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
徐原青抬手握笔,手微微颤抖,墨汁洒了一桌,洁白的宣纸上斑斑点点的墨汁,窗被寒风吹拂开,冷风侵入,屋中的热气退让,青丝衣袍翩飞,桌上的书哗哗作响,更有甚者落于地上。
向长远几步上前将窗户关好,看着徐原青握笔的手泛白,整个人状态不对,担心又不敢惊扰他。
宣平侯苍老的面容涌入脑海,往日父子间的相处历历在目,他们并不亲近,但也从未有过争执,天气好的时候,恰逢徐原青身子好,他也休沐时,他会叫上徐原青一起钓鱼,闲话几句。
他即便知道他并非纨绔,并非废材,知他身边有暗卫,知他算计太子,却从未过问,也未插手。
日复一日的相处,徐原青叫他时也真心实意。
所有事情一瞬涌入脑海,如潮水一样铺天盖地席卷,将他堵的喘息不过,理智也险些被侵蚀。
“啪~”
笔杆折断,徐原青白皙的手上染了黑墨,笔撂在桌上,他浑身松懈下来,微微闭了眼,整个人往椅子里栽倒,像是秋风摧残的落花一样,摇摇欲坠又不敢败落,紧攀着花枝。
“是阳谋。”
轻如羽毛的话音吐出,他眼中的杀伐气消减几分,他微微侧目看向长远,勉勉强强的扯了扯嘴角,苍白的脸笑着也十分苦涩。
向长远见他凌厉的气息收敛,整个人也逐渐恢复如常,端着茶绕到他旁边去,见他手还未停颤,轻轻扶着他脑袋,小心翼翼的给他喂水,等他不喝了将茶盏搁下,这才小声的再论事,“侯爷设局?”
宣平侯府年前就特意从兵部借了一队人,除夕的事情后众人都不敢掉以轻心,巡守更是认真负责,只有宣平侯能调动他们,今日没有布防自然也是宣平侯为之,虎毒不食子,就算宣平侯真要害他也不会等到今日,更不会如此明目张胆,他也绝不信宣平侯会伤害他。
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
这一切都是宣平侯设的局,为徐原青而设,也将他当成了饵,为的是将暗处的人套出来。
而那些迫切想知道徐原青生死的人,因为宣平侯府的密不透风辗转反侧多日,今日终于有机会探知,即便知是局也不得不入,是双方明知的阳谋。
他父亲在朝为官多年,小心翼翼,步履维艰,竟以为他设了如此自断前程的局。
“宫中、肖家、陆家。”徐原青一字一顿的念着这四拨人的来处,嘴角微微上扬勾出一抹诡异的笑,阴冷渗入,“想我死的是全部吗?”
肖家,刑部尚书老狐狸肖征,徐原青给他送去了烫手山芋,他如今进退两难,派人来探,无非是确定徐原青是否还好好活着,若是气息奄奄,那此案不用大费周章,紧着大局为主,草草结案即可,若是徐原青生龙活虎,一时半会死不了,那此案该不该细查,如何审理就需得认真思索,稍有不慎,丢了官帽不说,甚至可能身家性命都保不住。
陆家,陆秋灵,尚不清楚她在这一场局中做的是什么棋,但以她目前的本事,不敢对徐原青下手。
宫里,这可就有意思了,两拨人。
其中一拨人,脚指头想都知道是沈齐文的人,至于另一拨人,能调动宫中的人进出自如的屈指可数,若是姐姐想知道他的现状,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还自找麻烦,所以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
“陛下!”
向长远不是真的蠢人,很多事都明白,只是仍旧持着赤子之心,适才他只着急世子没有深想,现下静下来细想,猛然明白过来,他不敢相信,“怎么会!”
的确难以置信,不论谁都不敢相信,陛下会对徐原青不利。
当今圣上崇明帝独宠皇后天下皆知,对徐家更是龙恩浩荡,徐皇后就一个胞弟,对徐原青自然万千宠爱,徐家也非奸佞权臣,无论如何都不会朝徐家下手才对。
向长远见徐原青脸色越发苍白,气息虚浮,是在死撑着。
“不论他们是否敢下手,我都先带你离开。”向长远说着就要扶他起来,徐原青握住他的手腕,扭头看他,毫无血色的面容显得眼睛更红了,“设局,饵走了还怎么设?”
向长远闻言就知他要以身犯险,愠怒,“世子!”
