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座该在何处呢?”
“自然……”灵曜语结,也不知道怎样说。
天下大乱,首当其冲就是尊者,他自该身赴听涯渊度化邪祟,等到度化不了就以身殉之——这是天下人,众仙门,天道,为尊者选定的结果。
是尊者不大在意,他却不能接受,拼尽一切要更改的结果。
这样想着,他便不能接着说了,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问:“那师尊他们……”
尊者回答:“都去听涯渊了。”
看来是很紧迫了,灵曜悄悄打量尊者,他面上一点别的情绪都看不出来,他忽然好奇此刻尊者怎么会来见他。
“尊者可是没有离开?”
“不。”尊者嘲弄道:“本座原本在闭关。”
自从他用了喜相逢之后,尊者似乎就一直闭关。灵曜咂摸出一点不对劲——要是心境不稳,这么多年也该修补结束了。
没等他好奇,尊者转身背对着他,背过身的时候,灵曜听到了锁链拖动的声音。
他顺着那点若有似无的动静看去,什么也没看到,尊者似乎也察觉了这些异响,顺着地上看过去,可确实没有,然而暗香浮动,像是婆罗。
“尊者开玩笑,普天之下,谁敢责罚尊上?”
尊者没回答他,太阳忽然昏暗下来,荒山里不知道哪里传来乌鸦叫,极为不详的征兆,“那弥蓝渡里的人?”
“灵曜,你做过什么后悔的事情吗?”
后悔的事情灵曜没怎么做过,他从来不是纠结在一点上的人,过去了,既定了,很轻易就能释然。
从他脸上尊者也看出来了几分。
“本座丢了很要紧的东西。”他若有似无扫了一眼灵曜,灵曜嘴唇翕动,到底心虚于自己顺手牵羊摸走的莲心,尊者很快移开目光:“本座知道那东西在哪里,可却拿不回来了。”
“从前本座也是不怎样后悔的人,可后来总在后悔,才招致今日,本座也是头一次品尝恶果。”
这一番话意有所指,灵曜很确定尊者是在说他,可他无可奈何,偷走的东西还不回去,尊者的心境他也不能弥补,只能寄期望于天道和因果,盼着来日,尊者能早点释然。
——当初他纠结了十几年尊者到底是修行还是动心,如今,被心口窒息的疼告知了答案。
数千年,不说沧海桑田,哪怕须弥中灵曜还懵懂,并不知道他们已经离散多时,也仍旧觉得这个答案的可贵——他才知道尊者待他的心意。
哪怕明面上尊者还是波澜不兴,可是天谴不做假,真心不做假的。
当年他纠结那么久,就怕尊者心里也和面上一样毫无波澜,现在知道了,尊者亦是身染尘埃。
满足了一下,又觉得自己罪该万死,为此鼻酸,摇摆着不知道该怎么做。
勾连不是错,相思不是错,错在一走了之没有交代。
所以要早些出去,找到现世的尊者,好好地陪在他左右。
“小仙这就去听涯渊,不多说了,谢尊者今日襄助!”
“一道吧。”尊者出声:“世上知晓山君下落的,只有你这个山君结发了。”
第79章 你应当知晓的
和尊者同行不是头一次,但这是灵曜头一次这么提心吊胆,因为那句“山君结发”。
尊者心境动荡他是知道的,可平日很少显露,只有灵池那次他见过,方才他又看到了——尊者对他这桩莫须有的姻缘积怨甚众。
犹豫很久,终于是犹犹豫豫开口,说:“尊上,其实小仙和山君也不熟,是当日,山君要我助她飞升,权宜之计。”
“呵,权宜之计”
气压似乎更低,灵曜觉得解释了倒还不如不解释,这么说好似他是个人尽可妻的随便之人,讪讪闭嘴,却听尊者问:“只要是个人,要你成婚才能相助,你都会答应吗?”
自然不是。
答应山君自然是因为她是山君。
听涯渊是山君的功绩,无论是为了那模糊的灾劫还是为了蹭一蹭功德,山君飞升对他有益无害,再说,小狐狸说了,将来他就是山君遗孀,天命会庇佑,他做的事情惊世骇俗,功德和人情自然是越多越好。
此间种种却不能解释,说了就是不打自招。可沉默却更显得随便。灵曜打落牙齿和血吞,有苦难言,那半截姻缘线越看越觉得害人不浅——早知今日,还不如不要惦记这点功德。
罡风越发凛冽,到了山崖下,灵曜没来过这里,打量着周遭,想到了一个地方:“东海之东,再东行,世外之洲,尊上,山君怎么会在这里?”
