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国寺不在繁华的城内,在北郊的一座山上,听车外的声响就知道过了城中闹市,马车在官道上晃晃悠悠的前行,偶有马车相会,见是宣平侯府的车架便主动退让,有些会下马车给他打招呼,几次后徐原青烦不胜烦,就叫左越把牌子摘了,这才清净。
马夫见状也明白了世子的意思,遇到霸道的就主动让道。
徐原青这几日忙着给长辈收拾东西没睡好,眯了一会精神头好了许多,马车一颤,车外响起车轴压路的声响,一股味道飘入车中,他微微皱了皱鼻子,“什么味?”
甜腻的香味,似曾相识。
左越道:“哦,刚才有一辆马车过去,不知道车上装了什么,就是这股甜腻的味道。”
徐原青坐直身子,推开车窗探头,后面只有长长的车轴印和越来越远的马车,他将车窗关上,敲了敲车壁,问马夫,“何人?”
马夫回答,“没挂牌,但马车富丽堂皇,像是达官贵人的车驾。”
味道有些熟悉,徐原青绞尽脑汁都想不到这股味道在何处遇过,若只是寻常香味他定然不会如此在意,能让他在意就说明这股味道是很重要的信息,只是他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阿越好好想想,这股味道你在哪闻到过。”
左越忙苦思冥想,紧紧皱着鼻子,实在是毫无头绪,“世子,这像桂花味又不像,我实在是没印象。”
醉云桂香!
徐原青猛然想了起来,急忙拍着车壁叫车夫快一些。
这个味道他在宫里闻到过,他去见姐姐时有几次遇到崇明帝也在场,他每次都闻到过这个味道,有次和姐姐聊到香料,她提到过,崇明帝很喜欢桂花味,她在宫里无事就和会制香的娘娘学,没想到深的皇帝喜欢,日日佩戴不曾摘下,衣服都要熏她制的醉云桂香。
宫里不是没有比她手艺更好的娘娘,只是陛下偏就只要她的,娇宠万千,风光无限。
徐原青那时只当一个笑话听,自古皇家最无情,帝王最无心,只是他看着姐姐高兴,崇明帝对她也还盛宠便什么都没说,如今这股味道竟在宫外遇到了,且是往大相国寺的方向,他心里自然慌张。
火急火燎赶往了大相国寺,他不信神佛,又憎恨国师胡乱判词害他不得安宁,即便李英多次想带他来,他都置之不理,从未踏足过大相国寺。
迎接他的小沙弥彬彬有礼,徐原青没空与他闲话,抓着他就追问国师在何处。
小沙弥被他吓到了,愣愣地看着他不肯说,还是看见了他腰间价值不菲的玉佩,瞧见了“青”字才支吾道,“后山竹林。”
徐原青:“带路!”
小沙弥忙领他去,去后山的路又陡又长,徐原青被左越扶着,几次险些晕倒都死死地撑着,紧咬着牙关跟着走,越发讨厌这具病恹恹的身体。
半个时辰后,终于看见了茂密的一片竹林,依稀可见深处建了一座亭子,里面有个人影,徐原青撑着左越往里走,小沙弥拦住了他们,直勾勾的看着左越,“劳烦施主在林外等候。”
左越正想争辩,徐原青没工夫耽搁,拍了拍他让他等着,自己摇摇晃晃的扶着竹子进了竹林,竹林茂密,进入其中不见天日,只有稀薄的天光透洒进来,面前窥见脚下,竹叶翩翩落下,给本就湿厚的竹林地添了一丝腐朽,他行在其上脚下似踩了软绵上,闻着味道却是腐朽的枯木。
他扶竹林发出“哗哗”的响声,惊起栖鸟,叫声与风奏的林声相合,萧寂的天多了热闹。
他气喘吁吁的停在亭外,神色凌然的看着亭子里的老和尚。
“施主惊了我的鸟。”国师背对他打坐,声音苍洪,确有得道高僧的谱子。
徐原青冷笑,毫不客气的回怼,“写你名字了?”什么玩意!
国师沉默了一瞬,等风停了,林响静下才再度开口,“没想到世子来得这么快。”
徐原青不是突然要来,他之前便想要来,只是他稍有动作怕不必到就有人通风报信了,他从未透露过今日要来,趁着众人视线在离开的宣平侯和李英身上,他便杀了个措手不及,否则如何见得到国师的真面目。
他喘息平息,身体沉静下来,抬脚往亭子里走,没有贸然窥探国师的面容,就近坐在了亭子边上,直截了当的问,“你算我的命格,是私心还是有人授意?”
