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俯近容怜的耳畔,轻声言语:“可她最后还不是,亲手把你送进了琉璃宫。”
一阵长久的静默。
容怜道:“昔年我刺了她一剑,对我,她理应如此。”
皇后不禁莞尔:“是啊,大尧谁人?不知,国师南锦向来睚眦必报,绝非良善之辈。”
“容怜,你说她理应如此,那么你呢?你恢复记忆和三成武功之后,于?情于?理,难道不应该杀了她?”
容怜没有回答。
话至此处,想来两人?的戏词已经说尽了。
戏台上的皇后伸出手,捏住容怜沾血的下颔。
打开锦盒,拿起那枚藏了蛊虫的香丸,极缓极温柔的动作,轻轻塞进了容怜的齿间。
若是站的近些,还能发现皇后的手,正在发颤。
屏风后,藏着面色惨白的苏檀。
年轻的苏御医盯住容怜。
眼睁睁看?着那位姿容冠世的女子服下蛊毒,趴在地上干呕,吐出一滩又一滩血。
苏御医摊开手,自?己的掌心依然白皙干净。
却好像也沾了血。
……
萧瑾知道,其实自?己应该让这台戏断在此处。
但她还想弄清楚一些旧事?,所以没有叫停。
天晴时,春日里的花开得极好。
那道血色身影踉跄着,穿过团团锦绣,回了琉璃殿。
从戏台这头,到戏台那头的距离,其实并不长。烛火暗下去,一切快要呼之欲出。
戏唱到这里,萧瑾其实已经知道结局了。
她曾翻看?过那本书册,里面记载着绝愁蛊的毒性。
所谓绝愁,蛊虫往往藏于?咽喉。
毒性分为三重。
第?一重,旨在控人?心智,让中蛊者成为用?蛊者的傀儡。
第?二重,蛊虫噬其血肉,令其夜夜承受万蛊噬心之苦。
第?三重,可使红颜变作白骨,青丝褪为白发。
至此,永销万古之愁。
是谓绝愁。
想起绝愁蛊,萧瑾眼前便?浮现出了苏檀在暗室里验尸的情景。
当自?己说出绝愁蛊之后,苏檀的反应很奇怪。
苏檀的肤色本就白,听见?这句话之后,明明被暗室里的烛影给照着,脸却变得更?白了。
此时此刻,萧瑾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虽说绝愁蛊是苏檀和百里丹共同研制的蛊毒,但苏檀只负责制毒,大抵并没有研制出解药,所以也就不能拿药救容怜。
无论如何?,容怜都会受尽折磨而死,这是已经能够预见?的事?实。
唱词呈现出的画面,则是容怜拖着浸了血的衣袍,步入琉璃殿,扶着朱漆的柱子,跌倒在地。
腿贴在透亮的地板上,不知道会不会晕开一笔鲜红。
容怜知道,她的女儿正在院子里练习吹笛子。
奏的是,长相思。
容怜提袖,揩着脸上的血。
院子里的公主?韶,却放下笛,来到了她身边。
公主?韶的眼瞳明净黑亮,闪出几分好奇,伸出小手,抚过容怜肩头晕染开的血污。
看?着银蓝花纹覆上的鲜血,问道:“母妃,这些花瓣为什么破了?”
容怜知道,自?己的女儿是个有些奇怪的孩子。
但此时,她有些累了。
并没有回答楚韶的话,反倒说起了另一件事?。
容怜轻声说:“其实,我很讨厌这首曲子。”
公主?韶的眼神依然清澈,盯着容怜,却不说话,像是在等待对方继续讲下去。
院子里的桃花已经完全?开败了。
戏里的容怜,抬起头,看?着戏里秃了的树。
说着:“从前桃花盛时,我曾身负民众之托,去刺杀尧国那位最毒的奸臣,国师南锦。”
“那年我刚下山,是很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拿着剑,孤身进了大奸臣的府邸。”
“我本想立刻杀死那奸臣,却在风中,听见?了一声好听的笛音。”
“那是谁在吹笛?”公主?韶问。
容怜道:“是国师南锦,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奸臣。”
公主?韶明白了。
“南锦是母妃要杀的人?,她正在院子里吹笛。所以,然后呢,母妃有没有杀了她?”
容怜摇头:“我没能杀死她。”
“为什么?”
“因为我犯了一个错。”
公主?韶看?着容怜:“母妃,你犯了什么错?”
