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泊远脸色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却并没有如程颂真所料,直接生气走人。他低下头来,拇指来回摩挲着木雕小鹿,似乎有心事正在无声地沉淀。
“木雕也是他教你的?”他突然这么问道。
程颂真有些讶异,迟疑片刻才点了一下头。他本以为盛岳辉是盛泊远绝不能触及的禁区,方才鼓起勇气一提也许会触及盛泊远的逆鳞。
见盛泊远没什么表情变化,他接着告诉对方,盛岳辉平日很喜欢雕刻,书房里有一整排玻璃展示柜放着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木雕,都是他亲手雕琢的,而每年程颂真生日时候也会将木雕作为礼物送给他。
程颂真知道的,盛岳辉去世的小儿子与他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或许正因如此,他才有幸得到盛岳辉的帮助,逃离那糟糕不堪的原生家庭。
与其说那些木雕是盛岳辉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不如说那是希望弥补小儿子的,是盛岳辉借他在欺骗自己、安慰自己。尽管去世的人早就感知不到这世界发生的一切,可对活着的人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让内心好受一点的手段。
程颂真想是这么想的,但叙述的时候绕开了这部分。
“这个纯铜哨子也是盛伯伯送的,”他扯到了别的事情上来,“他说是如果遇到危险或困难的时候就吹哨子,他会尽快赶到我身边的。”
盛泊远看到程颂真写下的这些话,思绪渐而飘飞,一些不怎么愿意回顾的记忆被轻轻触摸了一下,仿佛咸腥的海风裹挟着悲伤和遗憾,在他脸上拍打。
盛岳辉业余爱好是雕刻,他记着的,每年他、弟弟或母亲生日都会收到盛岳辉亲手做的木雕。某一年的母亲节,他在盛岳辉的悉心教导下雕了一只木兔子送给母亲——兔子是母亲是生肖属性。
程颂真所说的那一排摆放着各种木雕的玻璃展示柜,其中大概也有他们过去收到的木雕,是他们一家曾经幸福完满的见证。
然而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再说这些又有何用。
盛泊远薄唇微抿,半张俊脸藏于昏暗光线之中,眸色越发暗沉。
这之后是一阵漫长得令人不安的沉默。
程颂真意识到自己大概还是说了不该说的,他在心中微叹,一边耷拉着脑袋,一边在本子上写道:“我说太多了,抱歉。”
盛泊远投向他的眸光深邃,如无边际的海,又如无尽头的夜,其中翻涌着许许多多令程颂真难明的情绪。
“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
不多时,他如此轻声道,然后兀自拿起粗砂纸,沿着木雕表面搓磨起来。一看这手法就并非是头一回做这个的。
程颂真凝视着他的侧脸,陷入了沉思——大概盛泊远也想磨掉某些凭空生出的情绪吧,某个莫名的想法忽然自程颂真心底流淌而过。
一时间,客厅里只剩沙沙沙的声音在低低地回响。
好一会儿过后,盛泊远将打磨一遍的成品递给程颂真,然后低垂眉眼看了看那只躺于手心的小鹿,只道:“抱歉,擅自动了你的作品。”
他本不该如此失态的,也不该让谁窥探到他藏于内心深处的情绪,只是没想程颂真无意中拨起他的心事。如同在湖心投下一颗分量不小的石头,而他在湖边看着一圈圈荡开去的涟漪,无助得像个孩子。
程颂真摇了摇头,夸道:“打磨得很仔细,你也会雕刻是吗?”
