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容安撇了撇嘴,袖子里的蛇鼓动几下,小叫花子忽然晕过去了,奚容宣忙不迭接住一头栽倒的小叫花子:“阿元?”
“好了,走吧。”奚容安朝车夫挥挥手,不耐烦听身后的‘阿元’。
天快黑的时候,他们到了一个镇上,终于不用露宿野外了。
车缓缓停在客栈外,容宣正要喊人帮忙,小叫花子适时醒了。
“我睡了多久?”他开口先问。
原本着急找郎中的容宣愣住,搞了鬼的奚容安扯了扯唇角:“还行,这辈子还没睡过去。”
容宣拧眉,还没开口奚容安已经能料到又是要他不要这样刻薄的话,他嗤笑,果然,容宣说:“不要总是这样。”
小叫花子看了奚容安一眼,垂眸见自己手腕一直没有长长一寸的黑线往上蔓延了好半截,忽然就蹿到了手肘,抬眸看过去,奚容安意味深长看了自己一眼,眼中的威胁和不耐烦不加掩饰。他忽然晕过去肯定是因为这个坏人!
他抿嘴,安静下车。
第39章 喜相逢
入夜,住在客栈奚容安行动自如,也不必再顾及旁人,不睡舒服的屋子反而躺在凹凸不平的屋顶看月亮。
不过这天天气不好,看不见月色,只有几枚算不上明亮的星子,微弱闪烁着。
嫣嫣趴在旁边也无精打采,奚容安半敞的领口,胸前一道乌青淤痕,是前几日逃脱螽斯馆的时候受伤了,忽然,嫣嫣警觉抬起头。
星子夜空全都不见了,面前漆黑一片,奚容安冷下脸,看着忽然出现在眼前,半边身子浸泡在水中的肮脏塑像。
又来了。
另一间屋子里,小叫花子不断做梦。
他梦见自己正在被怪物追赶,自从在祭司台出来,他老是做这样怪诞的梦。
这天晚上又是这样,他又在梦里被乌漆嘛黑看不清形状的怪物追赶,跑的精疲力尽,前面忽然出现一个人,身着九龙服,逆着光威严非常。
他问:“苏阳打算去哪里?”
苏阳是谁?
恍惚之间,胸口疼的撕心裂肺,脑子里即将破土而出的记忆跟胸口剧痛互相争执,要在他瘦弱的身体中争个高下出来。
他睁开眼,奚容安阴着脸坐在他对面:“梦见什么了?”
小叫花子出了一头冷汗:“你怎么在这儿?”
奚容安没回答他,冷笑着过来:“梦见什么了?”
小叫花子吞了一口口水:“跟你有什么关系?”
“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呵呵笑了,声音极为瘆人。
“知道喜相逢吗?”
什么喜相逢,小叫花子没听过。奚容安表情越来越瘆人,他害怕后退,没几下退到了床角:“你做什么?”
“他居然背着我救了你……”奚容安神色古怪,忽然伸手摸小叫花子的脸:“这张脸,真像啊……”
这个人怎么不像那个讨厌鬼?讨厌鬼虽然讨厌,但是没这么阴森……
什么?小叫花子还没问,心口猛地抽痛,场景转换,瞬息之间天翻地覆,他掉进冰冷的水里,水下什么东西,巨大一个浮水而来,托着他远离忽然之间暴怒的奚容安。
小叫花子捂着生疼的胸口,愕然发现黑线已经爬到了上臂。
才半天时间,难道奚容安真想杀了自己?他回头,身后奚容安冷眼看着自己,他忽然觉得彻骨生寒。
那个模糊的黑影,跟梦里喊‘苏阳’的身影逐渐重叠,巍峨到让人觉得无力反抗。
托着他的东西越来越慢,好像精疲力竭了,他渐渐浮出水面小叫花子才看清楚,是一只不知道什么昆虫,身体中流淌碧绿与嫣红,清透梦幻的颜色,流光溢彩,极为好看。
他没忍住,想要摸一摸,还没碰到,忽然惊醒,床边坐着一个人,那张脸跟梦里阴恻恻的人重合,吓得他尖叫。
奚容安捂住小叫花子的嘴:“想活命就别出声!”
小叫花子心跳不止,慌乱点头,余光看到自己的手腕,黑线果然爬到上臂了。
这个小人果然要杀他!
他一时间分不开梦境与现实,以为奚容安忍不下去终于要弄死自己了,心里思索着如何逃生,没注意奚容安疲惫又虚弱,捂他嘴的手都在发抖。
“想不想活命?”奚容安问他。
他单手捂着抽疼的胸口,疼的吸冷气,还要保证小叫花子没出声将那东西引来。
小叫花子没反应过来,还看着自己手上的黑线发呆:“你说什么?”