容怜道:“我的剑,偏了一寸。”
公主?韶似乎没有听懂,“哦”了一声,继续把玩着手中玉笛。
容怜靠在柱子上,想起了遥远的旧事?。
眉眼微弯,仿佛桃花坠雨。
“我的剑很稳,如果不是见?到了那奸臣的脸,或许不会偏那一寸。”
萧瑾能够理解容怜的剑刺歪了。
因为国师确实长得很好看?。
况且容怜常年待在天涯门,不谙人?间事?,难免会感到惊异:尧国最毒的奸臣,怎会是名女子。
这样残酷无情的人?,又怎会吹出满含情意的长相思。
片刻后,有什么东西掉在了戏台上。
啪嗒。
公主?韶看?着掉在地上的水珠,里面混了红,教人?看?不清其间原本的透亮。
公主?韶突然意识到了,或许自?己应该安慰一下容怜。
便?道:“没事?的,母妃。”
“只是一寸而已。”
夜风微凉,石阶上的桃花残瓣,被风卷走了。
容怜蜷缩在琉璃宫的角落,无声笑了笑:“是啊,只是一寸罢了。“
谁又知道呢。
一瞬的失神,竟换来一生的万劫不复。
……
尧宫里的人?都知道。
容妃疯了。
婢女说:“容妃娘娘真?疯了,如今成天在院子里疯疯癫癫,还让九公主?陪她一起练剑。”
“是啊,那些剑影看?起来就吓人?,偏生九公主?不怕,被砍伤了还不哭,只是对着容妃娘娘笑。”
老嬷嬷的言辞,极为尖酸刻薄:“要我说,那九公主?也是个怪胎,容妃让她吃什么奇怪的药,她连问都不问,一声不吭地就吃了。”
婢女小声说:“嬷嬷,您说这会不会是皇后娘娘干的呢?毕竟九公主?服下的药,好像都是苏御医研制出来的。”
“你这不懂事?的小妮子,话可别乱说,当心丢了脑袋!”
说完这些碎嘴话,几名无关紧要的婢女退了场。
戏台上,只剩了容怜和公主?韶。
公主?韶穿着洁白的衣袍,衣袖在风中飘飞,蹲下身,伸手去捡从树梢掉下来的花??x?瓣。
袖口从腕间滑落,露出一截血痕交错的肌肤。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公主?韶触碰着花瓣,眉眼却有笑。
不过等到公主?韶放走了手中的花,挽起衣袖,盯着腕间的淡青血管时,感受到血液里清晰的跳动,笑意却消减了。
那条白皙的手臂上,划拉出了很多?伤口。
浅些的,是匕首戳进去,剜一圈,刺出的淋漓鲜红。
几条更?深一点的,应该是横劈下来的剑伤。柔嫩的肌肤沿着伤口翻开,几乎见?了骨。
起初,公主?韶还能感受到痛。
久而久之,趋于?麻木,甚至逐渐学?会了享受整个过程,期待更?新奇的痛楚。
一阵风拂过,院子里的桃花被吹走了。
容怜来到公主?韶身边,眉目依然清冷淡漠。
但启唇喊出的声音,却带着一丝并不属于?她自?己的柔腻。
“韶儿,到母妃跟前来。”
公主?韶走过去,容怜含笑看?着她:“你知道该怎么做。”
戏里的公主?韶眼睛漆黑,映着玉华楼周围的光。
她伸出手,将?衣袖挽至手臂最高处,把鲜血还未干涸的那条腕,放进了容怜凉而苍白的掌中。
容怜刚好能攥住公主?韶纤细的腕。
握着公主?韶细嫩的手腕,她的唇扬起笑:“好孩子。”
然后执起雕刻了精致花纹的匕首,将?刀尖对准那片本就带伤的肌肤,轻轻戳了进去。
血从锋刃边缘漫出。
持刀的那只手,却优雅随意地游走在血肉之间。如同落下针脚,雪白绷子上绣出了大片猩红梅花。
公主?韶的手腕,在容怜掌中剧烈颤抖。
公主?韶感受到了,刀锋冰凉,正在割开昨日刚添的伤。
还没来得及细细体味,紧接着,手腕上又浇开了一片温热。
血沿着颤动的弧度滚落,滴在地板上。
公主?韶的身形晃了晃,便?用?手扶住桃花树,支撑住脚跟。
暮春的琉璃殿,却多?风。
凉风吹拂,很快,手腕上的血就失去了温度。
公主?韶的脸白得透明,像是生宣浸进水,刚从池子里捞起来,额间也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抬起鲜血淋漓的手,稚嫩的眉目间,并没有流露出一丝痛楚,反倒只有轻微的惋惜。
仿佛她很爱血漫过手臂,那一瞬带来的温热。
“叮——”
匕首坠地。
容怜放下手,鲜血大片泼开,溅在了公主?韶洁白的裙裾上。
