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算不出他到底如何,囫囵信了那句寿终正寝,无论生死,便也糊涂地祝颂他:死途安宁,来世平顺。
这次,他远赴而来又是为了规训自己,叫她苍生为重。若这就是他所求,那就祝颂他——
“诸位,海晏河清吧。”
俞彰勾唇:“海晏河清。”
作者有话说:
每次卷终都卡文我……
让我想想下一卷写什么!!
第86章 您是我的心头肉
还是分别那个路口。
那凡人小道士睁开眼,山君收起镇山河,向他颔首道别。他也向前世道侣拱手,复看向一旁,素衣所在之处。
进去的是时序,出来却是另一个人,此刻明月仪袖中空空如也,青光从时序身体中醒来,心情复杂望着神情淡薄的明月仪。
槐安一枕,进去时想:要救他,出来时却不敢再口出狂言。
世上多的是他没能料到的事情,正如他挥挥手洒脱赴死,并没想到尊者因此与天命应和。他以为苍天骗他,没料到他才是因果。
山君走了,明月仪负手侧身,灵曜自觉跟上,行走间金铃晃动,他捉住发尾的铃铛叫它们安静,尊者忽然一停,他反应慢了撞了上去,意识过来时在尊者身前堪堪停住,往后退开一点未敢僭越。
半晌无人说话,明月仪似乎也没有开口的意思,一时摸不准他的心思,又看他没什么要带自己一起的意思,他只好问:“尊上,我们去哪里?”
……
这是灵曜坐冷板凳的第三十天。
或许因为他悔恨可怜那句“被困在赤鹿山外”,周遭是赤鹿山明光殿的模样,不过无需细细感觉就能知道不对。这里阴风阵阵煞气聚集,这副凡人身体日渐虚弱,明月仪偶尔消失,回来的时候必定浑身煞气。
铁链声响了,明月仪回来了。
起初灵曜提出帮忙,被对方一个冷眼,不必开口已经能读懂他眼中含义:掂量掂量你那三五斤重的骨头再开口。
于是他记起自己现在占着的身体是个法力微薄的凡人,恐怕还没动手先要呼救。
这天,他心想:求饶不成,不如自荐枕席,爬床吧。
不过还没爬成就被一双手抓住,打坐入定的明月仪扣住他的手腕:“做什么?”
“尊上,您成日里不理我。”
朱砂痣颤了颤,他缓慢睁眼,平复心中杀念。“你还想要我怎么理你?”
灵曜被他看穿了,垂眼没说话,明月仪换了个角度捏着他的手腕:“脉搏虚弱,他活不久了。”
赤水阴寒,这具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
“灵曜,你不说,本座也不说,你打算如何?”
“小仙一贯蛮不讲理恃宠而骄,您知道的。”灵曜跪起来,没问尊者首肯就伸手,似乎打算碰他眼下因他而来的泪痣,看他鸦青的眼睫颤动,又没真的摸到。
他跪着就比打坐的明月仪高一些了,他挑着嘴角:“小仙料想,再熬几日,您大约会心软,不会眼睁睁看我送死。”
其间私心他说的洋洋得意,也不知道在骄傲什么。
明月仪说:“既然知道是送死,你何必来呢?”
他抬头时,居然有几分罕见的脆弱。灵曜仿佛换了视角,成了当日告知尊者自己死讯的山君。此刻明月仪略带嘲讽看他,亦是有几分嘲弄和脆弱。
他要给他生门,放他走,生死不容的地方,是他非要来的。
灵曜跪坐下去,换了角度看明月仪,风流笑意不减,想来却叫人伤心。他叹气:“尊上您又不是不知道,您是小仙的心头肉。”
再听他满嘴胡话已经没什么波澜了,明月仪捏紧了脉搏虚浮的手腕,灵曜呲牙咧嘴:“尊上饶命……明光殿中小仙发誓要救您,生死不避的,所以您何必再问我?”
“那他呢?”明月仪抓住他的手叫他离开自己眼下,“你生死不避,他也如此吗?”
灵曜没说话,不正经的表情也收起来了几分,明月仪连着逼问:“你如何待本座,他也如何待本座吗?”
看他转世,有时候上不了台面,偶尔也有几分风骨担当,可人心易变,时过境迁也能放下,何况是换了一辈子活?
灵曜低头,小声说:“他就是我,小仙如何看待尊上,他也是一样的。”
“呵”
“您不要觉得小仙口出狂言,替他做了决定。”灵曜扯开领口给他看转世还在的月牙:“尊上您信我,若非执意想要再见您,若非这样的执念,灵曜怎么可能有这一世?”
