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颂真背靠着副驾驶位,陷入短暂沉思,想及盛岳辉过去给过他的帮助,一点笑意如涟漪在脸上荡漾开去,然后滑进那两颗浅浅的小梨涡里。
他想也是,盛伯伯这么温柔,他的孩子一定也很像他。
盛泊远没用上程颂真的药,但也没扔掉,而是放在办公室某个抽屉角落里。
本以为与程颂真的来往也会到底为止,直至某天接到来自陈阅电话,对方语气难得着急,说需要他尽快来A大第一附属医院一趟。
“真真在学校晕倒了,”陈阅说,“现在需要你的帮忙。”
盛泊远刚结束一个会议,接到电话第一时间开车赶去医院。
说到底,他是一个很有规则意识的人。
尽管这不过是生父临终前强加给他的责任,对程颂真也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既然继承了这份遗产,就要尽到最基本的照顾义务。
陈阅素来处事不惊,很少像现在这样神色凝重,盛泊远赶到的时候一见到他这样,便知道情况并不好。
他们还没来得及沟通,医生正好对程颂真进行了暂时性治疗,从治疗室出来。
盛泊远和陈阅齐齐迎上去,陈阅率先问程颂真情况如何。
“陈先生之前应该是清楚的,”医生说,“程先生腺体后天损坏残缺,这种情况有很大概率会患上信息素紊乱症,这次晕倒正是这个病导致的。”
陈阅无奈叹道:“看来还是避免不了。”
盛泊远看了他一眼,追问道:“这个病会怎样?现在要怎么处理?”
医生耐心解释道:“这个病会导致信息素水平极不稳定,而且发病没有什么规律可言。至于处理方式,要么使用抑制剂将信息素水平稳住,要么由Alpha释放信息素帮助抚慰甚至是做标记。”
“这个病说严重也不严重,我见过很多有信息素紊乱症的患者,最后都因为建立稳定长期的AO关系而渐渐痊愈,”说到这里,医生露出为难的表情,“但是,程先生比较特殊的是,他体质对抑制剂的某种有效成分严重过敏。”
“不过还好的是,现在有一款新的抑制剂正处于实验阶段,预计下半年就能正式上市,那种抑制剂就是针对像程先生这样有过敏体质的Omega。在这款新的抑制剂正式使用前,我建议避免使用抑制剂,找一位信息素程先生不排斥的Alpha,给他做天然标记或用信息素抚慰。”
医生如此盖棺定论道。
他接下来有一台手术要上,临走前再次提醒两位,目前只是用镇静剂进行紧急处理,凌晨可能会再次发作,但镇静剂是不能再加大剂量使用了。
程颂真整个人陷在床褥里,一张小脸白得近乎透明,嘴唇也是没有丁点血色,额头、鬓发、脖颈都完全被冷汗浸湿,仿佛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整个人透出一种玻璃般的易碎感。
即使刚接受了治疗,他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眉头微蹙,眼睫跟两把小扇子似的不时颤抖一下,胸膛起伏明显,一只手揪着被角,用力得手背青筋凸起。
盛泊远站在病床一侧,安静地看着经受病痛折磨的程颂真,深邃眼眸里似乎晦暗不明的情绪在翻涌。
一旁的陈阅则毫不掩饰对程颂真的心疼,说道:“真真是个命苦的孩子,他母亲去得早,父亲很快就另娶了,同父异母的弟弟带着一帮孩子将他堵在小巷里折磨,才刚开始发育的腺体就是这样遭受不可逆的损伤。至于他的嗓子,是继母强灌腐蚀性液体导致的,后天也没办法修复……”
盛泊远听出了陈阅的弦外之音,皱了皱眉,沉声道:“你想让我心软?”
“也不是,你应该没怎么认真看我给你的资料,但我认为有的故事你应该知道,”陈阅看着他,轻叹道,“我是Beta,对于真真这情况也是爱莫能助。”
见盛泊远俊脸紧绷着,似是无动于衷,他继续道:“要不我现在先找个Alpha,好歹帮真真先度过这关……”
“不用。”盛泊远骤然打断。
陈阅问他:“那你的意思是?”
