯渊异动。
等他赶到听涯渊,战事胶着,双方僵持不下——主要是镇山河遗失,山君没有本命法器,力量不足以镇压邪祟。
没过多久,镇山河找回来了。
那日他在听涯渊探察,回去时恰好看到了来送镇山河的人。
宴山亭打发一个榆木傀儡送东西进去,自己站在大营外。
他认出黄杨道场的酒友,上前招呼,然而耳聪目明、术法玄妙的宴山亭一夜之间居然成了个平平无奇的真凡人——那双天生神目丢了。
他去寻镇山河,被渊底妖祟困住,要夺他的神目,走投无路之际,只好毁了那双眼睛。
欺世盗名的神目终于还是毁了,他往后再也不能神神叨叨看星星,说一些无伤大雅的预言,调戏寡言的小狐狸。
没了那双眼睛,他连凡人都不济,听到灵曜开口也有些迟钝,想了想才记起来这是谁。
傀儡回来了,他点了点头,说时辰到了,今日不好寒暄。
那晚一场大雨漫了大洲,邪祟暴动,均被山君镇压在听涯渊下。
山君拼尽全力力压邪祟,灵曜去帮忙,在听涯渊上又看到宴山亭。
他在听涯渊上画满了镇压邪祟的阵法,默不作声给他唯一的徒弟护法,山君重伤时他也精疲力竭,灵曜这时赶到,帮他画完阵法,山君有了喘息的余地,处理无妄河怨鬼的仙门众人也都赶来支援,听涯渊之乱终于是遏制住了。
前世没有山君飞升失败这一回事,故而灵曜也不知道宴山亭和山君之间居然有什么联系,看他拖着遍体鳞伤的凡人之躯离开,问他怎么不休整一下再走。
泰山信徒来迎泰山尊,宴山亭望了一眼山君仪仗,摇摇头:“还有债没还清,急着去投胎。”
死到临头,他也还有心思调侃自己。
他本来就是很豁达的人,灵曜自以为他有别的造化,拱手送他走了,回程时放心不下无妄河,顺路去看了一眼。
返程回三明洞,路过泰山,大雨未歇,老远看见巍峨泰山之下,本来放着镇山河的地方,一截老榆树枯化山前。
大雨滂沱中,那一截枯木很不起眼。
那一日泰山尊战功封神,一身荣耀回归泰山。泰山殿香火鼎盛,众人都在贺山君,敬酒时,山君垂眼,在地上倾倒一盏,祭奠教化她的亡故之人。
闲来卜卦,卦象说那人已死。
多问了一句死因,卦象说,寿终正寝。
山君于是放心下来,心想好歹是个好结果,没有如她担心的那样不得好死。算一算时间,人间过去百年,说起来,凡人也确实应该寿终正寝了。
生机寄托于玄门后山老榆树的青霜长老拖着残破之躯,朝拜到泰山才气绝。
天地君亲师。为她护法,为她寻回镇山河,是他为人师长的担当。
受山君十年师礼,三跪九叩朝拜至泰山是他还的第一桩债。
到那一日,宴山亭和清沅不上账面的事情大约算是银货两讫,他是个尽职尽责好师尊,清沅是功德圆满的泰山尊,不能告人的亏心事做完了,凡人和山君的债才开始清算。
山前大雨,他在大雨中生机绝断,临死前还在叩泰山。
山君朱唇轻启,在第一盏酒时说:“这一盏,祭送吾师,愿他生途平顺,死途安宁。”
十年因果,至此不再计较。往后泰山尊无有师,宴山亭无有罪。
至此,她自以为仁至义尽,没计较他的不敬,祝颂他来世平顺。
美酒倾倒在泰山殿,人间又是一场暴雨。
第83章 薄积厚发
仙门众人都在听涯渊,山君正在设法镇压邪祟,大洲乌云密布,天兆不详。
去明光殿的途中,灵曜被一个瘸腿瞎眼的道士撞翻。
他两鬓微霜,两眼无神,身后的桃花早成了枯枝。
他行色匆匆,又撞翻了灵曜,连连抱歉,灵曜看着他的模样,半晌说不出话。
他寿数将尽。
黄杨道场一别,再没见过宴山亭,只有世外之洲见过一次,山君说那是入梦来的幻影,眼前这个似乎也并不是须弥中那个宴山亭。
兴许是写了“天地君亲师”的宴山亭。
灵曜莫名道:“又见到您了。”
“又?”瞎眼道士摸着指节掐了几下,满是风霜的脸上扯出一笑,知道了前因后果,他放松了一些:“怪不得……原来是故人啊。”
看到他的样子灵曜心里难受,见他又是赶路的模样,问:“您这是去哪里?”