惟恐他还是不信,灵曜索性将话说的更明白:“或者尊上以为转世就没有牵连,就不会再喜欢您了是吗?”
难道不是吗?
他对自己唯恐避之不及,日日想着须弥外。
“若不是如此,怎么不是他来说这些?”
“小仙不过一缕幽魂,若不是主人同意,又怎么会擅作主张?”他掐着法诀,索性也破罐子破摔:“说了您不信,灵曜只管将心掏出来给您看。”
……
时序度过了极漫长的一生。
作为三明洞的老幺,从招猫逗狗的仙门纨绔活到了听涯渊封印再次崩塌,赤水泛滥时。
他在赤水随波逐流了很久,某日,忽然在山巅晒太阳,翻了个身,便掉进水潭,荒唐如某年赤鹿山法会,他砸坏那位尊者莲塘一般。
老道士上山砍柴,远远见一口山泉中开了莲花,走近看却是个婴孩浮在水面,大师兄要过去看,老道士拦着他:“你别动,你过去,没死的也死了。”
他成了老道士收养的弃婴,又在道观招猫逗狗无所事事。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道法熹微,仙门没落,神鬼之说成了迷信,道士也有了铁饭碗,偶尔还要述职。
老道士神神叨叨,总默念:“要讲科学”,又日日奔波在从各色不太科学的邪祟手中救他们师兄弟一对倒霉鬼的路上。
不讲迷信的老道士偶尔也指着天骂。
命格烂透了的小道士磕磕绊绊修行,年年在仙人崖上诵经,怀着少得可怜的诚心,供奉不知何方的鬼神。
某天,极寻常的正月八,他依旧去仙人崖诵经。
在不许成精的世界遇见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他原本也习惯了,按照往常来说,大概倒霉过后也就罢了,大不了还有老道士来收拾烂摊子——若老道士及时寻回失踪已久的大师兄松雪,兴许还能早点来救他,他还赶得及在正月十五去看花灯。
可这回格外不同寻常,他从高处掉落,睁眼便被五光十色的天幕晃花了眼。
天幕下是天地至美,人间难见的绝色,然而此绝色菩萨面蛇蝎心,总在筹谋杀他,要么就是另有所图——这是还没顿悟的时序以为。
几场幻境之后,忽然有人告诉他:那是你上辈子喜欢死了的人,为了他死了一次又活了一次。
这可怎么是好,他犹记得自己是个没什么追求,就想平淡一辈子的凡人道士,怎么忽然之间又有了一个喜欢死了的人?
这可怎么是好?
美色固然使人欣喜,可是,可……
晋州相见,还以为是灾厄,原来是斗转星移之间参商相见。他在一次次闪回的陌生记忆中顿悟,还以为那些都是与他无干的世事无常,到头来当头一棒,鲜血淋漓,猛然惊醒被困的是谁,局中人又是谁。
他想起来许多年前,或许成千上万年,正月八也有盛会,是人间向一位尊者祈愿。
恍惚想起,不知今夕何夕,以为今世才是真,漫天花灯和流霞遍布的仙山或许是一场梦,他不过凡间道观一个肉体凡胎的小道士,睁开眼,梦就醒了。
——兴许是他凡心动了,梦里捏造出来一个极仰慕的心上人人,否则他这样的人怎么会那样极尽所能地喜欢谁?
果然,那人虽然长着跟他心上人一样的模样却要杀他,可一只手到了跟前,又没下手。
他真切觉得痛彻心扉,真切觉得命运戏人,真切觉得无路可退。
本来没有波澜的一双慈悲眼眸原来也会有惊愕,原来他也会怔然恍惚。
起初想不明白他怎么会那样复杂望着自己,怎么会几次三番对他手下留情。
救他两次那青衣仙君在喊他,又叮嘱了他一次务必要救他。
他问那青衣仙君你是谁,仙君说:“问过一次了,说了,我是被丢了的你。”
时序竭力睁眼,眼前却一片模糊,寒气入侵直到了骨子里,他浑身发冷,只有眼眶盈满的热泪有一些温度,哑然哽咽出一个人。
千山万水,千秋万代,红尘千万,穷尽乾坤本不会再见的一个人。
心脏空出一个大洞,亟需什么东西修补,扑腾了几下也只是枉然。
他在须弥中假作他人观自身,看了半天当头一棒,原来种种无有缘由的莫名其妙都是因为他们到了因果轮转的时候,尊者欠了他一条命,他欠了尊者更加珍贵的东西。
世上有彻骨之痛:痛失所爱。
世上有彻骨之痛:见所爱之人痛失所爱。
世上还有彻骨之痛:所爱之人因我痛彻心扉。
世上最后的彻骨之痛:见他爱我,是在无可回转之后。
第87章 我是个笔直的好道士
惊天噩耗!