“私心。”国师毫不犹豫的回答,这让徐原青始料未及,他觉得有些奇怪,正欲上前与之对峙,就见老和尚缓缓转过身来,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容,因一双明亮的眼睛添了几分彩,看着年不过半百,听说是大晟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国师,也是做的最长久的国师。
徐原青:“你倒是坦然。”
国师神色如常,“我到如今都是咎由自取,债主亲临自然据实已告。”
即便他不加掩饰,不拐弯抹角,徐原青仍旧对他怨恨,因为他的死心,他背着“活不过及冠”的判词过活,身边的人都为他担惊受怕时,他在这林子里怡然自得的当他的国师,被万民敬仰,这是何道理!
徐原青沉下气,继续问,“陛下要我的命,是想护太子还是想护你?”
“我以为世子是聪明人,不会自寻死路。”国师意味深长的看他,眼神存疑,似看痴儿。
徐原青气极反笑,低声怒道,“因为你们这些人阴谋诡计,我早就无路可走!什么自寻死路,我一直都在深渊里!”见国师神色骤变,他眼神越发阴沉,抓住国师的袍子怨恨的说,“就算之前陛下是为护你才想杀我,现在我也要让他为了他的龙椅,舍弃你!”
说完,他狠狠地将人放开,摇摇晃晃的往后退坐回位置平息怒火。
“陛下适才来过。”
“又如何!”
国师:“他想我死。”
“呵。”徐原青冷笑,神色阴暗的看着他,“你这种人会甘愿?”
“陛下为何护我,其中缘由与你算计太子并无干系,你半生愁苦皆因我而起,自当截止于我。”国师站起身来,语气比适才温和许多,缓步走到他面前,双手合十,垂首道,“阿弥陀佛。”
说罢往亭外走,徐原青叫住他,“你以为你死了就能结束一切吗?”
国师轻轻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忽然停住了脚步,抬头看着被风吹动的竹林,竹叶飘然落下,划过他的眼鼻,“有一事想告知世子,”他未回过头,抬手去接零散落下的竹叶,“世子命犯煞星,确是短命命格,向公子命格与世子相似,命犯孤星,两星相交,或改命格。”
徐原青:“滚!”
“阿弥陀佛。”
第46章
茂林修竹, 遮天蔽日,将这寒冬的风都遮挡不少,置身其中只觉萧瑟之感, 无辞官寒意。
徐原青撑着亭石缓缓起身,见国师背立自己而站,如松柏直挺的身姿,真如高人临世一般, 他心中却全然没有敬畏之情,满腔怒火越发浓烈, 一双桃花眼盛了幽怨和杀意。
“你走不了。”
国师尚未回头,似是笃定了他身体虚弱, 上山已是极限再无法奈何他,抬脚就往前走。
徐原青来的急暗器忘在了马车上,顺手扫了旁边的石子蓄力往他小腿上砸去, 他没有所谓的内力,只能借着巧劲和仅有的力气, 效果如他所料, 如蚊虫叮咬, 国师只微微顿了一瞬就继续往前走。
“他说你走不了!”
话语中愤恨的情绪爆满, 李一鸣将及时到, 不等国师反应过来,一脚就往他身上踹去,将人踹了个四仰八叉倒在竹叶之中,随后他几步上前即刻就捏住了国师的下巴, 毫不手软的往他腹部几拳, 国师“噗噗”吐出苦水,还有嘴里藏的东西。
叫他毫无还手之力后, 李一鸣才满脸厌恶的将人推开,往徐原青处走去,接过他递来的手帕擦手。
国师十多年来,在大相国寺里养尊处优,百姓敬奉,动动嘴皮子就能使人家破人亡,寺里供奉神仙的果蔬都得先紧着他,别说被人碰到,行走都有华贵车辇。
李一鸣在军中淬炼多年,手劲极大,对他又是憎恨至极,自然招招不由留余地,要不是留命给徐原青问话,恐怕现下他已然是具尸骨了。
浑身疼痛,国师生理泪还在流,模模糊糊的看到徐原青走近,被打怕了条件反射的埋头。
徐原青见状冷笑,刚才搁他那装什么高深莫测,深明大义,他最见不惯这种又当又立的人,自己坏事做尽还一口一句“阿弥陀佛”,真是天怒人怨。
“你以为几句话就能打发我?”徐原青居高临下的凝视他,眼中杀意未减一丝一毫,眼底的阴鸷骇人,他不紧不慢的从腰间取出一把小巧的匕首,掀开衣摆蹲下身,“你以为你死了,过往种种就能一笔勾销吗?”
