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韶既然需要通行令牌才能进?齐国皇宫,可?见禁庭戒备森严,不是?轻易就能够进?入的。
楚韶没有立即回答。
片刻后才解释道:“我碰到了唐指挥使,她帮我请了昭阳长公主的谕令。”
姑姑的名字如影随形,不管什么事,背后总有她的手笔。
想到这里,萧瑾突然记起了一件未了的事。
“百里丹。”
“韶儿,几个月前,你是?如何找到百里丹的?”
萧瑾既然发问,楚韶便回忆起当时发生?的事情?,答道:“那天晚上,妾身?去找苏大夫,而苏大夫恰好正在与百里丹喝酒,便顺便把他们一起带回了燕王府。”
接着,楚韶又?复述了一遍血雨楼副楼主想和?她抢人的事。
结合以上信息,萧瑾总觉得不对,心想哪有这么多巧合。
便想把苏檀召来,细细问一番。
很快,苏檀就来了。
萧瑾挑了一个不刻意明显的问题,问苏檀:“那日?你与百里丹饮酒,地方?是?谁选的?”
虽然苏檀不知道萧瑾为什么要问自己这个问题,但?还是?答道:“是?他选的。”
其实地方?确实是?百里丹定的,她接受了太子开出的条件,只是?负责将百里丹邀出来喝酒罢了。
同时,苏檀的掌心里也攥着汗。
看着萧瑾的眼睛,她感觉对方?好像已?经开始怀疑,自己和?东宫那边有过什么联系。
萧瑾与苏檀对视。
半晌,只摸了摸轮椅扶手,撂下一句话:“知道了。”
苏檀怔了怔,总觉得萧瑾似乎有什么地方?变了,但?又?说不上来,到底何处不一样。
待到苏檀退下后,萧瑾才转过头,对楚韶说:“百里丹从前或许是?姑姑麾下的人,但?现在,他效忠的大概是?太子。”
“刚在酒馆邀请苏檀喝酒,后脚血雨楼副楼主便现身?了,若说是?巧合,未免巧得太过分。”
楚韶微微笑了笑:“的确如此?。”
“不过,殿下,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
萧瑾明白楚韶的意思。
不止百里丹,苏檀也有可?能与东宫那边有联系。
萧瑾这样想过,但?苏檀到底怀有何种心思,走到如今这一步,已?经显得无关紧要了。
“不管东宫那边的内应到底是?苏檀,还是?百里丹,或是?二者皆有之。苏檀这个人,我不会动她。而百里丹,他死了,总比活着好。”
……
其实萧瑾猜对了。
百里丹从前的确曾是?萧霜麾下的人,但?自从去了尧国,研制出绝愁蛊后,他的想法却有所动摇。
他当了一辈子的毒医,成天与毒物打交道。
本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后悔,走上这么一条不被世人所认可?的邪道。
但?最后,百里丹被萧霜藏在曲照国,居于?山野僻静处。白天,能够听见村民谈论尧国之乱。
村民们虽是?曲照国人,但?讲起此?事时,在他面前诅咒起了那个出生?在曲照,却在尧国作恶多端的毒医,由衷地希望他能下十八层地狱。
午夜梦回时,百里丹又?常常看见那些试验品,看见那些人被蛊毒折磨得形销骨立,隔着细竹帘望向自己。
所以在此?之后,他不堪忍受,转而投靠了太子,成了血雨楼第十院的院主。
萧瑾翻看着前几日?经由楚韶审问,百里丹新呈上来的供词。其中说法,其实大致与她猜想的所差无几。
曲起指节敲了敲,却始终不太能想明白其中一点,故而未曾展眉。
趁着暗室里的灯火还有些光亮,萧瑾抬起头,望向躺在草堆上奄奄一息的老人。
叶绝歌察觉到了萧瑾的视线,附在她耳畔,低声说:“殿下,苏大夫说百里丹老了,加之用刑太重?,如今已?经无力回天,全凭刚才灌进?去的一口参汤吊着命。”
萧瑾颔首:“知道了。”
随后看向百里丹指节上的几处断裂血痕:“本王只是?不懂,太子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值得让你背叛昭阳姑姑,为他卖命。”
“有什么好处是?太子能给你,而昭阳姑姑给不了的?”
