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宜迟,京城就要乱了,还请您早些出发。”
很奇怪,当紫苏说完萧霜交代的所有事之后,萧瑾心脏的狂跳竟渐渐平息了。
甚至觉得再没有一刻,自己会比现在更冷静。
萧瑾把信收好,在众将士的沉默注视下起身?。
离了那架轮椅,翻身?上马。
回过头,对身?后的五千骠骑兵说:“随本王回京。”
……
萧瑾骑的是?叶绝歌的马。
它很乖顺,没有尥蹶子不让她骑,反倒十分亲近她。
冷风凉如刀,掠过耳畔,灌进?眼睛和?口鼻。
萧瑾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是?握紧了缰绳,想让座下的马跑快些,再快些,不然就来不及了。
她知道,萧霜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专程支走自己,又?留下这么一封信,恐怕是?想独自领兵逼宫。
可?姑姑没了神机营的半块虎符,又?把三分之一的凤翎卫留给了她。
这样减下来,能有几成胜算。
所以萧瑾要回去,而且必须回去。
但?不是?所有规格的兵都配有马匹,如果将精兵全数带回京城,肯定是?赶不上的。她只能领着五千骠骑兵,奔赴京城。
萧瑾和?楚韶的马跑得最快,领先?众兵,先?一步到城门口。
二人骑在马上,仰起头,看见了禁城上空滚滚的烽烟。
然后萧瑾知道,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越是?来不及,萧瑾就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楚韶说:“京郊那块地方?,还有燕王从前养的一千骠骑兵,我刚刚让绝歌传讯给夙雨,让她领兵走小道,赶回王府。”
“神机营的虎符,我手上有半块,另一半在太子那里……他有血雨楼,姑姑也有凤翎卫护着,一切都还来得及。”
楚韶一直静静地听萧瑾说着话,却没有应答。
直到萧瑾说到最后,从袖中掏出一块金灿灿的令牌,对她说:“……如果事情?有变,你就带着秦雪庭和?天涯门弟子离开这里,手持这块令牌,没有人敢拦你。”
楚韶注视着那块令牌,终于?开口说话了。
声音很轻:“殿下,你为什么会有免死令牌?”
萧瑾说:“血雨楼之主曾欠我一个无条件的承诺,说是?无条件,其实如果条件过分了,齐皇和?太子也不会答应。”
“那天齐皇召见我,我找他要了这块免死令牌,在齐国,好像只有那几位功臣才有。”
“韶儿,说来你可?能不会相信,其实迄今为止经历的很多事,我都在一本书上看到过。所以我知道,这令牌不止可?以免死,见此?令牌,更是?如见今上。你拿着它,就可?以通过各城门,回到尧国了。”
楚韶凝视着萧瑾,听她继续说:“对了,还有苏檀,叶飞烟,你把她们带上,她们会帮上你的忙……叶飞烟可?能不会听你的,到时候,你就说是?我的吩咐,她多少能……”
说到这里,楚韶打断了萧瑾的话。
“殿下,您是?想让我留在这里,您一个人带兵进?城门吗?”
萧瑾没有回答。
楚韶继续问:“您是?想留下我,独自去帮昭阳长公主吗?”
萧瑾依然没有回答。
楚韶看着萧瑾,突然说:“我看出来了,您想让我复国,所以才会打探左玺,助我拿到右玺。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趁此?机会,跟我一起走呢?”
萧瑾摇了摇头:“我现在,不能走。”
“因为昭阳长公主吗?”
萧瑾应道:“对。”
楚韶看着萧瑾的眼睛,轻声问:“殿下,那如果我求您跟我一起走,您会答应吗?”
