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远山此起彼伏,还有晴朗碧空下的烈日斜斜地摄入,有些晃眼。
他垂下眼,整个人都恍一下,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堵在心上,总之十分压抑。
他有点想逃,可是脑海里都是关于爷爷的记忆,它们肆无忌惮地跳动着,让他既不能逃避,又在无能为力中自我折磨。
像是踩在了空中,一不小心就会摔下去。
又好像漂浮在海面,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岛。
他强迫着自己不去想,靠睡觉来渡过这漫长的十五个小时。
靠在椅背上脑袋猛地恍了一下,磕到了车窗玻璃,沈渊蓦然睁开眼。
天已经很黑了,车窗外只剩下城市灯光快速闪过,在眼前形成点点橙色光晕。他回神,在车厢扫视一圈,人们抱着行李熟睡,姿态各异,除了偶尔响起的鼾声,整个空间寂静又冷清。
夜里有点冷了,动了动有些僵的腿,沈渊将放在腰侧的书包拿到怀里抱着,又从里面掏出水喝了一口。
冷水下肚,喉间一股冰凉,沈渊在瞬间清醒。
他低头,摁着手机想看一下时间,结果入眼即是尉殊的消息——爷爷……去世了。
心跳似乎停了一瞬,沈渊的眼眶瞬间就红了,落在屏幕上的手指抖了一下。
是殊不是叔:爷爷……去世了。
是殊不是叔:对不起……
是殊不是叔:真的很对不起……
余光撇了一眼手机左上角,十点了。
聊天界面上的文字似乎变成了实质,巨大的悲哀排山倒海般袭来,直直的压在他的胸口。
瞬息之间的,他似乎坠入了万丈深渊,强烈的失重和孤独感将他包围。
心里,空成了一片。
没有回消息,沈渊猛地弯下腰捂住了嘴。
低低的抽泣声在车厢响起,又很快淡去,没人会知道,有个少年,在一个小时前没了最后的亲人。
沈渊将脸埋进手臂间,双眼通红,眼泪从眼角滑下,笔直地滴落。
他死死地捂着嘴避免自己在火车上哭出声来,可心里真的太难过了,眼泪止也止不住,慢慢在黑色的书包上留下一小滩泪渍。
等到眼泪终于落不出来了,沈渊才在无声中抹了一把脸,手指落在屏幕上开始打字。
一个叫不醒的舔狗:没事
他太清楚尉殊了,能让他发出两个对不起,并且在后面都加上省略号,已经能表现出他的内疚了——内疚到畏缩,不敢说话,不敢多言。
尉殊,比谁都在意他的感受。
收到沈渊的消息时,尉殊还在医院,他发过那条消息就一直等着,可是沈渊却一直没有回复,时间久到他以为他太生气了所以不想回复——
不想理他。
可是他真的没想过沈学民居然挺不到沈渊回来,分明沈渊已经在路上了……
强烈的不安让他甚至不敢离开医院,就那样坐在过道的椅子上,沈渊的消息没过来,他就止不住的胡思乱想。是不是他管的太多,一场考试的重要性真的比得过亲人的最后一面么?
他尝试换位思考,可心里的选择告诉他,他好像真的做错了。
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没事”,尉殊更内疚了,他摁着手机键盘,又打下了那三个字:
-对不起……如果知道爷爷挺不过今天,我一定不会拦着马叔……
-沈渊,你骂我吧,真的,这样我也好受点
又是省略号,还有尉殊从没有过的低姿态。就算隔着屏幕沈渊也感受到了尉殊的纠结和后悔,还有一点不太熟练的无助。
可是他明明一点都没有怨他,爷爷的自杀和尉殊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迁怒。
尉殊,从来都是骄傲矜贵的,何止于因为他的事这样忐忑。
指尖落在键盘上,沈渊打着字,摁了发送。
一个叫不醒的舔狗:不用说对不起,我真的不生气,只是有点难过
一个叫不醒的舔狗:尉殊,你这样我才会生气
他回着消息,猝不及防一滴泪砸到了手机屏上,摊成一小片,打花了那句——只是有点难过。
视野慢慢变得模糊,沈渊收着情绪继续打字。
一个叫不醒的舔狗:我想知道,爷爷……走之前有说什么吗?