国师见他眼中的阴诡之色,俨然是疯了的模样,惊恐万分,不敢激他。
“在我这,没有人死账消的说法。”徐原青说话并不急切,似平常一般轻轻缓缓的说,眼神却如鬼神一般森冷,手中的小刀慢慢移近国师的面容,见他大惊失色,泪眼惶恐,蛄蛹着避开他。
适才,他还欺他是个病弱,如今徐原青亦欺他是个残废。
匕首一点一点的插入他的肩胛,国师痛不欲生,哼叫挣扎,李一鸣箭步上前,一脚踩在了他的腰骨上,稍稍用力他便动弹不得。
无趣,他要是不挣扎,怎么能体会到徐原青这么多年来所受的苦楚。
徐原青挥了挥手让李一鸣撤脚,李一鸣微微皱眉还是听话。
国师目眦欲裂的瞪着他,许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你不怕陛下吗!”
闻言,徐原青还留着的力全释下,小刀全没入他的肩胛之中,国师“啊”一声叫了出来,疼的满地打滚,哪里还有仙风道骨的国师模样。
“啧啧啧,这就受不了了。”徐原青冷眼相待,见他要碰到自己了就退开些,看他挣扎也看腻了,就道,“把他手筋脚筋都挑断。”
让他也尝尝无能为力的滋味。
国师这才慌乱起来,不停地朝他蠕动,祈求,“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李一鸣拦在徐原青面前,抬脚抵着国师脑袋让他不再靠近。
徐原青推开李一鸣蹲下身,嘴角勾出一抹诡异的笑,双眼通红嗜血,匕首抵在他的眼下,一字一顿的告诉他,“可惜,我什么都知道了。”
国师惊恐不已,忙说:“给我毒药的是……”
“啊!”
一声尖叫惊飞栖鸟,竹林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徐原青冷眼看着国师满嘴的污血,还有一节鲜红的舌头,眼睛弯了弯,微微叹息一声,故作可惜,“呀,下手快了。”眼神却无半点可惜,只有无尽的寒意。
他站起身来,蹲的太久起的急了眼一黑,身子一晃,李一鸣将他扶稳,他眼前恢复清明,看着摇曳的竹子,神色微黯,眼前黑暗的一瞬他有掉进深渊的错觉,不过也仅仅是一瞬。
他从未自诩良善,一直都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不与人结恶,也不会放过害自己的人。
以德报怨,呵,见鬼去吧!
徐原青将匕首扔给李一鸣,自己往亭子台阶上懒懒一坐,目不转睛的看着国师手筋脚筋被挑断,痛苦万分还不能言语。
比起他这么多年受的苦累,他这点皮肉之痛才刚刚开始。
“无为。”徐原青一字一顿的叫出他的法号,如今这样一个残废之人,是万万不能再担国师之位了,他眼下的红痣夺目,整个人似幽都判官,两人不寒而栗,语气仍旧淡淡然,“我不叫你死你若敢死,我就一把火烧了这大相国寺,将你座下弟子抽筋剥皮,再向我姐姐求一道圣旨,把你尸骨搁在城门处供天下百姓敬拜,届时再寻一名女子……”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那画面想着也是荒唐至极,见国师眼中的颓败之色便已足够。
原来的徐世子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活不过及冠,幼小的心灵定然受到了伤害,日渐颓废,他能在雪地中借原主身体重活,据说是徐世子趁着没人注意自己跑出去的,只着了一件单薄的衣裳,平日走几步就喘的人,那日竟一会就跑不见踪影,存的是必死的决心。
连着原主的苦一起算,徐原青将国师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可他又想,让他死可不就是遂了他的愿,陛下想他死,且想他死在徐原青面前,以便嫁祸,徐原青不仅让他生不如死,还要陛下插在大相国寺的眼线亲眼看到。
大晟朝的国师都短命,坊间传言是国师算天命才折寿,是为天下百姓而牺牲,是为大义。
徐原青不以为然,对此嗤之以鼻,自古以来神权与王权就存在矛盾激化,神权能一定程度上对王权制约,王权敬畏神权,但从未有过神权凌驾于王权之上的情况,王权永远至上,朝廷绝不会允许不利于朝廷的鬼神之论流传。、
所以,历朝历代鲜少有国师寿终正寝。
大晟到如今不过才两百年多年历史,国师就有三十多位,在任最短一年半载,最长十多年,可见国师是个高危职业。
现任国师法号无为,便是大晟朝有史以来在任最长时间的国师。
当年,陛下正当壮年,大刀阔斧的要行新政受到了朝中顽固不化的门阀世家阻拦,才刚当上国师的无为开天坛请天命,烈日当空下作法三天三夜后得神旨,崇明帝才得以成功推行新政,国师自此也被崇明帝奉为上宾,给了他至高无上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