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出两个对五十七而言很陌生的称呼,娘亲和爹爹。
“能遇见,就是我们的缘分。”梁元稚嫩的声音隔着墙壁传来:“五十七,你还冷吗?”
“不冷了。”
第二天,铁门又开了。
五十七又被丢在深坑外放血。
外面的水声不间断,小蛇攀上脚踝,九龙服和斗篷人又来了,九龙服手掌落在头顶,抚摸几下,意味深长说:“好孩子。”
深坑底下传来轰隆声,五十七遍体生寒。
他想起来自己的母亲是谁了。
是一名低贱舞姬,被涂在了朱红宫墙上。
第36章 他的阿元死了
蛇腹贴上皮肤的滑腻触感让人畏惧,死亡的感觉在逐渐远离。
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充盈起来了,同时又很空荡,五十七缓慢睁眼,跟毒蛇狭长的瞳孔对视,仿佛看到了一望无际的深渊。
众多交织在一起的恶念在撕扯自己。
死亡之下压抑着沸腾怨气的深渊,他在活人这端,被牵引着走向黑雾中。
穿着九龙服的人说他‘好孩子’,五十七迷茫一瞬,觉得自己似乎见过他,是在一场奢华宴会上,这个男人坐在最尊贵的位置上。不过那不是他第一次见他,第一次,是在舞坊,母亲的房间。
九龙服是坐拥天下贪得无厌的天子,他问另一边的灰斗篷还要多久,斗篷人说快了。
天子走后,斗篷人又看了他一眼,被他注视的瞬间,那种无所遁形的感觉又来了,面具后那双眼睛,像是能够堪破世上所有的事情。
他听说过一个人,柏朝的国师,极星大人,传闻极星能够算尽天命,世上之事,无所不晓。
六岁的五十七眼角莫名流下眼泪,因为疼痛,因为不甘,因为世事无常。
他好像记起来了很多事情,关于他的母亲,关于他迷失在宫闱,在夜半看到两个人,遥不可及的大公子带着梁小世子上王宫第一高楼观景。
宴席上,梁小世子跟在金装玉点的苏阳公主身边,苏阳公主温柔慈爱,大公子也细致入微照顾他,众人都叫他小世子,那些人,各个身份高贵,与他卑贱的生命毫无关系。
那场宴席,所有的一切,不管是前呼后拥的贵人们还是精致到让人咋舌的用具都让他不敢企及,他像混在珍珠中的一枚粗黑沙砾。
梁小世子是那些珠玉中最惹人喜爱的一枚,可是珠玉蒙尘,本该被众人捧在掌心的贵重珍宝现在跟自己一样前途未卜,不知道将会在哪天葬身怪物之口。
五十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落泪,他描述不出来心里不止是嫉妒还是羡慕,又或者惶恐的心情,他感觉自己流泪的原因在慢慢模糊,在被那条蛇和灰斗篷注视的那个瞬息。
喜怒哀乐好像都被蚕食,他作为人的感情似乎快要被剥夺了。
“顺应天命吗?”极星问他。
天命是什么,年幼的五十七似懂非懂。
“我是不是要死了?”五十七反问。
“死是什么?”极星将问题抛了回来。
五十七想了想,他也不知道,大概是同那些被抛入坑底的人一样,成为一滩烂骨碎肉吧。
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极星招了招手,小蛇嘶嘶吐着舌头游走了,极星看了一眼梁元在的隔间:“对有些人而言,活着才是死了。”
五十七被丢回他的草堆,他想起来了,怪不得那日,阿元同自己说:“我也没有母亲了。”
众星捧月的小世子,也没有母亲了,他也被踩入污泥。
五十七叩了叩墙面,梁元从那边打开了砖头:“怎么了?”
五十七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他问:“阿元,你还记得外面的事情吗?”
梁元没说话。
五十七猛地想起来,他比自己还要小一点。
他教自己认字,他给自己读千字文,给自己解释那些难懂的句子是什么意思,他也记得自己的名字。
众星捧月的小世子什么都没忘记,就算最初沉默寡言的那几日,也行止有度,一点都没忘记王公礼仪。
“对有些人,活着还不如死了。”
五十七又想起来这句话。所以阿元是这里唯一一个活人。天子想要他生不如死。
梁元不说话,五十七觉得自己不该问了,阿元大概也很伤心,因为他除了跟自己说话,要自己不要睡过去的时候外,其余时候总是沉默缩在墙角。
“阿元,我给你唱桑州谣吧。”五十七忽然说,梁元愣了愣,点点头。
五十七回忆着母亲的腔调慢慢开口,稚嫩的声音回荡在隔间中,唱了没几句,梁元忽然开始啜泣。
“阿元你怎么了?”
