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耳声音吸引了全场人的目光,张深视若无睹,从人群中找到那道声音的来源,脚踩过精心挑选的礼物,用众人来不及反应的速度,走到挽臂交谈的两位中年女人跟前。
左边清纯柔弱那位是刚才出声的人,右边长相小家子气些那位是被问话的。这两人张深有些印象,左是叔母陈倩,右是伯母陶虹。
理智被烧,根本顾不上那些虚礼,他面目狰狞,浑身带着骇人冷气,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人,咬牙逼问:“你再说一遍?”
两人被这气势压得牙颤,完全忘了自己是长辈,梗着脖子不敢出声,互相之间靠得更紧了些。
还是站在不远处,身着金粉礼服的中年女人先反应了过来,轻呵:“张深,你这是做什么?怎么跟伯母叔母说话的?没礼貌!”
她是张钟厉的亲大姐,张雯初,也是张深的姑母。是一个极其强势霸道的女人,手里不光掌着自己的企业,还握着恒印不少股份,是位很难惹的人,连张钟厉都要敬三分。
有了开口,众人也都反应过来了,大半人事不关己躲在暗处看乐呵。那两位女人也记起了自己的地位,陶虹先开了口,尖酸刻薄,语中带讽:“张深,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是你伯母,她是你叔母,哪有你这样和长辈说话的?”
“你刚才说什么了?再说一遍。”张深当耳旁风,越说声音越高,最后带了些许怒意,“说!”
“疯了你,在哪儿耍威风呢?”张明寻两步过去低呵了一声,然后很护短把弟弟往后扯了扯,冲着长辈们一脸抱歉:“叔母伯母,小深少出社会,性子单纯。他不懂事,怪我这个做哥哥的没管好,我代他赔个不是,你们别过心。”
张钟厉本想过去制止,结果被抢了先,止了脚步靠在一边没掺和进去。
护短话说得这么明显,两位长辈就算有一肚子抱怨也说不出口了,一直没说话的陈倩闻言挽了挽头发,摆出副柔弱姿态,故作无奈地说:“我们哪会和小辈计较呀,不过是觉得都这么大了,即便没入社会,也该懂些礼。”
她停顿半秒,柔声续说:“其实和我们耍些小孩子脾气也罢,毕竟都是一家人。要是出了外面,可要叫别人笑话,说我们张家的孩子,没教养。”
“可不是吗。”陶虹笑着附和,“张家祖训就是循规蹈矩,要知礼懂礼守礼。再溺爱的孩子,也不能太过放纵失了教导呀。”
左一句没教养,右一句失了教导,旁观者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张钟厉面上冷了几度,伯父和叔父更是脸色剧变。
张深脸色难看得很,当即要发作,却被大哥使劲摁住了。
张明寻冲弟弟摇了摇头,将人掩在身后,重新落到两人身上,那双向来平稳无虞眼中,此刻蕴满了风暴,他沉声开口:“叔母伯母——”
一道金色的身影插到四人之间,将话音打断。
张雯初斜了张明寻一眼,声音没有起伏:“退回去,还准备教训长辈不成?她们不比你懂得多吗,难道这点事都不明白,需要你去提点?”
张明寻立马明白了弦外之音,拉着张深退到了后面。
“刚才那番话说得真好。”挥走晚辈,张雯初走到两人面前,满脸笑意,“没想到二位弟妹这么牢记张家的祖训,那一定早就烂熟于心了吧?这么久我竟一直没看出来,瞧我这眼拙的。”
她把“张家”两字咬得很重,一句话说得半点不错,却让那两人脸跟熟透的猪肝一样,强挂着尴尬又牵强的笑。
张雯初打一鞭子给颗糖,玩弄人心那套且厉害着呢。言罢拍了拍两位弟妹的肩膀,安抚一笑:“不过是小孩子不懂事,要因为这点小小误会坏了一家团圆的好心情,那可是不值当的,是不是?”
安慰完又问,“你们也真是,说了什么话惹张深这么不高兴?他平时话可少着呢,不爱吭声,更别提发这么大火儿了。”
这摆明了睁眼说瞎话,张深的脾气整族无人不知。陶虹蠢些,没往心里去,说话也不过脑子:“大姐,我们也没说什么呀,可能是刚才聊天让张深听了去,可我那还不都是为了钟厉好。”
“哦?”张雯初摩擦了下指甲,漫不经心地问,“他都这么大人了,有什么好操心的?”
陶虹笑着摆手,口无遮拦:“我不是有个妹子吗,我觉得她人挺好的,样貌家世不差。钟厉年纪也不小了,身边还是需要个女人照料,不然老了怎么行?”
