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很庆幸,对所有的上天注定都感到庆幸。也很心疼,对于独自背负许久的那个人,感到无比的心疼。
他理不清思绪,站在那扇门前难以回神。
直到黎醒没头没尾一句:“深哥,你都不记的?”
要说出戏是什么感觉,就是现在这种被破坏了气氛的感觉。
张深闷不作声地斜了一眼黎醒,不动声色地垂眼扫了下手,好像确实忘记了。他抹不开面子,只说:“我靠脑子记着呢,等你说完一块写。”
“说完了。”
张深刚要抬手想起了另一件事,问:“所以你去北京闯荡,也是因此?”
黎醒半眯着眼睛“唔”了声:“差不离。”
又“不全是”,又“差不离”,张深挤牙膏挤烦了,顶着“你能不能别卖关子”的表情,冷声下令:“别磨蹭。”
“不是因为《潮声》。”黎醒说,“是因为《蚕蜕》。”
《蚕蜕》发行那天,他买了书,彻夜读完。
他被那位孤身前往北京追梦的少年触动,所以毅然决然踏上北漂的旅途,试图与宋应解一样,寻到属于自己的天地。
“难怪。”张深不太意外,其实隐隐约约猜到了,因为黎醒曾说过好几次关于《蚕蜕》的事情,还有那把冲动所买的吉他。
“难怪什么?”黎醒问。
张深沉默了两秒,说:“难怪你要我看完这部电影。”
黎醒闻言脸上的表情淡了许多,有几分寂寥和抹不开的忧愁,开口声音低了几度:“是啊,马上就要拍完了。”
“挺好的。”张深也不嫌脏,靠在那干裂的白墙上,翻开本子写字,“需不需要我再重复一遍我的答案?”
黎醒盯着那光洁白皙的手腕,闻言一呛:“不用……”
“那你什么时候给我答复?”张深头也不抬,下笔如飞。
黎醒嘴唇翕动,难以回答这个慎重的问题,还是拐了弯儿,说:“那要不电影结束吧,也不差这两天了,赶个杀青的好日子。”
张深下笔的动作卡了一下,哼笑了一声:“行啊,用不用再给你算个黄道吉日,然后咱俩摆个台,放两个蒲团,跪一块给老神仙上炷香。”
这顿损黎醒也不害臊,特不要脸的点个头:“也行,咱俩拜什么神仙?”
张深笔尖都快把纸戳透了,用能冻死人的语气说:“送子观音。”
黎醒不太赞同,咕哝:“拜月老吧,让他给咱俩的红绳打个死结,以后永远不分开。”
话说得轻,张深根本没听清说的什么,只听黎醒比蚊声还轻的念叨了一串。他埋在本子里,问:“嘟囔什么?”
黎醒轻晃了下脑袋,眼神落在那个本子上,直勾勾盯了一会儿,问出了一直以来的好奇:“深哥,你的本子为什么不许别人碰?”
写字的速度因为这句话变得缓慢,张深脑袋轻动了一下,换了个握笔姿势,一笔一画地写完最后那行字。他重新抬起头,盯着面前那个人,那身形,那张脸,每一寸。
就是这样一个人,把他藏于心匣最深处,当青空的艳阳,当深海里的夜明珠。
他捏了捏本子,生疏地扒开心底:“因为,这里藏着我的秘密。”
第 68 章
张深所有埋藏最深的秘密,都与面前这个人有关。秘密对于他来说是很隐私的东西,除了自己谁也不能知晓,包括这秘密的主人。
即使如今把这人搁进了心里,他也从未打算说这些秘密。但今天的过往,让他改变了想法。
他想,就算让这个人知道,也无妨。
所以张深收起了笔,将本子合好递给了那人:“现在,我把我的秘密交给你。”
黎醒有些愕然,迟疑两秒才接过那个牛皮本。还是熟悉的手感,只是如今触摸,却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是心慌胆怯。
他翻得很小心翼翼,每一页都轻轻掀过,恐惊到纸张里夹杂的秘密。
张深写东西不规范,像是偶尔有了灵感,就翻开随身带着的本子,随手一写。有时候一页上就几行字,有的写得整齐,有的写得随意,一行字能占好几行。
他看到了很多小说里见过场景的初设想法,从中窥探了千姿百态的那个人,瞧那人随笔一句都灵动又着迷,也看到颓废时说的丧气话,譬如“原稿性发热。”“我和截稿日势不两立。”等,每隔几页就有这么几行小字。
原来大作家也有自己的烦恼。
黎醒忍俊不禁,怕挨打所以压着嘴角,手翻动的频率却比之前欢快了许多。翻到某一页,动作猛然停顿,满页整齐的字迹,令他瞳孔震颤。
那是……
一整页的自己。
张深用笔,写了整整一页对于他的剖析。
有无数个为什么钻进脑袋里,指使他继续翻页,继续往下看。手脚不受控制,一页一页翻过,他看到了无数个自己,也看到了所演电影的每一位主角。
他忽然有了个不敢想的想法,控制着微抖的手往后翻,直到停留在了一页。他的名字躺在最上面,下面被拆解出了无数标签,那些标签被分给了许多角色,名字的后面跟着书名。字迹能看出来年份不一样,每写一本都会往上补充。
然后他看到了那些翻阅过无数次,刻在血肉里的书名。从《白日醒梦》到《白塔》整整十八本,每一本的角色……都挂着从他身上拆解的标签。
那一瞬间,他几乎是懵的,痴愣地抬起头,问:“深哥,这是……什么意思?”