老道士豁达从容,潇洒道:“我去朝泰山,这是咱们最后一面。”
“您……”
“我的寿数到了,这回去赴死约。”他语气寻常,早料到今日,罪孽难消又接着山君庇佑逃脱惩处,反而触怒上苍,颠沛流离,这是最后一辈子。
老道士风尘仆仆:“上次还能与你饮茶,这回更加仓促,谢小友替我转达信件。”
“您言重了,举手之劳。”灵曜说:“应该是小仙谢您。”
老道士摇头叹气:“世上没有无由来的碰头,小友今日又在此处徘徊,可是遇上了麻烦?”
灵曜找不到去灵山的路了。
他往赤鹿山去,腾云御剑不能达。
老道士说:“人间朝圣,要渡虚妄海,过千重山,方可面见尊者。”
灵曜知道,他更知道世上没有虚妄海,千重之外还是山。
灵山也没有真佛了。
老道士问:“你今日不逃命,怎么还要撞上去找死?”
“就如您当年跪拜至泰山,凡人做不到的事情很多,神仙做不到的事情也有很多,您藏了那么久,本来已经骗过了上苍,却还要自行前往泰山负罪。”
织梦娘散开时,尊者凉薄看着他,向来悲悯的表情残酷极了。“灵曜,若你对极倾慕之人就是这样掏心掏肺,你怎么敢?”
世间生灵诸多,可怜者甚众,你怎么敢这样挥霍我的心意?
“你以为你大义凛然舍弃的是什么?”
他带走了他身上很重要的东西,在须弥中幻化做他盗走的莲心,是什么他还没记起来,要等他出了须弥才能知道,但那一定是极重要的东西。
“所以我一定要去赤鹿山,拿回那样东西。”须弥外还有人等他,他的来世,他们再续的前缘。
他跟宴山亭这样说说,宴山亭叹气,意有所指:“小友自己不也说了?灵山没有真佛了。”
灵曜没明白,宴山亭却要走了,灵曜问他:“这次您不去听涯渊吗?”
他猛然发现这个宴山亭一只胳膊始终没有动过,僵硬如枯枝,袖子里抖落的,似乎是凋零的榆树叶。灵曜记起他在黄杨道场跟那个宴山亭饮酒时,一旁侍奉的那个榆木傀儡。有一只胳膊也是新修的,拼上去的榆树枝。
一起饮酒,说舌头发僵没滋味。
再想起某年他胆大妄为看尊者将来,也是一只榆木傀儡送来神目。
宴山亭凡人之身却不老不死,其中奥秘无人知晓,只是以为他靠着卜算躲避死劫,那一年听涯渊之乱被镇压,他触怒天威,被判处十世苦难,按理说转世投胎他就应该重新来过,他擅长的卜算也应该随着转生消失,可并没有。
——总不会有人转世投胎,还带着上辈子修行一起投胎吧?