传闻世外之洲有一种善于织梦的蛾,世间不可求均可以在这里一场黄粱美梦。不是说去听涯渊渊底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尊者见灵曜不动声色站的往前了一些挡着山谷中的风刃,神色微动,却没说什么,只是说:“数日前,听涯渊底下出现厉害妖魔,能驱使天地法则,玄门折损甚众,求到了赤鹿山。”
“本来此番黄杨道场,本座是不会来的。”
原是如此重逢的。
尊者信步往前,灵曜迅速跟上,听他简略开口:“本座下去探查,未见什么能够驱使天地法则的妖魔,渊底干干净净,只有邪祟互相吞噬的残骸,有人先本座一步带走了那妖祟。”
说到这儿灵曜还没明白,只是奇怪能驱使天地法则的怎么会是妖魔,紧接着,尊者说:“后来听说,玄门的青霜长老循着山君去了,已然失踪多日。”
这些是有关联的吗?
“小仙倒是有几分猜测,青霜长老兴许在人间做了山君师父,二人间有些牵连。”话没说完,可尊者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古怪,灵曜声音渐渐小下去,说到后面不知所谓,尊者忽地嘲弄轻笑:“说起来,本座看山君,便好像看本座的将来。”
灵曜呼吸一滞:“尊上……何出此言?”
尊者垂眼自嘲:“山君有业障,本座若是同情,是不是很奇怪?”
他和山君都是一样的。
“要我说,山君的今日就是本座的来日。”尊者讥诮浮动唇角:“灵曜,若不能讨个公道,来日听涯渊下的残骸,也有本座一具。”
“怎么会?”灵曜艰难一笑,“尊者寿与天齐。”
“寿与天齐……呵”谷中传来桃花香,丝竹闲适,山谷外却是另一种境地,灵曜不可置信掏了掏耳朵,心中天翻地覆。
尊者问他:“与天齐之寿,分你五五之数,要你也助本座飞升,你愿意吗?”
“这……”灵曜脑子一片空白,好半天才挤出来一句话,也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尊上……小仙怎么能染指……”
尊者是什么意思?分他五五之数,是说同他成亲吗?
尊者还是讥诮,果然如此的模样:“原来也不是谁都可以。”
灵曜心里一空,脚下漂浮,挣扎着不知道怎样开口,门忽然打开了,里面一张俊秀人脸,带着笑意:“啊?有客人!”
草屋窗口探出一张稚嫩面孔,幼年小狐狸转着滚圆的狐狸眼看过来,清脆如银铃的声音响起:“什么客人?”
话音未落,在看到他们二人的瞬间阴沉下脸。
不知何时,他们已经从山崖下的谷口站在了一个小院外。
还没来得及跟尊者解释,门口的凡人也没反应过来,原本灵动天真的小女孩转瞬成了成年小狐狸,灵曜在荒山遇见她时候的模样,她赤红着双眼,门口的凡人紧接着变成一把散沙,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几日清闲也不给我……怎么做几天好梦也要来打断?你们这些人……该死!”
风云聚变,院子里的桃花扑簌簌落了一地,梦境被打碎,泰山威严压下来灵曜才发觉不对。
“山君不是没能飞升吗?”
桃花草屋都成了泡沫,这一方世外桃源转瞬成了挂满织梦娘的洞穴,最当中倒悬一个人,裹在虫茧中只露出一张脸,是失踪多时的宴山亭。
灵曜心想大约就是如此了——此处须弥是山君心魔,山君心魔是她凡间的师尊。
总不会是烂俗的痴男怨女吧?宴山亭那样,并不像是困顿与儿女私情,那么困顿于私情的是山君?
他看向山君,现出本相灵狐的清沅挡着昏迷的宴山亭呲牙,“不许我强求的,我偏要强求,你们强加给我的,我偏不要!”
老实说,灵曜是很欣赏她这一番话的。
可她走错路了。
“小仙不才,也喜欢强求一些不可得。”他隔空抓到问心,朝着灵狐出手:“不过人只能强求自己,不该强求他人!”
问心刺进四散碎开的织梦娘,他滑进了织梦娘的梦境,听到清沅说:“不就是你情我愿吗?”
“全了我的心愿,也是他答应的!”
“是他答应了我的!”
灵曜回身一抓,抓到了尊者的手,犹豫着要不要松开,尊者却顺着他的力道一起进来了。
这下坏了。
灵曜心想:要被发现了。
同一个梦,会是自己的还是尊者的?应当会是自己的吧?