百里丹躺在草堆之间,白发沾着血污,黏在面庞上,将皱纹都染得鲜红。
他抬起浑浊的目光望向萧瑾,艰难地喘着气:“太子……太子他,他许了我一个承诺,他许我……”
“许你什么?”萧瑾问。
百里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片刻后,竟是?笑了。
“他许我……待他登基,一统天下,列国史册之内,除老朽之名。”
萧瑾愣了愣。
她的确没想到,百里丹为太子卖命,竟然只是?想在史册上抹除自己的名字。
萧瑾本想说,身?后之名,何足挂齿。
百里丹的手却摔落在草堆上,嘴唇微张,断了气。
研制出蛊毒,害了容怜和?楚韶,且间接让自己双腿残废了一年的毒医,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萧瑾垂眸看着百里丹的尸体,心中没有生?出丝毫快意,只有一片平静:“既然百里丹这辈子最在意的是?虚名,那就如他所愿,无需备棺材,随便找个草席裹一裹,扔进?乱葬岗吧。”
走出暗室,萧瑾抬头望见澄澈无杂质的天空,白云浮沉于?其间。
偶然一朵飘来,掩住飞鸟振翅的影。
萧瑾想起来了,刚穿进?这个世界时,自己所看见的也是?这样一片晴朗蓝天。
古代没有过一页翻一页的挂历,所以她就在心里默默地数,计算着自己在这个世界待了多久,又?还有多久才能离开。
转过头,回望从前,恍惚只度过弹指一瞬。
浮云掠眼,一切就这么过去了。
这时候萧瑾觉得,果然人类的本质就是?双标。
刚开始心心念念着要回家,等?到真?的能回家了,却有些割舍不下。
算来她舍不下的,无非就是?掉进?春潭街湖底的明月,以及大雨大雪中,衣袂飘扬,一抹洁白的影。
想到这里,萧瑾便不愿再想了。
或许因为记忆里闪现出的几瓣桃花,亦或是?一袭鲜红如血的朱衣。
兜兜转转到了最后,她还是?那个口不对心的人。
晚上入睡前,萧瑾横竖闲来无事,开始收拾起自己这一年内积攒在暗格里的东西?。
翻翻找找,发现了一张洗过之后仍是?落了血迹的帕子,其上绣有银蓝色花瓣。
是?抢亲那日?,洞房花烛时,楚韶替她擦拭嘴唇的素帕。
第二样东西?,则是?原主欠给萧霜的字条,总共赊了四万八千字,不知写到猴年马月,才能还得完。
暗格里还装着尧国的城防图,以及那幅被原主藏在书页间,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画像。
上面那人的眉目,是?楚韶每次对她微笑时的清隽模样。
萧瑾看了又?看,末了,拈起那对藏在暗格深处的珍珠耳坠。
清风徐徐过湖,碧荷盛绽。
萧瑾攥紧了手心里的珍珠耳坠,而后又?松开,放下,收回暗格。
当晚萧瑾做了很多梦。
梦见白衣白袖的女?子,撑着伞往前走,一直走。自己在后面追,想去抓对方?的衣角,却总是?差几寸,够不着。
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子走进?风雪中,消失不见。
第二梦,青铜编钟敲响,奏起雅乐。
百官屈膝伏倒在地,双手作揖,高举过头顶,对着台阶上站立的那人行礼,喊道:“陛下万岁!”
那人转过身?,下颔微扬,珠旒轻晃。
晃眼间,萧瑾瞧见一段熟悉眉眼。可?其中笑意全无,已?不复从前模样。
而后天旋地转,那段眉眼消散。
萧瑾坠入第三个梦境,走进?一间军帐。
雕花镂空的铜炉里升腾起烟雾,朱衣女?子手执鎏银的簪,望向自己。
她知道那人是?谁,所以站在原地,听着对方?说起许多曾经说过的话。
女?子一句句说着,瑾儿,对你,我有很多私心。
我私心想你坚韧,想你变得强大,想你掌有天下权势,变成决定他人生?死的强者,而不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萧瑾摇摇头,准备告诉女?子,自己并非她寄托愿望的那个人,她认错了。
话还没说出口,床帐外的日?光就刺了进?来,让萧瑾险些睁不开眼。
穿好衣服后,叶绝歌进?门,低声向她汇报:“殿下,您几天前从燕地秘密调走的精兵,今日?已?抵凤阳城郊外,现下正原地待命,随时听候您差遣。”
萧瑾点点头。