“小时候有人教过,但不怎么会。”盛泊远顿了顿,淡淡一句。
盛泊远起身离开,只余下程颂真愣在座位里。
到了该睡觉的时候,盛泊远一如之前几天,坐在程颂真身旁,准备以信息素安抚,好让他放松身心进入睡眠。这过程中他始终很注意把握尺度,以免过分强烈而造成压迫感或惹起其情欲——这些都是他后来私下里咨询过医生的。
对程颂真的病如此上心,只因为他做事向来认真,要么不做要么尽力,与别的因素毫无关系,他是这么想自己的。
医生最后告诉他,比起释放信息素抚慰,其实标记是更直接的手段,毕竟Alpha在抚慰的过程中也很容易受到Omega信息素的影响。
“我感知不到信息素,他对我没有影响。”盛泊远回道。
标记意味着建立联系,不论是临时的或永久的。但他和程颂真显然更适合现在这种随时可以抽离的方式,等到程颂真有一天不需要他的信息素,他们就彼此道别,而他的生活也可以回到原本的样子。
陷在被褥里的程颂真却没肯闭上眼睛,还轻轻地拽了下他的袖子,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他,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
他不知道的是,眼前的Omega满脑子想的却是白天看到的那瓶安眠药,想他每天用信息素“哄睡”他之后,却独自饱受失眠的痛苦。
Omega捞起手机,打了一行字给他看:“你要不要一起睡啊?很晚了。”
盛泊远却淡声拒道:“你睡吧。”
程颂真却摇头,继续在手机上啪嗒啪嗒打字,手指飞舞似的。盛泊远倒是没有半点不耐烦或焦急,他不怎么跟人私下里如此靠近和相处,因此也不知道自己居然会如此有耐心,总是乖乖地等候一个不会说话的Omega的下一句话。
终于等到程颂真想说的,却看得盛泊远为之一愣。
“你看起来很冷酷,我想过你会不会很抗拒我,很不喜欢我。可是从第一次见我你就毫不犹豫伸出援手,我不小心睡你办公室的床你没赶我走,我生病了你三番四次帮我还允许我住在你家。”
“你真是个温柔的人,就像你身上的气味一样温柔,我很感谢你。”
“这份感谢的心情太过强烈,所以想现在就告诉你。”
从初见程颂真,盛泊远就模糊地意识到,对方跟他是截然相反的人。干净得透明,仿佛是一面明镜,开心也好伤心也罢都清清楚楚地照映出来,不加掩饰。
盛泊远不知道该怎么招架这类过分坦率的人。
而且,好像也从来没有人用“温柔”这个词来形容他。
第10章 回馈
片刻走神,没想程颂真却握住了他的手指,一片暖意自指尖传导开来。
程颂真见他一直没回答,内心不禁有些忐忑,无意识做了这么个提醒的动作。
盛泊远没有抗拒这份亲近,或者说他也不知道怎么抗拒。
如果这时候贸然甩开手的话,他想程颂真大概立刻就会显出不开心的情绪,如此漂亮的一张脸,似乎不该刻上那些负面的东西。
而且,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有点想知道,程颂真的信息素是什么味道的。
还真是莫名其妙的想法。
盛泊远整了整情绪,才回道:“嗯,你的感谢我收到了。”
程颂真抿着嘴莞尔一笑,两个小梨涡透出无声的蜜意。
待程颂真进入梦乡,盛泊远才轻手轻脚地离开卧室,到书房继续工作。过分投入不觉夜深,他一如往常就着白开水服下安眠药,不料没过一会脑袋却开始剧烈疼痛起来,额头青筋暴起,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反应来得比过去任何一次副作用都要更为强烈。
盛泊远疼得眉间皱成一个川字,额头布满稀碎的汗珠,连呼吸也越发急促。他试图去拿书桌上的手机打急救电话,却没想一个不小心就将书桌上那半杯水扫落在地。
咣当一声,玻璃杯碰到木质地板炸成一朵花,发出尖锐响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时分格外刺耳。
紧接着,眼前天旋地转,盛泊远甚至没力气去抓那手机,直接轰然倒地,心脏在胸膛里乱撞个不停,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程颂真撞门而入,一脸着急地跪在他身边,这是他昏厥前最后的意识。
本来在睡梦中好好的,却骤然听见一声尖锐,程颂真猛然惊醒,恰巧听到又一阵钝响,想也不想就掀开被子下床去。
推开书房的门便看到盛泊远倒在地上呼吸急促、意识涣散的这一幕,程颂真震惊不已,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跑到盛泊远身边检查情况。他学过基础急救,这时候算是派上用场。
程颂真心急如焚,飞快地将基本信息编辑成一段文字,通过专门为听力或语言有障碍的残疾人士开发的无障碍急救应用发送出去,文字信息同步转译成语音,并将其位置信息也一并发送给急救中心。
盛泊远很快就被送去医院后,得到了及时的治疗。
程颂真寸步不离地守在急救室门口,等医生出来,他将早就写好的一堆问题亮出,围着医生充分了解情况,确认盛泊远没什么大碍之后才算松了一口气。
他按照医生的吩咐去办入院手续,回来的时候却在病房里撞见一个长相斯文、戴着金属框眼镜的年轻男人,看样子与盛泊远年纪差不了多少。
男人听闻声响,回头与他对上视线,有那么一瞬间的怔愣。
“你是?”男人打量他一番,迟疑道,“是泊远继承的那个小孩?”