张深抿了下唇,不太想说出那么羞耻的事情,伸手要讨回去,“看不懂就还我。”
黎醒迅速缩回手,将本子扣在心口,紧紧捂着,说:“不给。”
就是因为看懂了,才会觉得难以置信。梦里出现不了的奢望,在现实中,竟然实现了,还实现了许多年。
从2016年至今,已至六年了。
他抚摸着那些端方的字迹,指尖发颤。这些字炽热滚烫,顺着手指直抵内心深处,将他所有的胆怯都烧光了。
张深也不是真的想要,不过是缓解尴尬,看他一副难以置信的失神样儿,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又靠回了墙壁上,看看天看看地,缓解被人窥视秘密的尴尬。
他每次视线扫过,都能不自觉扫到黎醒身上,然后发现这个人越看眼眶越红,每翻一页手臂都会微微一颤。那分明该是件喜事,可黎醒却喜忧参半,既因欢喜不知所措,又总是透着三分深沉,有一种难言的隐忍克制。
在他眼里,黎醒是个很难测的人,千变万化。会轻描淡写地讲述过往,将曾经血淋淋的伤口扒开,毫无保留地展示那颗残破心脏。又总是将心事埋于心底,藏得很深,半点不给人看。
他有时候想,自己从前对黎醒的认知,果然是太片面了,偏差得太远了。以至于现在回望从前所写,都觉得与黎醒完全是两个人。
本子被翻完了,黎醒不舍得反复摩擦了几次才还给他,两人指尖相触的那刻,他听到那人,用很轻的语调说:“深哥,电影快落幕了。”
是啊,电影快落幕了。
张深接过本子,上面还残存着黎醒的体温。他指尖收缩弯曲了一下,说:“那就让一切都结束吧。”
拍摄最终幕的那天下午,剧组片场格外热闹,每个人都在为即将杀青而兴致高昂,就跟刚开机时一样,一切似乎都没变。张深被这氛围感染,也跟着带了些笑意,暂且压下了内心的愁绪。
落幕那场戏,讲了时隔四年,小五重返故里。时过境迁,他不再是那个灰头土脸的小孩,而是站在娱乐圈顶尖,身披光鲜的大明星。可乡镇,却早已不是当年的乡镇了。
所有各就各位,场务拍下板子,摄影机画面顿变,那台时光机再次启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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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空无一人,风一吹掠过无数尘土扑面而来。
小五站在那条一望无际的空旷街道上,颓垣败壁,两侧的店铺蒙上了蛛网和尘土。他沿路行走,路过许多曾经热闹的小店,回忆那些找不回的过往。
行过一家旧店,小五停下脚步,微微侧身。那是一家废弃已久的书店,可惜风吹雨打,酷日暴晒之下,早已没了从前的光彩靓丽。
木门褪了色,歪歪地斜挂着,衰败得好像一碰就会脱落。窗户也早已破碎得不成样子,连片完整的玻璃都找不到。
以前那扇门上有个铃铛,风一吹就会响,窗户也会跟着吱呀吱呀晃动。
小五收回目光,不嫌脏手的拉开那扇木门,吱呀一声,斜挂的门大开,被惊动的灰尘也随之四散,呛了来人满脸。
书店里面满是蛛网,曾经井然有序地摆设,如今东倒西歪,一片狼藉。
入门处的圆展架躺在地上,身上披着厚厚一层尘土。展架后面竖放的三行木质书架,歪歪扭扭,有两个倒靠在了一起。曾经这里摆满了书,现在空空如也,只剩层积灰。
视线左移,那个歪斜的木桌是收银柜台,后面被涂黑的地方是一张背景墙。以前那张桌子上会摆一盆花,很好养。那个背景墙上会挂满了照片,还有作家的亲签卡。
视线右移,窗下有个卡座,很长,是个L型,拐角处的有张小桌子翻倒在地。那是读书休息时候可以小憩的沙发,垫子很软,拐角的案台上会放个香炉,每天味道都不一样,和书墨香气混在一起很好闻。
小五伸手扶起那个展架,用手掌拭去最顶层的灰尘,踩着积灰,围着颓败的书店走了一圈,踩在台阶上,眯眼正对青空。
今天的太阳与多年前那个夏日仿佛,同样灿烂光辉,照人心房。