沉默良久。
萧瑾缓声说:“我不能。”
楚韶伸出手,牵住了萧瑾冰凉的指节,温柔地说:“殿下,齐皇快死了,宫中由太子掌权。就算昭阳逼宫,看在您的份儿上,他不想被您恨一辈子,就不会杀昭阳。”
“昭阳不会死,您跟我走吧。”
萧瑾也知道,有原主这层因素在,太子不会对姑姑下杀手。
但?,姑姑已?经知道原主死了。
昭阳失去了燕王,又?会做出什么,她不敢想,也想不出来。
远处,马蹄声??x?起。
萧瑾听着渐近的嘶鸣声,轻声对楚韶说:“这一次,我不能。”
楚韶说:“可?是?就算您去帮昭阳长公主,也改变不了什么。”
萧瑾微愣。
楚韶继续说:“那天,我去了唐翎的私宅,我在外面,听见里面响起琵琶曲,弹的是?长相思。”
“唐翎告诉我,她放了一把火,亲手烧了国师府。但?私宅里,藏的全是?南锦的旧物。”
“然后我想起来了。有一年,萧昱当上齐国皇帝,登基之后,调走唐翎的簿书,抄了她的家。”
“我看过那本簿书,唐翎的生?母是?河厥人。河厥族战败后,她被卖到青楼,成了妓子,与当年的唐家主有过一段露水情?缘,生?下了唐翎。却因身?份低微,不被唐家承认。”
“唐家主薄幸,而太宗风流,时常流连烟花柳巷,听闻了此?事,让唐家主把唐翎认了回去。”
“之后,唐家主将私生?女?唐翎给了昭阳,让她成为了长公主的羽翼。”
……
秋风凉骨。
很久,萧瑾都没有说话。
她现在明白了,太宗说,唐翎是?他给昭阳的一步棋,到底是?什么意思。
原来他对唐翎有恩。而唐翎,不是?他赠予昭阳的棋子,而是?他自己,给昭阳埋下的一步暗棋。
等?唐翎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再交由太子萧昱,连根拔起。
直到身?体里的血液彻底冻结,萧瑾才动了动嘴唇,说出:“所以,韶儿,你早知道这些,你早知道唐翎的事,却瞒着我,不告诉我?”
楚韶的眼睛依旧那样好看,笑起来,湖底浮起了明月。
这样的人,微微笑着,对她说:“殿下,在我眼里,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除了您,谁死了,谁活着,我并不在意。”
当然,楚韶知道萧瑾不想让昭阳死,所以她才肯算计到这一层,想去杀了唐翎。
但?在听见那首长相思之后,她改变了主意。
既然唐翎还惦记着南锦,那么也就不会真?心实意地效忠太宗和?齐皇,以及太子。
这样的话。
最后,齐国会乱,这些人会两败俱伤。
太子看在萧瑾的情?面上,不会杀昭阳。没有了昭阳,萧瑾就不会在雨中吐血,也就不会受伤,不会再留在齐国。
昭阳,昭华,叶绝歌,叶飞烟,白筝……这些人,都不会再出现在萧瑾眼前了。
那时候,萧瑾的身?边,只有她。
不得不说,楚韶的算计堪称天衣无缝。但?她还是?算漏了两件事。
第一,萧霜知道真?正的萧瑾已?经死了。
第二……
楚韶能够感受到,萧瑾的手指还在自己手中。可?眼前的人,却忽然笑了起来。
笑声很轻。
动了动指节,抽走放在她掌心里的温度后,又?逐渐变得沙哑。
楚韶看着萧瑾,看见她笑着对自己说: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连你也是?这样。”
萧瑾很无奈,很想叹息一声,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没有一个正常人啊。
话刚说出口,还没来得及真?正叹一声,腥味涌上喉头,萧瑾先?吐出一口血。
楚韶的手伸过来,像是?想帮她拭血,却被她一把甩开。
力道很重?,刚甩开,萧瑾自己又?咳了一口血。
心肺被痨病撕扯得生?疼。
萧瑾捂了满手的血,抬袖,揩着嘴唇上沾染的红。
她说不出话,也懒得再说任何话,握住缰绳,骑马往前走。
身?后传来楚韶的声音:“殿下,你忘记,我们之间还有盟约了吗?”
萧瑾回过头:“盟约?”