黑线快到胳肢窝了,他会有这么好心?而且上一次,他说要给自己解药,结果是哑药。
奚容安也看到了他胳膊上的黑线,梦里现实的奚容安都阴恻恻,小叫花子不由害怕,生怕奚容安下一刻就要杀了自己。
奚容安等着他回话,小叫花子迟迟不回答,他又说:“我给你足够的钱财,叫你能一生富足,你只需离开这里,找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就好。”
“为什么?”小叫花子没忍住问了。
隐姓埋名安度一生,谁不想呢?可他是祭司台的夜莺,爪子上拴着祭司台的绳子,飞到哪里都要为人掣肘。
嫣嫣嘶嘶叫了几声,忽然异常激动,奚容安摸了摸嫣嫣的头,拧着眉头强忍剧痛,说话的声音都有些虚弱:“不为什么,看你不顺眼,想叫你离我们远一点。”
这倒是这人的一贯作风。
不过小叫花子依旧不解:“一线青真的有解药?”
奚容安嘲弄一笑:“一线青是蛊毒,有没有解药,你真不知道吗?”
小叫花子在祭司台听说过一些。
一线青也叫钟情蛊,最开始似乎是用在控制心爱之人身上的,欢喜无解,但蛊毒有解,奚容安随身带着那条蛇,他肯定有办法解毒。
“你知道喜相逢吗?”小叫花子没忍住问了梦里听到的这个东西,他明白知道自己没听过,可却觉得耳熟,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在脑子里一闪而逝,他总觉得奚容安很奇怪,尤其他问完这话,奚容安目光闪了闪,没有即刻回答。
奚容安顿了顿,嘲弄一笑。
他也问过什么是喜相逢。
没有前因的再见就是喜相逢。
据说,创造这个术法的人修的是逍遥道,那人说,记忆终止的那一日,喜欢和怨恨轻而易举烟消云散,那么之后,无论是旧爱宿仇,重相见,都是喜相逢。
一个致人失忆的术法,却叫这样的名字。
奚容安不由得想起来一桩令人发笑的事情。
祭司台和螽斯馆之间就隔着一条四尺宽的窄巷子,站在祭司台的松雪台便可以看到螽斯馆的屋顶。螽斯馆里也可以可以听到祭司台的钟声。
这就意味着,他们曾有许多此机会看到彼此,但是没有。
不过祭司台养的夜莺大概没资格上松雪台,自然也看不到螽斯馆。
因此,有人伏在螽斯馆受万蛊噬心之痛的时候,也有人躺在祭司台狭窄的仆役房里,想他没有前因后果的一生。
奚容安看着小叫花子扯了扯唇角:“什么喜相逢,没听过。”
小叫花子不信,奚容安这人说什么都不可信。
“一线青真的能解?”他狐疑问:“你不会趁机下毒吧?”
奚容安笑了笑,忽然闷闷咳嗽几声,他捂住唇:“大不了也就是做我的傀儡,能死在我手上,说不定是好事呢?”
小叫花子打了个寒颤,奚容安又笑了,刻薄道:“你这三两骨头,要你也无用。”
“你真要给我解毒?”小叫花子再三确认。
“机会不多,你要是不愿意走就留下,反正照蛊毒发展的速度,原本你也活不了几天了。”奚容安蛮不在意道:“等你成了我的傀儡,我照样能拿你喂嫣嫣。”嫣嫣攀上奚容安肩头,极有气势朝小叫花子晃了晃。
奚容安抬起手摸了摸嫣嫣,小叫花子从他袖子里看到了什么东西流光溢彩,好像是一串珠子。
“那……容宣哥哥你怎么跟他解释?”小叫花子说完才想起什么一样,畏惧看了奚容安一眼,奚容安嗤地冷笑:“就告诉他,你被我杀了。”
小叫花子闻言撇撇嘴:“你才不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奚容安掀了掀眼皮:“我就是这么一个小人,柏朝上下没有人不知道这一点,杀个人怎么了?”
“……”小叫花子发现跟疯子说话是讲不来道理的,奚容安这人虽然讨厌,可他在容宣面前极为收敛,他那条蛇甚至都没在容宣面前露出来过,只要容宣在场,嫣嫣必定被他收在袖子里。
“解了毒就立刻离开。”奚容安说:“不要回启阳,也不要回祭司台。”
小叫花子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奚容安不止知道自己是奸细,还知道自己是祭司台的奸细?