他其实清楚,爷爷心怀死志,又一直想着沈放山,那里会想他会不会孤单。
可他又有点隐微的期待,哪怕……只是叫了他的名字。
看到沈渊的消息,尉殊默然片刻,因为沈学民只醒来过一次,来回重复的也是一句:让我死吧。
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尉殊的不回复让沈渊明白了。
他打着字:我知道了
-手机没电了,明天见
沈渊说手机没电只是为了逃避,可是等他发完一看才发现电量只剩了百分之二。
下一秒,手机黑屏关机。
沈渊盯着手机愣了一下,心中的痛苦却在一瞬翻倍,全身开始发冷,将手收回衣服口袋,他却灌了一口冷水。
可是再冷的水也比心热。
那一夜,沈渊又做了梦,梦里爷爷身体康健,然后对他摆了摆手说:“小渊啊,爷爷去找放山了。”说完转身就离开了。
熟悉的人影越走越远,然后慢慢的淡化。
他追上去却扑了个空,整个人陷入了无垠的黑暗里。
他跪在地上,视野里只有黑暗,深不见底的黑暗。
Chapter86
这个周末,因为沈学民的原因,尉殊一直睡不好,在他从医院回家收拾好上床后,尉殊无奈地发现他失眠了。
他在床上辗转难眠,一点困意也没有,整个人精神的要命。
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想看一下时间,结果下一秒,手机界面上弹出了林嘉木的消息:尉殊,快去看群消息!
尉殊点开,看着林嘉木的消息在聊天界面上快速弹出:
-关于渊哥的,我给他发消息他没有回
-我要气疯了!
尉殊:沈渊手机没电了
林嘉木:快去看群!
林嘉木:渊哥出事了!!
林嘉木口中说的群只有一个——今夜计划逃离承裕,尉殊连忙退回聊天界面找到被他设置了免打扰的□□群。
打开,群消息极速刷新,侧边滚动条越来越小,最后停在最新的消息上。
-卧槽,什么大瓜我才来
-快去爬楼!!!惊天大瓜,关于沈渊的
-我男神?我怕男神咋了?
-呵呵呵,你男神人设塌了
-上面说的都是真的吗???震惊我全家
-刚爬完楼累死
消息一条接着一条快速往上,似乎群里没有睡着的人都来了。
而尉殊只一眼就捕捉到了沈渊的名字。
-我实在翻不到,你们这群人消息也刷的太快了
-不用爬了,我截图了
-图片.jpg
-图片.jpg
-图片.jpg
-卧槽,谢谢菩萨
-刚看完,吐了
-没想到沈渊居然是杀人犯的儿子
尉殊猛地一怔,那句“杀人犯的儿子”几乎在瞬间就印刻在了他的眼中,他快速滑着屏幕,翻到那三张截图上将其点开——
【匿名】:各位同学,吃到一个惊天大瓜,保熟!
我呢有一个朋友,因为一点事情进了监狱,然后他们房间有一个老大哥,在监狱很多年,就每个人的事都知道不少那种。
然后那个老大哥说了这么一个事儿——大哥说同监狱的有个叫沈放山的人,家暴,吸毒,进了三次监狱,还杀过人!更重要的是这个人有一个儿子叫沈渊!说起这个名字呢,还是沈放山觉得这个孩子晦气,费钱,所以取深渊的意思起了这个名字。
所以我们大校霸他爸根本没死!!!而是一直在监狱待着。
大哥还说,沈放山还曾在监狱里笑着说,自己没有毒资的时候,想过将沈渊抱出去买了,人都找好了,结果被沈渊她妈拦住了就没得逞。但是没想到给沈渊整出心理障碍了,睡觉的时候有点动静就能惊醒。
这个我不太清楚,可能有和沈渊比较熟的人会知道,也能给我这个爆料做个证明,绝对是真的。
但是上面这些都不重要,最最最重要的是18年冬天的时候,沈放山出狱了,但是他又复吸了,结果神志不清拎起家里的菜刀就冲上街道,然后一路到了学区,见人就砍,最后被一个人扑倒按在地上往死里打,这个人不用我说,你们就知道是谁吧。
对!就是他的儿子,被你们奉为英雄的沈渊!!这件事网上还有报道,社会人士吸毒致幻前往校区行凶,被承裕在校高一学生英勇制止,沈渊也借此成了承裕校霸。可他制止的那个人是他亲爸!!那个发了疯的人和他流着一样的血!所以他冲上去完全是因为害怕自己的秘密被发现,而不是为了救人,我们都被他骗了。
沈渊根本就不是什么英雄,他不过是个抹去父亲存在的卑鄙小人,一个吸毒者,杀人犯的儿子。一个身体里流着犯罪基因的暴力分子,居然顶着见义勇为的帽子在承裕享受着被奉为英雄和尊为校霸的红利,舒舒坦坦的过日子,笑死。
我要是没记错的话,沈放山可是砍伤了三个人呢。不过话都说到这儿了,那我再附赠一个消息好了,沈渊唯一的爷爷,瘫了。
