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指着特意赐下的汤,笑意盈盈:“苏阳怎么不喝?”
苏阳脸色不佳:“回陛下,苏阳没什么胃口。”
天子沉下脸,宴会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等苏阳喝汤,梁王后奇怪地看了苏阳一眼,问她是不是不舒服,苏阳咬唇,未敢多言。
“还是尝一尝吧。”天子执意要苏阳饮下,梁元抬头,看到母亲脸色灰败看了自己一眼,随后轻轻抿了一口。
这夜,梁元随母亲留宿宫中,入夜时容宣来找他,说宫中一处高台景色极为好看,梁元耐不住玩心跟着去了,容宣仔细地给他讲宫里的东西。
褪去白日里的储君壳子,容宣也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尤其喜爱年幼的梁元,觉得他小小一个,却彬彬有礼的样子格外讨人喜欢。
“父王说,阿元可以留在宫里跟我一起读书。”容宣说:“阿元想留下吗?”
梁元当然想,可他又想了想:“要是留下,我是不是就不能回家了?”
这话问住了容宣,梁元又说:“爹爹说了,打完仗回来要教我骑马,弟弟还没出生……”显然舍不得洛安。
回去的时候二人不同路,只有侍从送梁元回去,路过一座荒废的宫殿,梁元听到里面有木鱼声。
他忍不住走过去,在门缝里看到一尊高大的塑像,两个没穿衣服的人绕在一起,女相看着门外,目光凄厉又恐怖,隔着门缝吓了梁元一跳。
里面传来低低的哭泣,还没看清是谁,身边忽然站了一个人,他吓了一跳抬头,看到戴着面具的极星大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身边,他以前只听说过,今天宴席才第一次见这位大人,他从头到脚裹在斗篷里,看上去神秘极了。
“小世子?”他叫自己的语气像是在叫什么小动物,梁元心脏咚咚直跳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生平头一次忘了祖父教过的礼节夺路而逃。
回到宫里却发现母亲不在,他等了半夜,想要等母亲回来跟她一起睡,可母亲迟迟不回来,他后来没等住,先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在回洛安的路上了。
梁元揉了揉眼睛:“娘亲,你怎么了?”
母亲眼睛红红的,看到自己醒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猝不及防流下两行眼泪。
要不是梁王后,她和她的阿元此时恐怕已经阴阳相隔。
梁元闻到了什么很难闻的味道,像自己贪吃多了桂圆流鼻血的时候的味道,腥甜的,从母亲身上传来。
“阿元……”苏阳流着眼泪抱着自己仅剩的孩子:“我的阿元……”
“娘亲,你怎么了?”
马车走得很急,他们好像一直在被追杀,后面总有一波一波的人赶上来,梁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母亲的脸色一天天变差,等到了启阳,母亲已经虚弱至极了。
他们又被一群凶神恶煞的人追上。
他和母亲被追赶到了官道旁的山崖,家里带出来的护卫和梁王后派来护送他们母子的人在一路上已经折损殆尽,他们走投无路了。
梁元看到那个人腰上的令牌,和护卫天子的人一模一样。
危急关头,终于有人来了,那群侍卫也穿着跟追杀他们的人一样的衣服,等他们清理完追杀的人走到跟前,苏阳才发现对方额头裹了一圈麻布,是王后身边的内侍,来洛安报丧。
梁王后深夜暴毙。
苏阳悲痛欲绝,还没从这样的噩耗中回过神,追捕他们的人又来了一波。
这次天子亲自带重兵,含笑问苏阳打算去哪里。
梁王后的人被杀的一个不剩,年幼的梁元短短几日看了太多血色,他不解地看着不久前还温和赐给母亲一盅汤的天子,他怎么忽然这样凶狠?
苏阳没有回答,天子又说,梁将军不幸战死,加封一等公。
第35章 阿元
螽斯馆里日夜无光,能想起来的只有暗无天日和潺潺水声。
他叫五十七,是第五十七个被关起来的人。
来这里之前的事情,他已经忘记了,据说螽斯馆里的人都会忘记前世。
不,不对,螽斯馆里没有人。
五十七记曾很多次在半夜看到附近的某一间小隔间被拖出去一个人,放干血之后还抽搐着就被推到中间的巨坑里,随后底下传来血肉被蚕食的动静。
深坑里总有悉悉簌簌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这次能成吗?”总有人这样问。
他住的小隔间密不透风,只有门上一个小洞用来投喂,其余时候能够用来窥视外面,五十七就是在这个洞口看到的那些可怖画面。
这天,他看到两个男人站在那个深坑旁边,一个穿着九龙服,另一个从头到脚罩在斗篷里。
九龙服问这次能成吗,斗篷人摇摇头。
也许还不够亲近。
五十七好奇看着那两个人,斗篷人目光倏然转向这边,被面具下阴暗的目光注视,五十七吓了一跳跌坐在地。
“殿下最亲近的人,还有,不是吗?”