长风荡过,天地寂静,他迈下台阶,转身没入长街。
他每走一步,就会说一个字,直到身影消失尽头,空气中仍然飘荡着那两句低喃。
“我如野草,本该疯长再枯萎,谁叫烈日不许,予我生机,要我为他而活。”
“那便走吧,随光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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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像机摆在不远处,画面呈现的清晰无比。
张深知道这是在拍电影,可看到主角小五与之前气质截然不同时,还是忍不住冒出那个想法。
现在站在幕景里,被镀着一层光的人,就是黎醒。是经历过万千苦楚,终于得偿所愿的黎醒。
蒙尘的明珠,终于散发了本来的光辉。
画面不停转变,从特写转变成远景,他看着黎醒踩下台阶,偏头用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向镜头,轻掀嘴唇,然后没入长街,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成点。
那是剧本上不曾有的台词。
张深意外绷起了身体,直勾勾盯着镜头画面,不敢错过每一个字。
黎醒身披灿光,隔着千万人吐露心声,还了他一个等待许久的答案。
随着声音落下,咔声接踵而来。
结束了。
电影,落幕了。
那清脆的声音回响在片场久久未消,张深诧异未散,又升起一种难言的空虚感。
现场似乎也是,场记板打下那一刻全场安静,隔了许久才爆出了一片欢呼。然后,所有人都开始为杀青雀跃,鼓掌如雷鸣连绵不断,久不见息。
他们异口同声地大喊:“恭喜杀青!!”
剧组正式杀青是件喜事,乔临每次都要拍杀青照,工作人员把准备好的杀青横幅挂起来,招呼着全组上下过来站位置,一会儿一起合影留念。
张深不爱参与这种事情,杀青照肯定要传到网上的,他不喜欢在公众场合露脸,所以拒绝了这番好意。
大家也没勉强,大抵是知道这位编剧老师太过低调,也只是礼貌邀请一下。黎醒从下戏之后,就没自由过,先是被拽着东奔西走,现在又被直接拉过来拍照了,整个人都很无奈的样子。
主演和导演肯定要站C位的,黎醒捧着好几束花儿,被摁在了最中间的位置,和摄像机面对面,在一条水平线。
乔临左右看了两眼,确定大家都站齐了,冲着摄像机后面喊了一句:“张深老师啊,那你帮我们拍个照吧。”
张深倒是不介意,反正闲站着也是站着,应了这份差事。他走到摄像机前捣找角度,看着一起并肩前行,共同成长的大家,忍不住有些触动。
百来号人挤在一起,摄像机都有些装不下。他找好了最佳的角度,扫了一眼众人的站位,眼睛瞟到和导演笑着私语的黎醒时,呼吸微顿。
他匆匆移开视线,冲着众人摆了个OK的手势。
乔临了然,打断了对话,微微偏头大喊了一声:“茄子!”
全剧组霎时收神,黎醒也转回了脑袋,直勾勾看着镜头,跟着几百号人一起张嘴附和。
咔嚓——
画面定格形成照片,张深扫过所有人的表情,满面挑不出假的笑意。视线一寸寸下移,他看到了最中间的黎醒,怀抱着两束花,笑得格外灿烂,那双眼睛里装满了能化人心的柔情。
第 69 章
长达三个多月的拍摄结束了。
杀青当天晚上全剧组一起吃了个宴席,乔临起个头,敬全剧组辛苦了,感谢所有人跨越两个季节,一百多个日日夜夜的辛苦付出,也祝愿杀青大吉,票房大卖。
毕竟是个喜庆日子,所有人都没有太克制心情,扎堆的豪饮。黎醒这个不爱沾酒的人,都被几位导演制片逼着灌了好几瓶下肚。反观张深就很自在,一晚上就意思意思喝了两三瓶,对于他来说这点量也就当个饮料助兴了。
散场的时候将近凌晨,黎醒酒量本来就次,今晚被灌多了,往回走的时候脚下都发飘,锢着自家助理肩膀强行稳住身形才没出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