原来宴山亭并不是没有傀儡,只是世人都想错了。
灵曜几乎在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更为宴山亭胆敢悖逆的胆大包天咋舌,宴山亭察觉了,停下脚步回头,灰白的眼睛垂下拱手:“所谓逆天改命无非行骗,骗人骗己,蒙蔽上天,骗过了天就是贫道胜,不过这回骗不过,也不骗了。”
长恨有时尽,川河有时绝,长久的勾心斗角下去却没什么意思,尤其为了牟取那一线天命,束手束脚,藏头露尾,做了彻头彻尾的小人。
无论是颠沛流离的十世还是平顺安宁的十世,其实都与他无关,他藏匿因果,山君的祝颂反而叫上苍发现了他。
“总是哄她,这次贫道的话不做假,果真顺应天命去了。”
他之所以苦苦强撑只不过怕忘了,因为幼年不见光明,他是爱极了人间春好之人,过目美景,好友至亲都不愿意忘掉,他又注定不能修道成仙,只能剑走偏锋,以求保留看过的繁华遇见的知己。
泰山之下本来有两方宝物,一样镇山河,一样观山海,是一面镜子。一个镇压邪祟,一个能览天下之事。上一任山君应劫重新转世,观山海掉进了人间,阴差阳错成了人间一个天盲小儿的双眼。
他独占灵宝这么多年,早已和神镜不分彼此,听涯渊遇险更是合为一体再无法分割,舍不下人间繁华,可是有些东西终究要物归原主,他是不容于世之人,也早该明白世事难违。
泰山出巡次次都要走过山门,泰山师‘死后’,他就在山门下,傀儡在人间颠沛,而他假作一支早就枯死的树枝,风吹雨淋地随她护佑人间。
天地君亲师,那是他的天地君,他身为神镜立在山前时看了无数次出征,祝颂山君凯旋,后来做了枯枝,又在山下望山。
他背着桃花仰首阔步,像当年潇洒去赴约。赴他窃来的师徒缘分,十年春好,泰山下的桃花林桃花正盛。
他早说过,江河浩渺,可以倾,溪流涓涓,亦可倾一盏,空盏却不能。那话不止是劝解清沅,何尝不是劝自己?他叫她不必强求,强求最多的其实反倒是他。
他和山君不算空盏,却也着实不多,上苍所赐,就是一人看着一人的背影,她做山君时他目送她,他做泰山师,则她来目送。
溪流涓涓,薄积厚发,自然没有善果。
第84章 供奉
宴山亭撑着灰白无神的双眼望着东岳之所在:“这才是没有遗漏的圆满之局。”
这才是机关算尽。他瞒过了所有人,除了刻意透露的灵曜外,没人知道这些,他的降生,他的来历,他的归处,不会有人知晓,包括被他戏耍数次的山君。
他是通晓天地、戏弄上苍大成之人,在这一项上面从来自负,就算顺应天命也是他做庄。世上没有宴山亭不能算之事,即便没有神目也一样。
灵曜百感交集,转而记起自己也是这样的胆大妄为之人。只不过他手段拙劣道行不足,被发现了,现下正是进退两难。
“贫道很羡慕小友。”宴山亭已经消失了,声音却不断传来,“同样是窃取天机,小友山穷水尽却也还有枯木逢春这一天,天道之于你们,要仁慈稍许。”
也仅仅稍许。
“最后一言,小友若执意要去,便一条路走到黑,切莫再三心二意,世上没有万全之策,人心不足蛇吞象,事事圆满是很难的。”
人间的明光殿香火鼎盛,供奉尊者一向是纸糊的莲花。
灵曜在明光殿诵经,烧到第两千一百四十七盏纸莲花时,经幡舞动,他以为尊者终于要出现了,可风过去,殿中还是一片寂静。
神台上的镀金像被凡人塑地过于慈悲,同尊者并不很像。神像慈眉善目,佛目半合,垂着眼俯视下面的人。
灵曜耐着性子接着烧莲花,朱笔不停在糊莲花的纸上抄经。
烧到两千九百一十八盏,台上尊神说:“刚才那一遍,你少了两句。”
灵曜写经的动作一顿,朱砂滴下染在指甲上,手指头尖都染红了,在洒金的宣纸上洇出一圈指痕,尊者的目光落在了他的手上。
“第三百一十二遍,少了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