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过河道边,沿着坑洼的窄路拐进了被挂了拆迁牌的筒子楼。楼房最高五层,混凝土墙面满是粗糙颗粒,墙体因年久产生了裂痕,一副岌岌可危的样子。
胡同巷子很窄,并排只能容下三个人。这和电影里不一样,两侧堆积的杂物早已不复存在,如今空荡荡的,倒也算平阔。俩人并肩过去也不拥挤,两侧还留了条半臂宽的缝隙。
走过两栋楼,黎醒站在了第三栋的跟前。大门两侧有两扇窗户,是一楼朝南面卧室的窗户,正对着过道加上是一楼,白天有人的时候会格外吵。
黎醒站定了一会儿,走到右侧的窗前。很老式的铁窗,没有防盗措施,玻璃斑驳,蒙了层灰泥水痕,绿漆铁框褪了大半颜色,铁锈从四周开始蔓延。他抬手拨了一下,生锈的铁窗晃动,发出刺耳又尖锐的响声。
两人都忍不住皱了下眉头,黎醒抹了下手指染上的铜锈,将窗户彻底拉开。不朝阳的房间一股子潮湿霉味儿,里面的家具早已不在,只剩下被涂划过的墙壁和满地的垃圾。
他透着缝隙扫了一眼,既怀念又厌恶,指着里面被踩出印痕的窗沿说:“我以前总从这儿翻出来,几乎每天都翻,就踩出了这个印。”
张深顺着黎醒的手看过去,整齐的墙体就中间位置有个凹下去的坑,确实下了狠脚。他顺着环视一圈,房间阴潮,四周墙沿都爬满了绿毛,白墙凌乱,上面满是划痕和涂写的痕迹。
靠窗的那半面墙壁,入目全是赫然的红,乍一眼看去极其逼仄压抑。他指着近乎半墙的红叉,问:“为什么打了那么多叉?”
黎醒“啊”了一声,盯着那面墙陷入了沉思,语气很淡:“不记得了,可能是上学时候错的题吧。”
“……错那么多?”向来成绩优异的张深十分难以理解,并且露出了无法同情的眼神,“你是笨比吗。”
“差生里的TOP1。”黎醒也不尴尬,用全年级第一的口气阐述自己上学时候成绩垫底。
瞧瞧,这要是让谈鸣叶听到了,都得脸红脖子粗地怒斥一句娱乐圈入行要求真低。
张深欲言又止,问:“那你入行以后,重新补文化课艰难吗?”
黎醒刚想说还行,眼睛转到张深脸上又改口了:“挺难的,现在还没学明白,深哥有空的话,可以教教我。”
张深不光自己毛病多,对身边的人毛病也不少,好听点就是荣辱与共,难听点就是嫌丢面儿。他揣着自尊心,认真地说:“嗯,你是要好好学习一下。”
“那就先辛苦老师的教导了。”黎醒弯起眼睛一笑,牵起张深的手,迈出步子的那刻,他轻扫了眼那堵“红墙”。
那每一个红叉都代表了曾挨过一次的打。身体的皮肤可以重塑,但留下的伤痕是不可磨灭的。
他收回视线,握紧那只手毫不犹豫地走出,藏下了不会再见天日的秘密。
离开那片旧楼后又把附近挨圈转了转,一路上黎醒都没再撒开那只手,即便相触的掌心发热生汗,也仍然紧紧地攥着。
最后一站他们又去了那条集市长街,这次换了个方向,从西走到东,掠过一家又一家商铺。每走过一家,黎醒都会指着那家介绍,做什么的,名字叫什么。
张深就沉默地听着旁人讲述,脑子不自觉跟着穿回过去。
那时候这里仍然繁华,入夜灯火辉煌,人来人往,少年黎醒会孤身穿过这条长街,走到灯火阑珊之地屈膝而坐,缩在被全世界都遗弃的冷清角落看别人嬉闹。
黎醒会孤独和寂寞吗?
张深用力回握,十指紧扣,关节相抵到发疼却仍觉不够。
黎醒察觉到手被扣紧,勾唇一笑。他停下脚步,对着书店对面抬了抬下巴:“从前我总是躲在那个屋檐下,能遮风避雨,和书店正好对门。”
这是电影里小五和陈双一起躲雪的屋檐。
张深问:“为什么跑来这儿?”
“因为无处可去。”黎醒很轻地笑了声,“每当我想躲一个地方的不被人找到的时候,我就会躲在那个屋檐的拐角,谁也看不见找不到,天地间就剩我一人。”
张深晃了下手臂,说:“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了。”
黎醒垂眼看了看交握的手掌,很轻的嗯了一声:“我以前有个愿望。”
“什么?”