不行,他不能见人的事情太多,无论是当年窃知天命还是盗走莲心,亦或是今日欺瞒,一点都不能被看到,正想着怎样挣扎一番不要被尊者发现,却看到四野荒凉,草木同悲。
尊者走在荒凉山野,天幕赤红,怨气未消,折断的天柱下,夫诸长啸。
他端着本该在数年前消失在明光殿后殿的莲花,莲花上面挂着一条祈愿,问倾慕之人。
批复说不详。
他问,他答,当日见到这张祈愿,并不知晓这是他自己的将来,也未曾惋惜世事无常。看多了因果,从不知短短几字,能叫人痛彻心扉,不自量力至此。也未曾想过造化弄人这句话,也有用在自己头上这天。
灵曜心里发空,侧目看到身边这位尊者,他如同悲悯每一个生灵一样,悲悯素衣散发走在山间的尊者,看他跪倒在泥泞中焚香,泣问四方神明,他早殇的结发。
他可怜他自己,可怜他的来日,可怜他被人愚弄到此般地步。
“灵曜,你应当知晓的,这是本座的来日吗?”
第80章 何须你这样的欢喜?
近来苦修,总能看到一条大河,河面上空无一物,水下怨鬼成群。
偶尔会有怨鬼冲出水面,会被他绞杀,偶尔也会出神,出手慢上几分,被暗算。
他被暗算时无一例外,冲出水面的无常鬼会长着灵曜的脸。他会在那个弹指忘了一些什么,又想起来一些什么,等回神杀了那个灵曜,已经不慎被怨鬼伤了。
但也无关紧要,他们都是一样的东西,他不会被无常鬼侵蚀,只是受点伤,赤水也很少能有东西逃出去。那些疼或许并不及绞杀灵曜时候的疼。
长着灵曜面容的无常鬼并不是假的,是被分食的灵曜之一。
脏东西杂糅在一起,长什么模样来回变,偶尔会显示出灵曜的模样,那时候他就会记起来,自己遍寻凡尘找不到的人就在河里,水汀下,随赤水一起流动,和他镇压的怨鬼不分彼此。
赤水就是灵曜,灵曜化在了赤水中。
他不太知道那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那是心魔还是将来,直到前不久见过传闻中那位青霜长老。
宴山亭去往听涯渊之前来同他认罪,他说他不该顾念一己之私,隐瞒到如今,玄门酿成大祸难以弥补,可苍生有难,还是希望尊者先不要问罪,先给他们一个机会弥补。
宴山亭告了罪,当着他的面推演尊者形迹,星点琐事均无错误,可他再推演山君,卦象却是空白的。
他在那时想到了入魔时看到的画面,总在耳边响起的锁链声,他问:“本座的将来呢?”
宴山亭不敢算,代价太高怕被天谴,却告诉他有人看过。
尊者问那人付出了什么代价,宴山亭也不知道,说:“他说因果自担。”
而今,梦境中那位尊者伏在地面流泪,趟在泥泞中问:“见过灵曜吗?”
身边的尊者问:“那是本座的将来吗?”
灵曜没有争辩之力,因为他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尊者的将来,或者说不愿意相信。
那怎么能是尊者的将来?
尊者就在他身边,尊者站在他寻了许久,告四方神明问起下落的人身边,颇有些自嘲:“灵曜,本座在问谁?”
“……”他说不出话。
泣问神明的尊者替他回答了,答案却叫人想要痛哭。
尊者说,他寻他的结发,寻不到。
他的结发。
“为何,本座寻不到你了?”“你不是就在本座跟前吗?”
灵曜也不知道,不久前他还不甘心,惟恐尊者太快释然,哪怕知道再跟尊者牵连会有天谴,也还是恬不知耻去寻他,就像叫尊者多记挂他几日,若有将来,他出了什么事情,尊者也不要太快忘了。无畏又自私,功利心全用在了这里。
可到今天,看到尊者状似平静下的痛不欲生,他又后悔。
尊者怎么可以求索至此?
“麒麟洲尊者数年前规劝本座,叫我杀了促使莲花开的人,本座始终以为那人是来渡我,而非害我。”
“你看,本座说的不错吧?”
若宴山亭说的不错,若这果真是须弥,若眼前一幕果真发生在将来。尊者胸膛抽搐,剜心之痛密密麻麻泛开。
尊者对着近在眼前的灵曜问他下落:“你在哪里?”
灵曜想,大约葬在了尊者的埋骨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