是报应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翻着照片的手就那样停在了半空中,两页半的截图,尉殊完全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心情读下去的。
手指点着屏幕,图片收回,群消息还在快速的网上顶。
-我比较怀疑这个瓜
-群里有没有科代表啊,字太多懒得看
-主要就一件事,前年那个在学区这片吸了毒砍人的是沈渊他亲爸
-?????沈渊他爸不是早死了么
-没死,在监狱待着
-那种人居然是沈渊他爸,我吐了,我还一直觉得他好勇,特别佩服他
-怪不得他打架那么厉害的,家族遗传啊
-我现在好想呵呵
……
握着手机的手慢慢捏紧,如果这个人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他完全能理解沈渊为什么要隐去父亲的存在。
如果是假的,那么是谁要这样来造谣诽谤沈渊。
心里止不住的开始烦躁,尉殊不知道这个事的真假,可他害怕这些都是真的,如果是真的……
他完全不敢想象沈渊看到后会是什么样子。
沈渊早就遍体鳞伤,这种爆料已经不是伤口撒盐,而是将他满是鲜血的伤口又捅了一遍。
他根本不在乎沈渊的父母是什么人,从头到尾他在乎的都只是沈渊,可是为什么沈渊在这种年纪就要遭遇这么多。
心里突然闷得要命,群里的消息还在继续,可是那些时不时夹杂恶意的话让他没有的耐心再看下去。
手机顶栏弹出林嘉木的消息:尉殊,你看完了没
点进和林嘉木的聊天框,尉殊敲下三个字:看完了
林嘉木:你信吗
尉殊:我不知道
林嘉木:……可是,好像是真的
眉间皱得更深,尉殊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你知道?
林嘉木:我本来只知道一点,可是和这个爆料一对就完全说的通了
心脏颤了一下,瞳孔在瞬间回缩,情绪变得无比暴躁,升腾的愤怒火一样跃动,尉殊感觉呼吸有些困难。
林嘉木:我现在比较担心沈渊,要是被他看到……
林嘉木:到底是那个傻逼闲的没事发这种东西
咬着牙忍着心升起的怒气,尉殊打着字:沈渊明天早上七点多才到楚城,你明天先去帮我和沈渊请个假,请一天
林嘉木:不行,这事不能拖,越拖的越严重
尉殊: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林嘉木:什么事情能比这重要!
尉殊慢慢敲着手机键盘上的字母:沈渊爷爷去世了
对面长久的无声,过了好半晌才发来回复。
林嘉木:什么时候的事
尉殊:晚上九点多
林嘉木:艹!贼老天让不让人活了
林嘉木:明天我帮你俩请假
林嘉木:要不要我帮忙
尉殊:不用,请个假就好
林嘉木:成
放下手机,尉殊躺在床上有些烦躁的滚了几下,手机屏幕灯光暗下,视野重回黑暗,脑中乱的不成样子。
他在黑暗中了敛着眸子,心跳缓慢地跳动着,有点害怕,害怕那些都是真的。
因为在那三张截图里,他在意的,是沈渊名字的来源和父亲想要卖掉儿子造成的心理阴影。
他永远记得刚来承裕时罗向晨说的——沈渊睡觉时不能被叫醒,稍有不对就可能被一手扣在桌上,来一场“脑门与书桌之间的亲密接触”。
他也见过几次,自然不会忘记沈渊在一手将别人扣下时骤然绷紧的背和眼眸中一闪而逝的警惕和恐慌。
他一直觉得那种反应不是简单的起床气。
可……
是这个原因吗。
眼睫动了动,尉殊在黑暗中眨着眼,他不想承认这种事实,可为什么这个理由突然说的通了,沈渊这种人为什么会在惊醒后像变了一个人,又为什么在那样的举动下还会流露出稍纵即逝的恐惧和脆弱。
心情突然变得更沉重,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他的身上,遏着他的脖颈,让他在不知不觉中加重了呼吸,加快了心跳。
一夜无眠,即使闭上眼也会被自己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弄得无比清醒,尉殊烦躁地抓着头发去在床上辗转,到最后甚至下楼找来一瓶红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