有个人能牵着我走完所有的路。
黎醒笑着摇了摇头,说:“已经实现了。”
第 71 章
回到北京已经是十五号下午了。这次返程不算低调,加上昨天黎醒还发微博庆祝杀青,粉丝们闻讯而来,把机场出入口围得水泄不通。
张深没和黎醒一起走,太引人注目,而且实在受不了那种场合。俩人下了飞机就装不熟,各走一边。他走得慢,一直拎着箱子再最后面,想看看大明星被接机的壮观场面。
机场已经提前做好了安保工作,保安和工作人员拦着狂热的粉丝们,黎醒在众人的簇拥下边走边打招呼,一点架子都没有,还特意放慢脚步和粉丝握手,给她们签名。
也只有这种时候,张深才能把黎醒和影帝重新叠上。黎醒一路走得很慢,十几分钟才走完这段路程,最后在粉丝们不舍的告别中钻进车里。
保姆车扬长而去,留下一堆低落不舍的粉丝在原地交谈。张深等人散得差不多了才往出口走,他回来没让兄长和发小派车来接,就这么几个小时的路来回折腾一趟不值当,机场门口有的是出租车。
走到出口路边,张深奔着最前面的出租车就去了,手还没碰到车门,一道尖锐的喇叭声突然响起。冷不丁这么一声,任谁都得被吓一激灵,他还算淡定都被吓得手一抽,想看看是什么人这么没素质。
他顺着声往前一看,前头道边儿停了辆路虎,弄得挺拉风,上面还挂着熟悉的车牌照。
喇叭停了不到半分钟,车上翻下来了个人。谈鸣叶一副领导巡查的劲儿,踩着风火轮直奔着张深就来。他脸色不太好,看起来憋了一肚子火儿。
果不其然一到了跟前就开始夹枪带棒:“你近视度数又高了?这么大辆车你看不着?”
“我不是告诉你别来?”张深不明白这人生哪门子气,更窝火。
“你觉得可能吗?”谈鸣叶翻了个白眼,伸手接过张深手里的行李,边往车那儿走边说,“就冲你丫丢过一回的事儿,这辈子你都甭想自个儿出远门儿。”
“我现在都多大了,不会再出现这种事情的。”张深稍微歇了点火儿,好好解释,“再说了,谁拐我这么大岁数的?”
谈鸣叶闻言扭头扫了他一眼,特别不解地问:“你是在刺激我吗?”
张深当即语气拐了弯儿,冷声道:“我看着像闲得?”
“我告儿你,我正生气呢,你别惹我。”谈鸣叶把行李塞到后备箱,给张深把副驾驶车门拉开,开始倒苦水,“本来我车停在A出口,刚停了没五分钟,保安出来清场非要我挪车,把我赶到这儿来了。”
张深埋进车里系好安全带,等谈鸣叶坐到驾驶位才开口:“就这点事儿你就生气?你也有更年期?”
“这只是我生气的前奏。”谈鸣叶拉上车门说,“我寻思有什么大人物来呢,要清场还摆护栏。结果一帮粉丝举着牌,乌泱乌泱从别地儿转移过来了,我一看牌儿上的名字。嘿,你猜谁?”
张深故意装不明白:“谁?”
“黎醒。”
谈鸣叶斜了张深一眼,几乎是咬着牙齿说的。他用力一打方向盘,嘴里也不闲着:“真够行的啊,回个北京这么大阵仗,还得让我挪个车。”
“机场门口的地儿是你家的?”张深不咸不淡的反问。
“不是。”谈鸣叶看他护犊子的样儿更来气了,理不直气还壮,“但是少爷我要停那儿,没道理还得赶我走,他黎醒就一个小破明星,还得我给他让道,凭什么??”
“我这辈子没受过这气。”
谈鸣叶显然是真的气得不轻了,也不奇怪,毕竟是养尊处优的贵族少爷,就算平时没架子,那也是多少人举高捧着,出门都得让人请得主儿。
张深面上毫无波澜,回了个:“凭我捧着,以后不许说他了。”
“你说什么?”谈鸣叶感觉自己好像聋了,拔高嗓门又问,“张深,你是不是来真的?”
“我什么时候来过假的?”