那日重兵逼迫,苏阳宁死不屈,带着梁元滚落山崖,等他寻下去的时候,苏阳已经气绝,梁元被她护在怀里只受了轻伤。
天子怒极,收殓胞妹尸骨,要极星帮自己复活苏阳。
极星说,生死不可逆转,苏阳复活很难。
“陛下已经将国运抵出去了。”极星说:“与天可换的东西没有了,恐怕只有邪魔肯与他做剩下的交易。”
天子想要什么向来不择手段,只要能达成目的,什么代价也能给。
于是极星教了他一个办法,以命易命。
极星那一眼让五十七惊恐后退,他好像从那一眼中看到了自己众叛亲离深受折磨的一辈子,跌坐在地上,脑子里出现许多让人痛苦的画面,烟波江上咿呀的歌谣,眼前赤红的血色,金玉装点中应接不暇的珍宝,前呼后拥矜贵不凡的少年。
哪家公子的好韶年?
头痛欲裂,忽然一只手掌扶到了额头,清凉的感觉袭来,那只手没有活人温度,却轻易化解他的痛苦。
五十七睁开稚嫩的双眼,脏乱的稻草堆里坐了个格格不入的仙人,仙人白衣银发,手中一把金边折扇,坐着也比他高,看他要垂眸。
“前尘是很苦的。”仙人开口,慢吞吞说:“哪怕是旁人的前尘,以身度之,也是很苦的。”
五十七刚平复的难过再次涌上来,他眼眶中盈满热泪:“您是神仙吗?”
这样荒诞可怕的地方里,这个忽然出现的人让他有了得救的渴望:“求求您,救救我,带我走吧!”他跪下恳求仙人,不想自己在某一天也被放干血被推入巨坑,尸体都留不下来。
“不是。”
不是神仙怎么会突然出现?五十七摸了一把眼泪:“你能救我吗?求求您,救我吧!”
仙人抬手擦了他的眼泪,对这个孩子前所未有的温和,像真佛:“会有人救你的,可不是我。”
五十七失望低头,眼泪一颗颗往下落,仙人手里的折扇轻轻点地,他说:“我是来救别人的。”
五十七明白了,这是别人的仙人。
以身入梦,醒来之后会惶然吗?为局中这几人叹息?明月仪看着眼前瘦小的稚子,透过他清澈的眼底望着沉睡在其中的另一个人。
若是时序,大概会吧,他比从前还要心慈,这一局叫他来下,他必定谁都不敢伤。
“是梦。”大魔头对着五十七耐心地史无前例,若是时序在此,大概要脚底生寒,觉得有人夺舍了大魔头,他摸了摸五十七乱糟糟的头发:“已经过去的梦。”
“所以不要怕。”
外面什么东西轰然倒地传来巨大声响,五十七知道外面有一潭水,单凭声音也能分辨水花一定溅了很高。
眼前白光一闪,方才摸他头顶的仙人不见了,外面传来乱糟糟的脚步,随后是涉水之声。
旁边的隔间门开了,五十七有了新邻居。
五十七有过很多邻居,有些只不过一天就消失了,最长的也许过了十多日,最后无一例外都成了坑底养料。
不知道这个能住多久。
入夜,他实在忍不住寂寞,悄悄抠动墙砖,一个比门口还要小的洞露出来了。
借着微弱的光,五十七看到了隔壁的新邻居。
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一个小孩子,浑身鲜血,安静缩在角落,要不是眼睛漆黑反光,他大概会以为对方睡着了。
他轻轻叩响墙壁,他看过来了。
一双让人格外畏惧的眼睛,五十七吓了一跳,随后反应过来对方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子,那双眼睛除了茫然和悲戚外,也并没有让人心悸的颜色。
对方看来他一眼,很快又低下头,接着寡言少语。
“哎,你是怎么进来的,还记得吗?”
“喂,你怎么不说话?”
“你叫什么?”