盛泊远屏息闭了闭眼,一双深眸紧盯着病床里的程颂真,一字一顿:“这里也有Alpha。”
陈阅当即了然,他带上了门离开,单人病房瞬间只剩下盛泊远和程颂真二人。
盛泊远单膝跪在床边,用干净的手帕给程颂真拭去额头和脖颈的冷汗,却发觉对方整个身体都在轻微颤抖着。睡梦中的程颂真似乎觉察到有Alpha在靠近,全身无意识瑟缩了一下,喉间溢出一声痛苦的呜咽,本来揪着被子的手四处乱抓,直至盛泊远将其完全包在自己掌心里。
程颂真的手并不像其他Omega那般柔软,手上有好几道陈年旧疤,还铺上了一层粗厚坚硬的茧子,似乎在长期经历某种劳作。
盛泊远并没有留下咬痕标记,而是在病床一侧小心躺下来,将程颂真连带着被子一起轻轻地拢入怀中。
如此便将手抽了回去,搁在自己的身侧,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盛泊远猜如今病房内也许开始有信息素不断蔓延,不论是他主动释放的,还是自程颂真体内失控窜出来的,但他通通都无法感知。
这是他对失眠药依赖成瘾造成的恶果之一,但他觉得这样也并非坏事,至少可以从生理上彻底断掉与其他Omega产生联结的因素。
他并不认为自己能与旁人建立长期的亲密关系。
在信息素安抚下,Omega绷得僵直的身体很快就软化下来,原来有些急促的呼吸也平缓许多,还伸手扯住盛泊远的衣领,无意识贴得更近,炽热的嘴唇似有若无地蹭着盛泊远裸露的脖颈,呼吸热气喷洒,在皮肤激起一阵奇妙的酥麻。
如此突然贴近在盛泊远意料之外,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一只手本就让程颂真枕着,另一只手几近思索,最终降落在了对方的腰上,一下又一下轻柔拍打。
第5章 心软
自从母亲去世,盛泊远很久未试过如此接近一个人,以至于方才有那么一刻,他发觉自己连怎么拥抱也记不太清楚了。
像这样将一份温度拥入怀中,这种感觉对他来说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半夜骤雨至,滴答滴答地拍打着玻璃窗,盛泊远听着雨声,全无睡意。
病房内只留了一盏床头灯,照出一隅昏黄,给周遭镀上一层怀旧的色彩,瞬间时光逆流,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
在相似的雨夜里,他和弟弟窝在帐篷里,一边听母亲读睡前故事,一边跟瞌睡神打起架来。帐篷小灯发出柔和的光线,雨滴在帐篷上奏出有节奏的乐声,母亲温暖芬芳的体味将他们包围,柔软的手伴随雨声一下一下地拍在他们身上。
“晚安,我的孩子。”母亲声音如天边飘来的一朵白云,柔和又遥远。
彼时弟弟翻了个身窝进他怀里,玉雕粉琢的小团子似的,学着母亲呢喃一句:“晚安,哥哥。”
在程颂真伸手抱住他的时候,盛泊远一瞬间恍惚了。
一个奇怪的想法自心底悄悄流过,如果弟弟能顺利长大,现在就跟怀里的人一般大,如果是分化成Alpha或者Beta,或许还会长得更高。
如此一想,心底隐秘处某块软肉被轻轻戳了一下。
程颂真后半夜安睡无梦,他浑身疲软,醒来时嗅到一阵似有若无的焦糖香气,来自眼前这个一脸倦意闭眼歇息的Alpha。
两人居然就这么挤在一张病床里。
程颂真对当下状况不明所以,怔愣了好一会儿,还仔细打量起盛泊远,对方的确长得眉目如画,五官如雕刻一般棱角分明,轮廓感很强,是一下子就抓人眼球的那种帅气。
有如此俊朗硬气的外表,信息素意外的却并不锋利,芬芳馥郁的酒精香味之中透出醇厚的糖蜜味道,细腻又甜润。
程颂真被这股气味勾得心痒痒,不禁往前凑了凑,鼻子吻上了盛泊远的衣领,像只小狗细细地嗅起来,越是靠近就越想靠近。
他清晰地感受到身体每一个细胞对这股气味的眷恋,头一回产生这种微妙的感觉,大概就是Omega对Alpha天生的依赖性。
理智上他却明白到,昨天在大学失控晕倒后应该给家人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尽管他对此后发生的事情全无印象。
脖颈间被程颂真吐纳的热气扫来扫去,痒痒的,盛泊远感觉越来越明显,终于睁开了眼睛。
程颂真见状立即闭紧眼睛,莫名心虚地蜷在盛泊远的怀里,佯装睡觉。
盛泊远并未真正地睡去,方才不过闭眼歇息一小会,他对安眠药依赖很重,基本不吃药是很难获得比较完整安稳的睡眠。