谈鸣叶一下子气焰全消,闷声开了半天才说:“小深,这不是一条好走的路。尤其是对你来说,会格外难走。”
张深头抵在窗户上,看着形形色色的过路人,说:“我知道。但是我做了决定事情,没人能改变。”
驾驶位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紧接着谈鸣叶又开了口:“你是来真的,你认准一个不撒手。那你能保证那个小明星会对你忠贞不一吗?娱乐圈里的人哪儿有干净的,就冲他之前那些花边绯闻,丫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小深,你听我一句,要真的喜欢,你玩玩可以,别走心。”谈鸣叶语重心长,“那个小明星真的不值得你去走这条路,而且你想过怎么和家里交代吗?你领个戏子,男的。不提你爷爷,就说你爸,都能把你打得下不来床。”
张家的祖训很严格,说是守礼倒不如说是封建传统,眼里揉不了一颗能破坏传统的沙子。祖祖辈辈能勉强接受门不当户不对,但绝对不能接受败坏家门风气,同性恋就算是败坏了家门,是丑闻。
而且张家有一件不能提的旧事,祖上人犯下的错,是全族上下的逆鳞,更是爷爷张启山的心结。
张深做决定的时候没想过这些,就算是真到了这一步他也不怕,大不了就是挨顿打,反正也没少挨,不差这一顿。他没所谓地回:“那就打。”
“说的是什么疯话。”谈鸣叶真服了张深这死轴的劲儿了,趁着等红绿灯的功夫,对着副驾驶的小混蛋苦口婆心,“你是捧出真心一门心思往上扑,为这么个小明星跟家里闹一处,你觉得值得吗?划算吗?”
“值得。”
“行行行,您老觉得值得。”谈鸣叶生了会儿闷气,开出去几百米了还是不死心,“你们境地根本不同,他要是不想跟你好了,顶多闹个绯闻有点黑料,要是藏得好了连个屁都没有。你呢?你要受多少苦楚?拼着半条命示好,最后真掰了,怎么办?”
张深觉得黎醒不会和他掰,但也仅限于觉得,那一天对于现在的他们太遥远了,没想过,也不想去想。他不是会主动撒手的人,也没想过握紧一个人的手还要放开,可未来的事情毕竟迷茫又模糊,谁也没法盖棺定论。
他沉默了几秒,闪过无数个念头儿,最后还是随了心:“那我就再掰回来。”
谈鸣叶最后气得不轻,骂骂咧咧了一连串,把人送回家堵在门口还骂了会儿,光这些还不够,嘴里还一直念叨着要告诉张明寻,一整个告小状不讨喜的样儿。
张深也没特别过心,真闹到兄长哪儿也不怕,喜欢上一个人的事儿就没打算藏着掖着。回家把一切收拾妥当,他窝在吊椅里给黎醒发了个消息,那头没立马回,估计是在忙。
返程途中黎醒就被经纪人安排了一堆活,他刚出剧组,外面一大堆事儿等着,估计都得忙的脚后跟打后脑勺儿,俩人短时间内根本见不着面儿。
张深理解归理解,可习惯了朝夕相处,突然分开倒还真是有点儿不适应,总觉得空落落的。他握着手机边干倪千发来的活儿,边等黎醒的回信。三个点过去,工作忙得差不多了,微信还没新消息。
他忽然挺能理解爱情偶像剧的情节了,那种隔着大老远,只能死死盯着手机等短信的感觉,真的很抓心挠肝,干坐着焦急。
没成想这种桥段也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张深感觉挺陌生挺新奇的。估摸着今晚回信是够呛了,他叹了口气,闭了灯躺进床榻。
夜半凌晨,手机突然玩命的震动起来,在枕头边疯狂乱跳。
张深蒙着被子不愿意接受现实,躺在被窝里装死,心里直犯嘀咕,谁大半夜找,有什么要紧事儿不能发短信吗,还犯得着打电话?
沉思的过程中电话又响了两回,他刚想换个姿势捂着耳朵继续睡,忽然想到可能是黎醒打来的,顿时清醒了几分,抓过手机划开了屏幕。
微信视频邀请在屏幕打开的一刻跳了出来,来电人果然是黎醒。
张深对接电话多少还是抵触,更别说打视频电话了,这种新鲜的事儿都没操作过。他犹豫了好几秒,看着黎醒的名儿狠下心,按了接通。
视频画面有些卡顿,马赛克了好半天才显出人影。黎醒举着手机转了一圈,看身后背景不像是在家里,更像是在外面。他找了个地方坐下,脸上还带着倦意,看到接通后立马扯了个笑容:“深哥,抱歉,我才忙完。”
张深捧着手机茫然了一会儿,好半天才找到照自己的小窗,慢吞吞地举起手机将整张脸放到小框里。他举得生疏又尴尬,总觉得这种举动很难为情,可瞟见黎醒脸的时候,又觉得稍微可以接受了点儿。
摸不着起码看得着,怪不得都喜欢用微信语音视频,倒是挺便利的。
张深对微信的印象改观了点,他看了眼左上角的时间,凌晨四点多钟,皱眉道:“忙到现在?”
“嗯,昨天晚上要出席一个活动,一直弄到现在才结束。”黎醒把手机固定在桌子上,从边儿上拿了瓶水,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他拧着瓶盖,脸往前凑了凑,“深哥那边好黑,有点看不清你,是不是打扰你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