“娘亲,也唱过……”
是啊,五十七心里点头,他唱的正是母亲给自己唱过的谣。所以阿元说过的娘亲和爹爹,跟自己的娘亲也是一样的,娘亲大概都是一样的。
梁元不知道五十七也记起来之前的事情,于是一句话触动两个人的伤心事,五十七心里酸极了,却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
“阿元,不哭了。”五十七伸手过去帮梁元擦眼泪。
后半夜,地上窸窸窣窣,五十七睁眼看到小蛇蜷缩在自己手边,又在舔舐他伤口的血液。
伤口很快好起来,他惊奇地看着这一幕。
第二天,依旧在深坑旁边被放血,五十七看着自己的血液顺着地面流往深不见底的坑底,不知道这样的折磨要在哪一天结束。
极星又来了,这次他问:“要是能活,你愿意走吗?”
五十七动了动,心想,能离开这个地方,当然要走,怎么会不愿意走?
极星说:“想走的话,十日后就是好机会。”五十七希冀地看向极星,只见他拿出来一枚占卜用的卦豆:“你能做的梁世子也能做,它也能被梁世子奉养,你和梁小世子谁吃了这个,谁就能脱离苦海。”
五十七捏着卦豆,迷茫了数日。
为什么只有一粒?
又一天,他听到天子说,“能杀了那孽种正好,不过那张脸得留着。”他对梁家幼子恨之入骨,恨不得啖骨食肉,更是宁愿自己养蛇也不想要承认苏阳跟那个孽种之间的血缘。
五十七看着梁元的脸,眉目间很有苏阳公主的模样,他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在梁元被关到隔壁的第一日破天荒跟他说话了。
梁元小小的脸上长着一双圆润杏眼,鼻梁精巧,生着很不英武的一副模样。男孩子长这样的眼睛显女相,然而女儿家生杏眼,娇嗔皆是风情。
五十七的母亲也有这样一双杏眼。
五十七想,原来天子独爱杏眼琼鼻。也或者,天子喜欢的人有一双杏眼。因见碧罗裙,处处怜芳草。
阿元和母亲的灾厄,也许是因为杏眼琼鼻。
“阿元,你想走吗?”五十七问。
梁元正在墙上写字,五十七这么问,他也不知道。
若是能出去,他想回洛安。
“要是能出去,我带你回洛安。”梁元对五十七说。
第十日,两扇门同时被打开了。
刀锋划过下颌时,脸上火辣辣地疼,在极星的术法中,那张不属于自己的脸皮肉与自己贴合,五十七拼命挣扎,被死死按住。
“我儿别动。”天子冷声开口:“别弄坏了这张脸。”
他又叫自己“我儿”,不过五十七顾不上想这些了。他血泪模糊的眼看向身边同样血肉模糊的梁元,嚎啕着喊‘阿元’。
阿元血肉模糊,一点都看不出来初见珠圆玉润,金尊玉贵的模样了。
阿元的手里握着那串从不离身的碧玺,胸膛没有起伏了。
他的阿元死了,他绝望地想。
来这里的第一夜,在他掌心写下一个元字、陪他活过来的阿元,死了。
嫣红小蛇温顺地贴过来,嘶嘶地舔舐他脸上的血液,五十七呆呆看着那串珠子,奚岚纪侧目看了一眼躯体冰凉的梁元:“处理干净。”
五十七想,怎么处理干净?
他的阿元,也要被丢进深坑,喂给不知名的凶兽了吗?
五十七猛地挣扎起来,掌心被什么东西硌到,天子冷眼看过来也顾不上害怕,只想要看一眼阿元是不是真的死了,他手脚并用爬过去,梁元果然浑身冰凉了。
五十七趴在他的阿元身边痛哭,不属于自己的五官触碰到冰凉的碧玺,血迹糊满面颊,他捧起碧玺,不知道还能怎么做。
眼眶里的液体快要流干,五十七将卦豆喂在了梁元嘴里。
“阿元……”
他嚎啕着,心想,阿元没能活着回洛安,没人能带他回洛安了。
外面没有他的家,他不走了。
天子正要说什么,外面有人禀报,大公子求见,奚岚纪冷脸:“他怎么会来?”