奚容安冷笑:“你这三脚猫的手段,祭司台肯要你,想必也是大发慈悲,权当积德行善了。”
“……”小叫花子被呛得语结,愤愤不平又不敢在独自相处时触这个小人霉头:“那你什么时候给我解毒?”
奚容安看了一眼窗外乌沉沉的夜幕:“尽快。”
可见他确实一日都容不下自己了,不知道他看见自己缠着容宣有多烦。小叫花子恶意地想,他要趁着还没走,多喊容宣几句哥哥,多叫他膈应几日。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喜欢他呢。”小叫花子小声嘀咕。
“什么?”奚容安痛极了没听清,问了一句,小叫花子连连摇头:“没什么。”
“最后几天,不要多生事端。”奚容安白了小叫花子一眼:“你这条命能捡回来全靠我心善,你要是不惜命,神仙也救不了你。”
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小叫花子撇撇嘴,噩梦中的惊吓已经过去了,奚容安起身走了,他躺回去想要接着睡,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祭司台叫他带回去奚容宣身上的一样东西:传国玉玺。
相处这么多日子,他从没见过什么传国玉玺,想必是贴身带着。
奚容安要他离开祭司台,他不是不想,可是祭司台并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要不是被控制,他怎么可能往这么两个大麻烦身边靠?
不过那人答应了,只要他把传国玉玺带回去,他就会放自己自由。
过了不知多久,他闭着眼终于朦朦胧胧睡过去。
第40章 我跟他们不熟
奚容安回房解下外衫,身上已经一身粘腻冷汗了,都是疼出来的。
因为违逆那人意愿强行拉出小叫花子,被命契反噬,又在邪佛下受了伤。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再来一次……他清楚感觉到自己越来越难自主,今日逃离邪佛幻境的时候,他差点被追上。
迟早有一天,他也会沦为伥鬼,和死在螽斯馆的那些宗亲一样,变成奚岚纪手底下一只肮脏的怪物。
螽斯馆里养了许多怪物,全都是流着奚家血的人。
最开始,是不起眼的旁支和犯了罪的宗亲,后来奚岚纪杀无可杀,于是将目光投向了其余亲族。
他不敢大张旗鼓,索性刻意养虎为患,叫奸佞当道,借口清君侧渐次屠戮他看中的那些奚家血脉。
那些人通通进了螽斯馆,最后全都死在了坑底,成了与怪物相互依附的一只只伥鬼。
至于奚岚纪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猜,或许是为了复活什么人。
不对,应该是为了留住什么人。
因为有一次,他听到奚岚纪问极星,什么时候才能带他的蓁蓁回来。
他说,蓁蓁躺在寒冰里,已经许多年了。
奚容安有一次翻阅宗谱,有一位公主闺名蓁蓁。
是苏阳公主,那年盛宴,那位貌美的夫人。陪他月余的狱友,他的阿元,逝去的母亲。
他不由惊愕,不解既然奚岚纪这样怀缅他的妹妹,又何必那样对待苏阳公主仅剩的血脉?
不过他没有疑虑很久,因为次日,奚岚纪又带着他进了螽斯馆。
在邪佛前,奚岚纪摸着不属于自己的杏眼,要自己喊他王兄。
他被命契操控着无法抗拒,于是带着抗拒与厌恶叫了王兄两个字,奚岚纪那时怔怔望着自己的脸。
彼时他已经步入少年,了解那样的怔然是为何了。
他不由恶寒,又在奚岚纪看着自己的时候憎恶。
因为他的面皮,头骨上那张脸,是阿元的。于是更加恶心。
数年前,他同阿元生离死别那天,他被换上阿元的脸。
那天他脑子里回忆起来一句话,在他看着失去生息的阿元痛苦挣扎的时候,奚岚纪说:“不要弄坏了这张脸。”
所以他恨阿元。可他又舍不得肖似苏阳的这张脸,他想要睹物思人,却不能忍受看着的那个人身体中流淌着苏阳和别人交汇的血脉。
那日之后,奚容安忽然性情大变,他不再唯唯诺诺,更不再学着他仰慕的大公子那样,尽力去做一个端方公子。他不想阿元死了也不能安宁。
奚容安成了王宫里人人厌弃又无可奈何的一个人。
他心想,他不要再像大公子那样人尽可亲,也不要让这张脸再跟他原本的主人有任何相似之处了。
对于别的事情他无能为力,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对抗某些他深恶痛绝的事情,尽管无人在意。
天子依旧时常召他去螽斯馆,有人弹劾恒王庶子目中无人性情奸恶,天子也并不在意,他纵容着这位出身低贱的恒王庶子胡作非为。大公子偶尔会教育他几句,不过大约也是左耳进右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