既然已?经答应了萧??x?霜,要帮她实现未了的心愿,除开在分布在京城周遭的兵力外,还得从封地调些人马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叶绝歌汇报完这个情?报,顿了顿,又?道:“另外,昭阳殿下觉得……只是?抽调燕地的兵力,恐怕不够,又?从自己封地的私兵里调遣了人马给您,如今也候在远郊,请您带上虎符,前去检阅。”
对于?萧霜完全知晓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萧瑾已?经丝毫不感到奇怪了。
也是?,原主封地里的那些兵,估计有一半都是?萧霜拨过去的人。就算叶绝歌已?经和?萧霜断了联系,萧霜依然有途径知晓自己抽调精兵的安排。
毕竟在萧霜那里,原主从来就没有什么秘密。
这样萧瑾也能够想通,原主伐尧时为什么要把大部分可?用的人都留在燕地待命了。
若非如此?,只怕还没开始跑路,就已?经先?被她姑姑给抓了回去。
想着这些事,萧瑾觉得有点好笑,但?想到马上就要结束这样的日?子了,总归提起精神,对叶绝歌说:“去看看吧。”
刚坐上老张新给她换的那一架轮椅,又?意识到了自己的吩咐有些不妥,补充道:“把王妃也叫上。”
凤阳城离京城不算太远,驱车到远郊,若是?马儿跑得快些,只需一个时辰的脚程。
萧瑾从前为了调查烟雨楼的香丸,曾假意去过一次凤阳城。落脚的宅子是?老张准备的,黛瓦白墙,难得的清新雅致。
那时她刚认识楚韶,身?侧还伴了苏檀,提着装药的木箱,时常苦大仇深,摆出一张臭脸。
叶绝歌和?叶夙雨当时还没有从燕地回来,昭阳姑姑正待在白马寺,对着满殿神佛还愿。
想来都是?些很遥远的旧事了。
事情?还未走到最后一步,萧瑾到了凤阳城,依然需要坐在轮椅上装残废。
手里捏着那半块虎符,抬眸扫过一众乌泱泱着盔甲的士兵,横竖她也看不清脸,本是?随意望了望。
看了一会儿,萧瑾却皱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楚韶立于?萧瑾身?侧,也察觉到了不妥之处。
人太多了。
萧瑾指了指站在中后排的一个弓兵:“出列,到本王面前来。”
弓兵应声而动。
萧瑾盯住弓兵的服制看了许久,缓声道:“把你背上的箭筒取下来。”
弓兵面上似有迟疑,但?军令如山,最终还是?照做了。
看着箭筒上那道代表着神机营的玄鸟图腾,萧瑾深深吸了一口气。
强压下内心的不安,尽量平和?地问:“你虽然没穿神机营的盔甲,但?忘了换掉神机营装佩的箭筒,所以你是?神机营的人。”
“你来这里,是?奉了谁的旨?”
弓兵沉默良久,才回答了萧瑾的问题:“奉昭阳殿下的旨。”
萧瑾手里捏着虎符,掌心却渗出了冷汗。
她没有询问弓兵其中缘由,料想对方?肯定也不知道,只让所有的兵都放下兵器,撂在地上。
楚韶替萧瑾推着轮椅,一排排巡视。
绘有玄鸟图腾的弓。
刻了燕字的盔甲。
金乌璀璨,长剑柄端象征着昭阳长公主的纹饰。以及,筒中那支赫然瞩目,插着凤翎标志的箭。
凤翎卫。
刹那间,萧瑾的脑中一片空白,耳畔回荡着萧霜那天对自己讲过的话:
本殿把一切都给你,你帮我完成一个未了的心愿。
想到了某种可?能性,萧瑾抓着轮椅扶手,对叶绝歌说:“回京!现在就回京……用最快的速度,带着这些人,回京……”
言语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颤意。
叶绝歌虽然不清楚萧瑾的用意,但?立马就将指令传达了下去。
军队严整待发,兵器顿地,烟尘漫天。
也就在这时,一辆马车从黄沙飞溅中驶来,着宫装的女?子掀开车厢的帘,喊道:“燕王殿下,且慢。”
萧瑾心脏狂跳,实在慢不下来。
她本想直接无视马车里的女?子,领着军队继续前行,但?在看到女?子的面容后,还是?压下了内心的汹涌,等?待对方?走来。
那女?子是?问月殿的大宫女?,同时也是?昭阳长公主的贴身?侍女?,名唤紫苏。
她走到萧瑾面前,行礼,恭敬地呈上一样东西?:“殿下,这是?昭阳殿下吩咐奴婢交给您的。”
是?一张对折的纸。
萧瑾把虎符揣进?怀里,接过纸,展开看。
上面只留了一句话——
瑾儿,我一直想你自由。
萧瑾看完了这行字。
半晌,才想起看了信要把纸给折回去,后知后觉动了动手指,却始终折不回原先?的模样。
紫苏的声音落在萧瑾耳畔:“昭阳殿下说,您可?以从凤阳城西?门走,那里的守卫都是?她麾下的人,不会拦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