原本还在猜测大魔头为什么不杀我,他问我“可有断袖之癖”的时候,不夸张地说,贫道已经想过要是他强迫,贫道就先假意顺从半推半就活命要紧,等将来有机会逃出生天了再逃之夭夭。
当然,贫道是直男,这都是权宜之计。
可现在不对了啊!贫道单以为反派看中贫道皮囊,看中贫道年轻力壮风华正茂,看重贫道颜色姣好,可!谁!知!道!贫道上辈子居然那么有出息?!
始乱终弃,抛夫弃子,玩弄感情,这些也就算了,道德沦丧而已。现在最最要紧的是,始乱终弃的对象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魔头。
这可怎么是好?时序垂泪暗想:怪不得他要杀贫道,一定是因为爱而不得因爱生恨!
转念又一想,杀了也好,人生嘛,弹指一瞬,一眨眼就过了,不如给他个痛快一了百了。
——总好过大魔头沉闷不言,怎么腆着脸讨好他都不回话的好。
比如现在。
“尊上?”时序看不清,只能看到朦胧的人形轮廓,他明明就在蒲团上看东西,却像入定了一样不理他。“您在吗尊上?”
“尊上?”
“尊上?”
“尊上您还在吗?”
竹简轻响一下,卷起来一些,发出一点表示他还安然无恙活着的迹象,明月仪接着往下看。
明明就在,就是不理人。
醒来多久时序已然忘了,从镇山河里出来,实在是没勇气面对大魔头,一时之间也难以接受那么大的信息量,又因为当时难以承受的心痛,心慌意乱只想逃,好在上辈子那位仁兄讲义气,替他遮掩了几天。
可是还没逃避多久他就被卖了,上辈子那个要紧关头不讲义气的自己撂下一句务必救他,随后就叫他自求多福。
他怎么自求多福?眼下的情况,他怎么多福?
这么大一个烂摊子他怎么收拾?苍天有眼,他当道士那二十来年五讲四美,还没谈过对象,更别说哄对象,更别说挽回被自己渣过的前任这种事情了!
他一点经验都没有,甚至因为身份的原因实在是不能接受防备了那么久的大魔头一夜之间成了上辈子暗恋多年私下有一腿的前任,实在是觉得尴尬,于是更加无从下手——不止是渣过,还是上辈子渣过。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你都死了,转世投胎了,结果有人告诉你,你上辈子欠了人家多少钱,一定得还。其实都转世了,原本你是可以赖账的,但是最最要命的是,那笔帐你记得一清二楚,良心上实在是过不去。
“尊上?”时序牙齿打颤裹紧了衣服,寒气还是往衣服里面窜,竹简又响了一下,他缩成一团,感觉自己被冻透了。
竹简被扔下了,砸在书案上响了一声,然后就再没有动静了。
从他醒过来到现在,明月仪还没跟他说一个字。
光影细碎地闪动,视线越来越模糊,赤水阴寒,再这么下去,不止视力,他会渐渐丧失五感,被侵蚀成一张人皮。
时序微不可察叹气,摸索着站起来,又因为寒冷蜷在一起:“尊上,小道太冷了。”
“想离开,本座随时能送你走。”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渐远渐近,耳朵像是被罩上了一层纱,听觉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差。
时序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厚着脸皮开口:“实在是冷,尊上方不方便给小道取取暖?”
对方没在第一时间开口,他因为视线模糊脚步有些踉跄,到跟前,差点被桌子绊倒,衣料摩擦,他终于被一只手扶着,冰凉的触感在还稍微有一些温度的手腕把住,脉搏比灵曜在的时候还要细微。明月仪掐着他的脉搏,时序退缩了一下,还是不自在,却听对方问:“怎么取暖?”
时序心里有个小人在悲凉地望天,他拉下最后的尊严破罐子破摔,心里小人流着眼泪心说不就是撒娇耍无赖嘛,他应该能行:“您……您那个,怀里,方不方便给小道靠一靠?”
说完他就心虚,这种手段也太滥了,滥到令人发指,流氓占便宜都要想想是不是太土了。
可——
“靠吧。”
“什……”他差点咬了舌头,青筋重重一跳头重脚轻,手脚没地方摆差点卸下来摆放整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