公主?韶失去重心,险些栽下去。
幸好她的背后有一棵桃花树,才能倒在老树上,用?纤细冰凉的小手,去触碰伤口深处还未散尽的余温。
指缝间漏出血,公主?韶感受不到那股迷人?的温热。
顿觉无味,同时仰起头,望向容怜。
容怜的面上似带了笑,可沿着下颔,却滴下一颗颗透明的水珠。
公主?韶恍然大悟,原来看?见?自?己流血,母妃会感到愉悦,由衷地喜极而泣。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您明明应该感到开心,看?起来却这么绝望。”
容怜没有回答公主?韶的话。
只是像提线木偶一样,唇角牵出动人?心魄的笑,抬手抚摸公主?韶腕间的青色血管。
说着:“韶儿,你真?好,比沈容怜好太多?了。”
像是皇后能说出来的话。
公主?韶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好在何?处。
说完这句话,容怜便?从袖间取出一个小瓷瓶。
拔掉木塞,簇成团的蛊虫从瓶口爬出,闻着血味,便?开始蠕动起扭曲的肢体。
蛊虫已经爬到了容怜的指尖上,她却捧着琉璃瓶,轻声对公主?韶说:“韶儿,母妃知道你最好了。”
“你把手给母妃,把这些虫子,放进刚才割开的口子里去。然后母妃就给你吹曲子,就吹那首长相思,好不好?”
公主?韶很喜欢听母妃吹笛。
看?着那团黏成一团,争先恐后往容怜袖口里钻的蛊虫,心里虽觉得有些嫌恶,但脸上还是扬起了笑。
点点头,应道:“好。”
容怜的唇畔含着笑,步步向女孩靠近,拿着小瓶,伸出了手。
然后停在半空中,一把抓住了公主?韶的手腕。
“砰!”
杯盏骤然碎裂。
茶水溅在戏台子上,依稀还冒着热气。
看?着地上裂成无数瓣的茶杯,台子上的两位旦角儿,这才如梦初醒。
她们呆愣惊惧地盯住彼此,转过身,望向掷出杯盏的那人?。
萧瑾坐在轮椅上,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周身的血液却像是结了冰,变得异常冰凉。
眼睛盯着台上的两位旦角儿。
却发现此时此刻,对她来说,吐出只言片语竟也显得艰涩。
半晌,萧瑾才动了动嘴唇,说出简单的两个字。
“够了。”
第76章
瓷杯碎裂在戏台上。
因为这?道声响,本就安静的玉华楼,此时愈发?静了。
说完这?句话,萧瑾转过头,本想带楚韶一起走。但却愕然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对方已经站起了身。
身姿笔挺,面上带笑。
似乎戏中上演的那?一幕,都和她无关似的。
楚韶的唇间含着笑,抬手,击掌三?声。
声音清脆,回响在大厅内。
红衣女子用手托住下颔,好像有些惊讶于楚韶的从容自若。
片刻后,却依然笑着问:“王妃娘娘看得?可还满意?”
楚韶对红衣女子说:“刚开始,其实是有些无趣的。不过好在渐入佳境,引人入胜,算得?上是一出不错的戏。”
渐入佳境,引人入胜?
听见楚韶做出的评价,萧瑾愣住了。
一时之间,她竟不知道这?两个词究竟算是天真,还是残酷。
连带着眼?前的所有,似乎都笼上了一层雾。
她们?在说什么?
红衣女子笑了笑:“王妃娘娘看得?开心便好。既然如此,想必您现在应该也知晓,这?份大礼究竟是什么了?”
楚韶颔首。
红衣女子似乎很满意事?情?的发?展,柔声说:“既然您已经知道了,那?么接下来,就让她登场吧……”
还没等楚韶作出回应。
大厅内,陡然响起了一道尖利的哨声。
只在须臾之间,玉华楼朱门倒塌,窗棂碎裂。
仿佛一场有所预谋的围剿。
几十支黑箭,冰冷肃杀,对准了血雨楼众人的面门。
红衣女子的半张脸隐于面具之下。
所以?无人知晓,她的眼?底泛起了深深的笑意。
望向那?架轮椅,年轻病弱的燕王正放下竹哨,整张面容都笼着冷冽清寒的霜。
此时,红衣女子能够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