楚韶看着她。
萧瑾失笑:“盟约,什么盟约?韶儿,抢亲当日?,洞房花烛夜,那条盟约不过是?我为了保命,随口胡谄出来的几句话。”
“韶儿,我不怪你,毕竟一直以来,我也在利用你。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完成任务的条件,是?帮助你复国,当上女?帝,然后再让你亲手杀死我,这样才算大功告成,我才能回家。”
“我不想再装了,也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这里不是?我的家乡。”
“韶儿,你知道吗?我想回家,回我自己的家乡。”
说完这些话。
良久,萧瑾恢复了平静,对楚韶说:“尧国城防图在暗格第三层,你如果需要,就去拿吧。”
话刚说出口,萧瑾摇摇头,意识到自己又?做了一件蠢事。
楚韶是?知晓一切的人,哪里需要她的城防图。
骠骑兵已?经走到了跟前,京城另一边,隐约响起叶夙雨传讯的哨音。
该去会合了。
萧瑾转过头,没有再看楚韶脸上的表情?,骑着马,进?了城门。
第165章
京城上空,厚而浑浊的黑云压下来。
叶绩披坚执锐,立于城墙之?上,仰面望天,几乎看不到一丝光亮。
午门?前,军队黑骑黑甲,以头盔覆面。手持镌刻金乌的长?剑,在雨痕斑驳的青砖上折出一道冷漠肃杀的影。
叶绩垂下眼,看着?军队最前端,骑在马上的朱衣女子。
即使是逼宫,萧霜今日也未曾披甲。
苍穹铺满浓云,朱衣却炽烈依旧,是唯一一抹惊目的血色。
萧霜执银剑,抬眼望向?叶绩:“开城门?。”
叶绩沉默。
他?盯住昭阳长?公主手上那把缀满金红宝石的剑,缓声说:“臣还以为,您不会再用这把剑。”
昔年,昭阳公主曾用这把剑,刺穿了尧国质子辛的胸膛。
今日昭阳长?公主,亦执此剑。
萧霜并没?有向?叶绩解释,自己为什么要用这把剑,只淡淡道:“腕上有伤,并不代表本殿拿不起一把剑。”
“本殿的剑,对准的是这座宫殿里的所有人。叶提督,今日你若要挡本殿,本殿亦会执此剑扫清障碍。”
听了萧霜的话,叶绩和城墙上的弓兵,皆沉默无言。
秋风卷起落叶。
良久,叶绩问:“昭阳,你非如此不可吗?”
萧霜对上叶绩的眼神:“对。”
叶绩凝视着?昭阳。
片刻后,他?抬起手,对身侧副将说:“放行。”
……
从午门?去往养心殿的路上,并没?有多少?负隅顽抗的士兵。
挥刃,溅血,头颅掉落在地。
整个过程沉默到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言语,有的只是太监们惊恐的叫唤,以及白玉阶上洒满的鲜血。
风中?飘散出一股浓而不详的腥味,萧霜收剑入鞘,拾阶而上。
唐羽伴在萧霜身侧,抬起手,擦拭脸侧的鲜血。
快走几步跟上,低语道:“殿下,殿前没?有守卫,当?心有诈……”
“我知道。”
萧霜听见唐羽的话,依然往前走,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推开门?,穿过每一处熟悉的景致。
金龙帷幕,兽首铜炉吞吐着?烟雾。
行至最里层的床榻前,萧霜拨开珠帘,停在此处,注视着?躺在明黄床帐中?的齐皇。
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观察着?齐国的君主。
瘦小孱弱,眼窝深陷。
张开嘴,艰难呼吸,像是岸上搁浅的鱼,随时都会断气。
萧霜仔细看了很久,然后,她的嘴角抿起了一抹微笑。
笑容里显露出的情绪不多,分外清晰的,唯有嘲弄。
听见脚步声,齐皇转动着?眼珠子,看向?床榻那侧,瞧见了萧霜脸上的微笑。
这时候,他?已经气息奄奄,却牵动着?嘴唇,问:“皇姐……你在笑什么?你……是在嘲笑朕吗?”
萧霜上前一步,走到能够对上齐皇的眼神的地方。
站定了,掀唇回道:“不。”
齐皇说:“朕知道了……你肯定在想,肯定觉得朕躺在这里,根本不配当?你一生的对手。这样?一来,就算你……你杀了朕,也不会感到快意。”
萧霜盯住齐皇睁圆了的眼睛,又笑了:“陛下言重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变,还是把自个儿看得这么重。”
“我从来不曾将你视作?对手,也从来没?有指望过,杀了你,能够获得丝毫快意。站在这里,我没?有任何想法,只是觉得走到这一步了,有些无聊。”
齐皇跟着?笑了:“是了,皇姐从来没?有正眼瞧过朕,自然不会……不会将朕视为对手。但是,皇姐,朕就要赢了,朕……朕要赢过你了。”
萧霜看着?齐皇:“什么是赢?”
龙床上,齐皇苍老满是病容的脸上,竟透出一丝热切:“皇姐,朕下了一盘大棋,从你给朕下毒开始……不,应该是从你着?手除掉陆氏一族开始,朕就在布棋了。”
萧霜淡淡地问:“所以?”
齐皇说:“所以……所以,所以朕要赢你了,皇姐。朕这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想赢你一次。从前,朕胜得不算光明磊落,但时至今日,朕总算……总算能够堂堂正正地赢了。”
“皇姐,你必须得承认。这盘棋,你下得不如朕。”
萧霜微笑着?问:“是么?”
齐皇的声音断续起伏:“是啊……皇姐,朕就快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