比起费尽心机的局是否做成,向长远更在意他的生死,不顾他的挣扎,强行的要带他离开,徐原青没力气与他争执,弱弱的按着他的手,神色放软下来,轻声与他商讨,“向长远,我不赶你走,你也别带我走。”
向长远一怔,要抱他的手顿住,一阵酸楚从心底泛到眼睛,面对气息奄奄的人,他竟发怒不了,只有满腔的无奈,“徐原青,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向长远,你不懂。”徐原青头一遭看他泪眼婆娑的模样,英气的少年郎原来也有难过的时刻,他微微垂眸敛去眼底的悲切,别过头看房梁,又轻声重复了一遍,“你不会明白的。”
向长远的确不懂他的苦心经营,但也没有强行的再带他走,去寝室给他抱了被褥给他盖上,静静地守在他身侧,替他端茶倒水。
屋里暖气太足,徐原青因为身边有人守着,歇下了沉重的防备之心,昏昏欲睡。
徐原青迷迷糊糊醒来,烛光点点,屋里四处都点了烛台,光线明亮,他侧目看,向长远坐在书桌上直勾勾的看着自己,剑一直握在手上,严阵以待的模样。
“向炮灰。”
向长远见他醒来眼睛一亮,烛光中徐原青脸色好了许多,不似白日那般苍白。
徐原青身上被子压的他喘不过气,抖了抖身体让被子滑落下去,他瞬间轻松了许多,还没说话,眼前就多了一个碗,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他忙别开头。
向长远抬着他下巴把他头又转过来,满眼无奈,语重心长的说,“即便不想也要喝。”
“谁家药碗凑这么近。”徐原青翻了个白眼,手从被子里掏出来,夺过碗二话不说就一饮而尽,苦涩味在口中弥漫,他面目抽出了几下。
“张嘴。”
他被药苦的头昏脑涨,听到话不过脑就照做了,紧接着嘴里多了一股甜味,苦涩的药味被糖驱散,他恢复神智,看向长远似笑非笑的盯着自己看,一时间尴尬起来。
向长远取手帕递他,浅浅笑道,“下回喝慢点。”
徐原青没好气的接过手帕,别开头擦了擦嘴,“什么时辰了?”
向长远手撑着桌面,身子朝他倾斜,本就明亮的眼睛在烛光下显得熠熠生辉,不知是不是受凉的缘故,嗓音有些沙哑,“天快亮了。”
“嗯?”
徐原青惊住,他竟然睡了这么久,四下看了屋里没有一点异动,再看向长远也毫发无损,不可置信的问,“没发生什么?”
向长远坐直身,伸了伸懒腰,打着哈欠站起身,“有侯爷的人坐镇,谁敢?”
徐原青以为,今晚会有一场血战,没想到相安无事到如今。
烛光下,两人心思各异,四目相对目光仍旧澄澈。
转眼,天亮了。
向长远握剑的手终于放松下来,一直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
徐原青正要说话,就听见敲门声,紧接着是徐管家的声音,“世子,侯爷请。”
向长远侧身让道,人放松下来后面上满是疲惫之色,“去吧,我也该回家了。”
“嗯。”徐原青点了点头,将自己从厚重的被子里抽出来,掠过他时衣袖不小心碰到了桌上的香炉,“噹”一声破了清晨的静谧,他条件反射的看向向长远,见他仍旧直愣的站着不动,只干巴巴的说,“你先去吧,我收。”
徐原青垂眸瞥了一眼地上的香灰,闷声道,“多谢。”
熬过了初七,冬日依旧,寒风猎猎,如刀似剑的戳人肌肤,他随着徐叔走,行到院门前回头看了一眼黄梨树,明明地上只有零星几枝丫枝,许是昨晚不似寻常,今日看着觉得这树比往常秃了许多。
“世子?”徐叔站在他旁侧,小声的催促。
徐原青回过头继续随他走,忽然问道,“徐叔,昨晚发生了什么吗?”
徐叔闭口不言,安静的为他引路。
第44章
向长远翻墙出府, 绕着小巷回家。
清晨的风无孔不入,吹的他背后一阵一阵的发疼,他疼痛难忍撑着墙壁缓和, 冷汗直流,汗珠染湿了睫毛迷花了眼睛,意识开始涣散。
“向兄。”
————
徐原青远远就看到书房里的身影,瘦弱的身形, 佝偻的腰背,无处不透着岁月的沧桑, 徐叔替他开门后便退下,他木讷的站在门口不进, 宣平侯也不催促他,静静地坐着等他。
良久,雾蒙蒙的天轰隆响了几声, 徐原青才抬脚跨进了门。
“允……楠楠。”宣平侯一笑,脸上本就密密麻麻的皱纹就更深了。
徐原青行礼, “父亲。”
“坐。”
父子俩如上次一般坐着, 徐叔奉茶来, 宣平侯抿了一口才张嘴, 徐原青以为他又要如上次一般聊茶, 没想到说的确是昨日的事情。
“你聪慧,昨日的事情定然猜到了原委。”
不等徐原青说话,他继续道,“我本不想惊动你, 没想到向家三公子紧张你。”
徐原青嫌弃向长远紧张自己的神情, 微微垂眸掩去眼中复杂的神情,抬眸仍旧淡漠的望着宣平侯, “父亲何时计划的?”