被盛泊远继承的小孩……这听起来说不出的怪异,可好像也没什么不对的。
程颂真顿了一下,还是点头应了。
“我听说是你打急救电话的,”年轻男人脸上漾起亲切笑意,态度亲近却不令人反感,“对了,还没自我介绍,我叫余天欢,初中就跟泊远认识一直到现在。我有朋友在这里工作,知道泊远被送来医院就通知我了。”
程颂真冲他露出礼貌的笑,在手机上敲自己的名字——他出来的时候匆匆忙忙,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换,更别说捎上什么纸笔。
“我叫程颂真,不要介意,我声带受损不能说话。”
余天欢只听说有程颂真这么一个人,却不知其具体情况,此刻不禁面带歉意:“抱歉啊,我都不知道你……”
程颂真却笑着摇了一下头,没想余天欢对他做了一个“没关系”的手语动作,令他有些惊讶。
“我猜你应该想说这个,”余天欢笑道,“我跟一个朋友学了点手语动作,应该没记错吧。”
说着他又做了一遍。
程颂真对他竖起了拇指,结果他说:“这个我知道,夸我呢。”
这一番有来有往过后,初初认识的两人氛围一下就轻松了不少,余天欢回头看还昏迷未醒的盛泊远,脸上笑容瞬间淡了下来,微叹一声:“还好你在,不然他今晚可就不好办了,我听医生说你抢救措施也很及时。”
他见睡着的那人脸色泛白,就莫名来气,嘟嘟囔囔一句:“叫他不要吃安眠药,不要依赖药物,也不听我的……”
程颂真默默听着,想及盛泊远床头柜上的那瓶药,静了静,自觉有些冒犯但还是问出来,“我也看到那瓶安眠药了,只是想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强的副作用,早知道会这样我就应该偷偷藏起那瓶药。”
余天欢看到程颂真这句,脸色一下就变得很是精彩。
倒不是这句话本身有什么问题,而是透露出的信息碎片,他愣了半会儿,才道:“你是在哪看到这瓶药的?”
据他所知,盛泊远从不让旁人知道自己在服安眠药,程颂真不仅知道还看到了,这其中最可能的是他俩生活在一起。
“他是出于好心帮我的,我有信息素紊乱症,这段时间都需要Alpha的信息素稳定,”既然对方是盛泊远的朋友,还大半夜赶来医院探望,程颂真不疑有他,老老实实地解释道,“我今天帮他的,远远比不上他这些天给予我的。”
从程颂真这里得到肯定后,余天欢更是震惊。盛泊远居然肯跟旁人同一屋檐下,换句话说居然有人“突破”了盛泊远设下的边界,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盛泊远醒来是第二天清晨,睁开眼睛便看见守在床边的余天欢。
“哟,终于醒了,”余天欢本来打着瞌睡,一见他恢复意识就清醒过来,“感觉怎样啊?昨天给你洗了胃,也打了点滴,应该是好很多了。”
“我没事,”盛泊远哑声道,顿了顿又问,“你送我来医院的?”
余天欢说:“不是,是你藏在家里的小漂亮叫的急救,也是他给你做了基础急救,忙前忙后办理入院手续,守了你一整个晚上,还特地回家给你收拾衣服和煮早餐。我本来想开车送他的,他说自己就好,让我在这里守着你。”
一番话下来,盛泊远也跟着陷入了沉默。
余天欢察觉到他的异样,想了想还是忍不出再多嘴一句:“其实吧,如果能建立亲密关系,对你身心都有很好的正反馈作用,比起长期服用失眠药导致身体出现各种问题要好得多。我看真真就挺好的,或许,或许你也可以放下过去拥抱现在,哪怕很难也总要尝试一下的。”
盛泊远语气却很硬:“我和他并非你想的那样。”
“还有,什么真真,”他顿了顿,提醒道,“你和他才第一次见面。”
余天欢愣了两秒,没好气地笑了起来。这都哪都哪了,他好心劝盛泊远,对方却只注意到他亲昵称呼程颂真的小名,就这样还嘴硬说跟程颂真没什么。
他笑够了,才继续道:“行吧没什么就没什么,可我总觉得你的边界在松动,要知道以前你可是一直独居,连我跟你认识这么久都没去过你家超过三次。”
看时间差不多该回心理诊所,而盛泊远接受完医生检查后确认问题不大,且人看起来精神还不错,余天欢起身准备走人。
离开前他再次嘱咐盛泊远,敛起一脸痞气戏谑,带着几分郑重:“泊远,别怪我啰啰嗦嗦的,这药你是真不能吃了,你身体扛不住的。听我一次,直面你的课题,不管最开始多难受,这不是作为医生的劝告,而是作为朋友的恳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