“你是不是哑巴?”
“……”
对方总是不说话,五十七说累了,准备合上小洞,对方忽然开口:“我也没有娘亲了。”
五十七偏头疑惑:他在说什么?
第二天,隔壁的门打开了。
五十七心想,这次这个新邻居也很可怜,才一天就要死了。
外面传来一点点挣扎,五十七似乎听到了他的血液流干的声音,他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这样的命运将在哪一天轮到自己。
不过很快,隔壁的门又打开了,五十七心想,这次怎么这么快就有人来了?
他好奇地抠动墙砖,发现还是那个孩子。
他破布一样躺在墙角,生命微弱到几乎没有,细弱的手腕还在流血。
眼珠子慢吞吞转了一下,悲戚看向自己。
没死。
第三天,门又开了。
第四天……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五十七好奇隔壁什么时候会被放干血的时候,隔壁那个孩子还活着,他的门被打开了。
五十七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恐惧又觉得释然,担惊受怕了太久,他想,终于还是要轮到自己了。
血液渐渐枯竭的感觉很奇妙,似乎痛觉也跟着那些失去的血液逐渐消失,五十七从最开始的害怕到后来忘了一切,忘了从门上小洞里看到的可怕的画面。
他想,放干了血,是不是自己也会被丢进深坑?
正想着,一条嫣红小蛇盘旋上来,芯子一下一下舔舐温热的血液。他缓缓闭眼,感觉自己快死了。
他被拖回小隔间的时候,又是那只冰凉的手搭在额头,对死亡的畏惧逐渐消失,五十七知道,那个仙人又出现了。
他救到自己要救的人了吗?
“疼吗?”仙人问。
五十七点点头,仙人又问:“疼是什么样的感觉?”
五十七不太会形容,仙人大概也没想听,他手指落下来闭眼,那枚妍丽的朱砂痣似乎在发光,随后五十七就感觉心里复杂的恐惧消失了,像是湮没在对方的指尖,被吸走了。
明月仪想试一试疼的感觉,探取他的感知,只有无边无际的恐惧绝望,这个小隔间,让五十七恐惧和绝望。
不是他想感受的东西,他想知道万蛊噬心,碎尸万段有多疼。他又消失了。
墙上的砖头动了几下,隔壁伸出来一只小手,脏兮兮,却看得出曾经养尊处优。
“你还在吗?”他问。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跟自己说话。
头晕眼花的五十七没忍住抬手,抓住了那只手。
“疼不疼?”那边又问。
仙人不知何时消失的,五十七手里之剩下一穗流苏,是那把扇子上面的。
他握紧流苏,身体逐渐有了一点力气。
“你冷不冷?”隔壁问。
五十七点点头,忘记对方是看不见的。
“你会想你的娘亲吗?”那个孩子忽然问。
“娘亲?”五十七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我的娘亲是谁。”
“不知道?”梁元本以为他们是失去母亲的同病相怜的人,这一刻他才知道,螽斯馆里只有自己在被‘活着’的事情折磨。
其他的人,都忘了外面的事情。
“真好啊。”梁元哽咽起来。
很奇怪,他们明明差不多大,可那天,五十七却觉得隔壁那个人像是在可怜自己。
失血过多很容易觉得冷,尤其晚上,螽斯馆因为那潭水格外冰凉,许多昼伏夜出的虫子从墙角攀爬出来,爬到五十七的伤口上,啃噬新鲜伤口中的血液。
五十七害怕极了,但实在没有力气躲避,忽然,那些虫蚁迅速散开,草堆扑簌簌,白日里的小蛇游来,攀上五十七手腕,芯子不住舔舐五十七的伤口。
“你还醒着吗?”隔壁传来叩墙的声音,梁元稚嫩的声音传来,有些急迫:“五十七,不要睡!”
失血过多又睡过去,很可能会醒不来。
“还……没有。”五十七艰难开口。
“你识字吗?”他问。
五十七摇摇头,想起来对方看不见,于是虚弱开口:“不认识。”
“那我教你识字吧。”砖头被挪开:“我教你背诗。”
那支软软的手指在自己手掌写下来一个字,五十七问:“这是什么?”
“是我的名字,我叫阿元。”
“阿元……”五十七重复:“阿元……真好听。”
“这是元字,岁聿云暮,一元复始。”梁元又写了一遍:“元是开始的意思,还有,娘亲说,爹爹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因为他和爹爹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