宣平侯:“大约是除夕那晚下定的决心。”
徐原青一怔,听懂了话意,计划他很早就想过,除夕那晚的事情推波助澜,让他下定了决心,他内心五味杂陈,一时纷乱如麻。
宣平侯眼睛浑浊,不似年轻人的清明,声音也满含沧桑,手微微颤抖着,怕徐原青在意便往袖子里藏了藏,轻声问他,“如今你可看清了局势?”
徐原青点了点头,他一直知道想他死的人不少,敢动他的屈指可数,唯一没算到的是天子。
“你想做的事情为父帮你。”宣平侯沉声道,扭头看他,神色坚定,“太子昏庸无道,不配储君之位……”
“爹!”徐原青一下站起身来,阻止了他后面的话,即便在徐府也怕隔墙有耳,再则他从未想过牵连家人。
他垂眸看着白发苍苍的老人,忧思过度,百病缠身,为了儿女筹谋算计,清誉和前程都可割舍,徐原青一颗心被紧紧揪着,就在此刻做了一个决定。
他掀开衣摆跪下,宣平侯见之诧异,手足无措,扶他的手抖得更加严重,“楠楠,你这是做什么啊!快起来!有什么话起来说,快听话。”
徐原青抬手按住他的手,隔着层层皮肉仍旧感觉到他的手只有薄薄一层皮裹着,骨感刺的人心里泛酸,徐原青摇了摇头,将他手放回他的衣袍上,不用看也知道老人定然眼神哀切,眼泪盈盈,他垂首不敢直视。
“请父亲辞官。”
四家无声,只有父子俩起伏不定的呼吸声。
“轰隆!”外间一声惊雷,惊天动地,强光将天空撕裂开一瞬又合上,京城一瞬明亮刺目,一瞬又灰暗无光,本要出摊的摊贩见状忙掉头回家去,震耳欲聋肯定轰隆声接踵而来。
大街小巷不见人影,店家不约而同的瞩目凝视,将有一场大雨来临,生意不好做了。
只有一条巷子中有两人对立而站,没有要躲这场大雨的意思。
“向兄,你受伤了?”
向长远看着眼前的人,明知他受伤不仅无动于衷还拦去路,微微握紧了手中的剑,即便早知他并非自己当初小城所识的文弱书生,也从未想过与他刀剑相向。
沈玉泽神色凌然,“徐世子值得你如此吗?”
背后的伤口不断加深痛感,向长远面色苍白,强忍着痛意继续往前。
向长远想过多次,他们在京城再相逢会是何种场景,种种想止步于丞相府门口的相见,或许他从来就不是他以为的那样。
如今,就此错过也好,至少彼此间还存有一丝可忆的过往。
沈玉泽抬手拦住他的去路,语重心长的提醒他,“向长远!如今徐家岌岌可危,昨夜你拼护得住他,日后呢?”
向长远侧目,目光如炬,“日后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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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哗哗”的水流声传入耳中,雨水从屋檐落地,浸湿了京城。
雨中的风更加寒凉了,顺着地面如水一般流淌,徐原青受了寒气咳嗽了一下,刚止住咳嗽就又跪的笔直,不吭罢休的再重复了一遍,“请父亲辞官。”
宣平侯回过神来,低头看着跪在膝前的独子,这么多年,他为了保全徐家对他受到的伤害熟视无睹,他这个做父亲的不称职,这么久了才想替他争一争,结果他最先考虑不是利用自己的权势,担心自己的声誉和安危。
他羞愧不已,声泪俱下,“我若辞官,你当如何?”
徐原青缓缓抬眸看他,隐忍着不让眼中的泪留下,颤抖着声音道,“父亲早就知道了吧。”
宣平侯泣不成声,“为父对不起你。”
四年前的阴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徐原青浑身发颤。
雨水冲刷地面的泥沙污渍,徐原青院子里的雨比其他的颜色要杂一些,细看竟像是血水,血水顺着沟壑流淌,最终往低洼处聚集。
沈玉泽看着向长远身上流出的血水,目光沉沉,依旧拦着他的去路,“你知道为什么徐原青一直和太子作对吗?”
向长远知道他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惯会玩弄人心,果断的推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并不想与他胡搅蛮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