他看了会儿眼前依然沉睡的人,细软的头发散乱地铺开,泛着柔顺的光泽,让人想起了质地很好的毛绒公仔。几乎是本能驱使,他在头脑几乎一片空白的情况下,抬起了手在头发上停留片刻,还温柔地揉了一下。
动作来得莫名其妙,连盛泊远也为自己这举动愣了愣,很快便抽了手,小心翼翼地移开自己揽在程颂真腰上的手,轻手轻脚地下床去。
待盛泊远阖上门离开房间,程颂真才再张开眼。
原本躺着人的地方渐渐泛起一阵凉意,很快连同那股淡淡的香气也消散去了,程颂真心底跟着涌上一阵说不清的失落。
对于一个见面不过三次的人如此,这并非一件妙事。
陈阅牵挂着程颂真,上午特意跑了一趟医院探望他。
从陈阅那里,程颂真了解到昨天的大致情况。
他耐心停下来,用手语向陈阅确认,昨晚盛泊远是不是帮了他。
陈阅点头:“是的,我说找一个Alpha安抚,好让你先度过今晚,他主动提出由他来。”
果然,他欠了盛泊远好大一个人情,程颂真心想。
在陈阅的陪同下,程颂真随后找了医生详细询问自己的身体情况
程颂真很清楚自己腺体在发育时期受过创伤,大概半年前,他刚成年分化成Omega后就听从医生建议定期复查,以观察会否发展为信息素紊乱症,没想还是没能逃过。
“信息素紊乱症表会出现很多不同症状,程度也是因人而异,比较常见的症状是信息素不受控、失眠头疼、情绪躁郁、四肢无力和难以受孕,严重的话可能导致身体进入结合热甚至危及生命,结合热就是我们所说的发情/期。”
医生话锋一转,“现在比较棘手的是程先生对抑制剂严重过敏,最好的办法是依靠Alpha信息素抚慰和标记来稳定你的信息素水平,直至新的抑制剂面世。”
程颂真听明白了,他有病且暂时没药。
分化成Omega这半年来,他仅仅度过一次发情期,彼时才发现他对抑制剂过敏,最后还是靠盛岳辉释放信息素安抚他才顺利度过的,哪怕对方当时候是沉疴又起。
如此想了想,程颂真在小本子上写道:“那我可以硬扛过去吗?”
他实在不想因为这个病再麻烦旁人,要求对方给予帮助却不许留下标记,这不就要求对方违背Alpha天性行事,这摆明是在强人所难。
尽管那会儿盛岳辉强调这不是麻烦,“真真的一切对我来说都不是麻烦。”
然而盛岳辉已不在这个世界了,程颂真也就失去可唯一可以允许他麻烦的人。
医生和陈阅看到这句话都愣了一愣,但陈阅对此倒不算意外,他了解程颂真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病给他人造成负担的想法。
“理论上是可以的,如果紊乱症状比较轻微的话,”医生迟疑道,“但是你目前体内的信息素水平处于剧烈波动的急性发作期,至少要一两个月才能回复到慢性平稳期,硬扛可能会导致更加严重的后果,甚至会危及健康。”
程颂真点点头,没再继续说什么。
从医院出来,陈阅开车送程颂真回家,等绿灯的时候分心看了他一眼,面带忧色道:“医生方才的意思是你现在处于急性发作期,不能硬扛的,也不能因此就怕麻烦别人,照顾你本就是泊远继承财产应该履行的义务,或者我也可以请一位Alpha帮你如何?”
程颂真听罢,却轻轻摇了摇头。
等下车的时候,他才冲陈阅做手语道:“陈叔叔,我想先试试自己熬过去。”
他看着像是一朵随风摇曳的小白花,清澈的眼睛却透出堪比磐石的坚定。
陈阅拿他没办法,程颂真向来外柔内刚,以前他就见识过对方这点——A大雕塑系对Omega的录用标准向来比Alpha严苛,为了证明自己比很多一同竞争的Alpha要出类拔萃,他几乎没日没夜、废寝忘食地练习,在联考中一举拿下艺术分第一。
当时候盛岳辉就对此赞赏道,小看谁都不能小看真真,“别看他小小一个,心志实际上比很多Alpha还要坚定。”
陈阅回头还是将程颂真的态度告知盛泊远,对方沉默了会,回一句“知道了”。
在盛泊远常识认知里,Omega会因为信息素对Alpha产生极大的依赖性,尤其是程颂真这种信息素水平不稳定的情况,这是一种谁都无法摆脱的生理本能。这时候,Omega如果离开Alpha的信息素就跟与鱼离开了水一样,会产生各种不适应乃至痛苦的生理反应。
然而,程颂真却企图咬着牙熬过去,明明那天晚上看起来如此痛苦。
盛泊远心底不禁泛起了一丝担心,但刚起苗头就忍住将其掐灭了——理智上,他不认为自己需要为对方关心太多。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并不无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