奚容宣现在应该在王陵给王后守丧才对。
“大公子他闯进来了!”内侍话音未落,脚步已经到了门口。
使了个眼色,五十七的嚎啕被捂住,奚岚纪快步走过去挡在门口,奚容宣被拦下。
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儿,浑身丧素的奚容宣匆忙赶来,连日悲痛叫他神情憔悴。
即便匆忙,容宣也还是先问安。
“我儿怎么会来?”天子不动神色挡住身后,然而血腥味儿依旧弥漫出来。
“儿臣想起前不久父王要儿臣挑选伴读。”王后出事前郁郁寡欢过好几日,奚容宣不知为何,可母亲暴毙的前一日召见自己,交代他照顾好两位弟弟。
奚容宣不知道他哪里有两个弟弟,他只知道梁元,然而王后说,恒王那个庶子也是他的弟弟。
王后与天子琴瑟和鸣数年,后宫再无多余妃嫔,奚容宣一直以为父王和母亲是恩爱夫妻。
提起恒王庶子,王后表情失落,提起天子,王后神情更加复杂。奚容宣视天子为榜样,敬仰膜拜,不能理解母亲那种神情,然而还没明白,母亲和梁家接连出事。
事到如今,他已经失去很多亲人了,今天更是听说恒王庶子被送到了螽斯馆。
螽斯馆是什么地方容宣知道地不清楚,可是只有王室罪人才会被送来,进来的人没有能出去的。
“嗯。”奚岚纪慢吞吞应了一声,奚容宣说:“原本想让阿元陪我,可……”他抿着唇,眼眶泛红,悲痛绝不作假:“可阿元和姑母都在路上遇难,父王,听说恒王府上寻回一位堂弟,叫他来宫里陪我吧。”
“为什么要他?”
容宣苍白的嘴唇未能说出原因,奚岚纪身后传来滴答的声音,鲜血在低落,良久,天子看着自己温良的长子笑了。
至善与至毒之物,是该养在一起。
“好,晚些时候,叫他进宫来陪你。”
容宣松了一口气。
奚容宣走了,五十七的嘴被松开,他听到了门口的对话,极星沉沉看了他一眼,梁元被拖着不知道要丢去哪里,碧玺留在了手里,五十七扑过去不愿撒手。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阿元自己的名字。
还没来得及问阿元,自己的名字要怎么写。
“把他们分开。”天子冷眼看他:“不听话,就让他忘了。”
螽斯馆里有一种专门致人失忆的咒术,叫做喜相逢。
名字叫喜相逢,用完却要前尘尽忘。
极星手中亮起一点暗光,那是五十七第二次看到那束光,他拼命摇头:“我叫奉欢!虞奉欢!”
奉命无欢。
天子不喜欢虞娘子笑。
第37章 他怎么没有早些来?
逆光中,天子身躯格外高大,门外的人看不清楚,五十七心想,他怎么没有早一点来。
阿元已经死了,他怎么才来?
太傅在雁回堂授课,雁回堂的日子枯燥极了,太傅授课的声音催人入眠,不过大公子总是脊背挺直听课,还会在太傅讲到晦涩之处的时候同太傅探讨,这种时候,室内大概还有一个旁若无人的人,自顾自做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事情:五官阴柔精致的一张脸常常表情阴鸷看着某处或者索性呼呼大睡,常常叫人扼腕,白生了那样一副好皮相。
奚容安出身卑贱,母亲是个舞姬,天生不是天潢贵胄的样子,为人阴狠睚呲必报,人人避之不及。大公子却叫他做伴读,天子也对他宠爱有加,丝毫没有身为一个伴读的自知之明,仗着大公子对他宽厚我行我素。
也或许大公子不屑理会他。
自然,一个从螽斯馆放出来的低贱之人,恒王对他不闻不问,要不是大公子心怀仁义,其余人大概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容宣哥哥,洛安还有多远?”
马车摇摇晃晃,奚容安躺在车顶,还在梦中,乍然听到这么一句。
原本心情大好,可所有的好心情都在听到‘容宣哥哥’的那个瞬间烟消云散,梦境断在了雁回堂某个春和景明的日子。
他有没有警告过小叫花子不许喊奚容宣哥哥?
“快了。”奚容宣说。
他们从启阳出发,正在去洛安的途中。
安静了一会儿,奚容宣又问:“小七,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吗?还记不记得你父母?”
马车里的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小叫花子本来在犯困,奚容宣这么一问他立刻清醒了过来。
小叫花子摇摇头:“我应该天生就是乞丐吧,反正我从小就在启阳要饭,可能爹娘也都是乞丐?”
奚容安嘲弄一笑,觉得小叫花子脸不红心不跳鬼扯的样子有些可笑,偏偏奚容宣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