“有个女人在身边,能帮衬家里,还能照顾照顾孩子们,也省的张深在外面,跑野了心,让人觉得缺些教养。”
听到这儿张深实在忍无可忍了,挣脱张明寻,直对着陶虹将压了一肚子的怒火宣泄:“你要是敢,你就尽管试试,反正我没教养,你看我会不会让她进这个门。”
“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了,只要我在这个家里一天,只要张家族谱还挂着我的名字,我看那个女人敢不要命的进张家大门!”他掷地有声放完话后,狠刮了一眼陶虹,“还有你,老实做好你的豪门夫人,别来掺和张家的事儿。”
一口一个张家,把外姓亲戚全部拦在了门外,陶虹脸色变了好几番,气得手直抖。
“闭嘴,长辈说话,有你作威作福的份吗?”张雯初瞪他一眼,分明说着狠话,语气却没有半点怒意,“给我滚上楼去。”
“瞧这孩子说的什么话!”陶虹被当着一家人的面,说得颜面尽失,捂着心口控诉,“我虽不姓张,可到底嫁进张家几十年,过门拜祠堂也算半个张家人了,我事事都是为家里着想,我难道还错了?!”
“瞧,这话说到点儿上了。”张雯初放声一笑,脸色瞬时冷下,“你都嫁进张家几十年了,竟然还敢耍这些心眼?还是早就忘了什么叫老实本分?”
“某些人嫁进高门几十年,真以为山鸡变成凤凰了。”张雯初批评得一点不留情面,声音微扬,“程眠知是张家八抬大轿娶进门的,是我张雯初唯一的弟媳,是张家唯一的主母,收起你们那些歪心思,记住什么主意该打,什么主意不该打!”
“张深什么性格,有没有教养,不需要你们来置喙。”张雯初轻蔑扫过大堂,冷冷道,“他今天就是把这宴会厅砸了,那也是砸得自家东西,是对是错该由姓张的定夺,而不是你们这些人来作威作福!”
两句话落下,一位身材健硕的男人走了过来,面色难看地扯了下陶虹,冷声道:“叫你少喝点酒,又说什么胡话呢,这不是在家!”
他是张钟厉的二哥,张易锋。
陶虹被吼得失了面子,挥开他:“我怎么说胡话了?我不是为了你弟好吗!”
“那可真是劳烦二嫂了,这么关切我。”张钟厉终于还是坐不住了,步伐稳健地走进风暴中心,扫过被怒火烧红了眼睛的张深,转头说,“明寻,带你弟弟上楼。”
“小深,跟我上去。”张明寻使劲拽了两下。
张深梗着脖子不动,咬牙切齿:“张钟厉,你要是敢再娶,我不让你好过。”
“带他上去。”张钟厉带了几分怒意,一甩手露出那块染上岁月痕迹的手表。
刹那间,所有愤怒哀嚎找到了突破口,张深甩开禁锢的那双手,厉声道:“别碰我,我今天就要把话说清楚!”
“我母亲因你而死,你不自责,不内疚,连她的葬礼都没参加,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掉过,分明薄情至极,却还要在人前对着那块手表装出情深意切的样子。”怒火烧心,张深完全失了控制,当着满屋子的人完全不避讳。
“你不就是想让别人觉得,你张钟厉不是冷血无情的资本家,你有情有义,你用情至深,几十年过去仍然惦念发妻吗?你这副做派——真令我恶心!”
张钟厉闻言怒目圆睁,猛然举起手,就在巴掌要落下时,他停住了动作,在空中捏成拳头缓缓垂落身侧,耸了两下肩膀,颇为无力地说:“赶紧把他给我送楼上去。”
张明寻一刻也不敢耽误,连拖带拽地抓着弟弟上了二楼。楼上很安静,连根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见,他吐了口气,忍不住斥责:“你今天吃错药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全家人都在,你知道你说了什么吗!”
“我说的是事实。”张深面上恢复如常,声音却仍然固执冷硬,“你要是听不惯,就跟三年前一样,再骂我一次白眼狼,再骂我一次不明是非,我不会生气了。”
张明寻听得更是恼火,抱着胳膊在过道踱步,皮鞋底踏在实木地板的声音很清脆,却难掩发出动静之人的烦躁。
他来回走了圈,压下怒火,说:“是,当初我是没过心骂狠了,你记一辈子都行。”
“可你到底明不明白,我骂你是因为怕父亲责罚你。你难道还想挨顿家法吗?你还想被打的下不来床吗!”
第 50 章
家法。
张深从出生到现在,挨过的板子不下十次,可真正能称得上家法的,只有十三岁那年。他被打得皮开肉绽,双腿近乎残废,半个多月没下来床。
十几年过去,早就记不清当时身上有多疼,只记得有多失望。他撇开头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又不想出言伤兄长,用背抵着墙壁缓缓坐下,闷声说:“你走,我想自己待会儿。”
张明寻动了动嘴唇,看见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还是长叹了一口气,离开了二楼。
整个楼层只剩下张深一人,他抬起头用后脑勺顶着墙壁撞了两下,咚咚声回荡在长廊,持久不散。楼下现在应该已经开席了,没了他一定热闹非凡,不用顾忌的谈天说地,聊近况聊儿女。
若母亲还在世,是觉得开心多一点,还是嫌闹多一点呢。
张深缓慢挪动脑袋,顺着长廊过道,看向右边拐角处的房间,檀木门紧闭着,透着一股难以靠近的气场。他用手撑着地板起身,手轻搭在木栏杆上,步履轻缓地朝那扇门挪动。
他走得很慢,每走一步,脑子里就不自觉回想一个画面。
年幼还没完全会走路的时候,张明寻总是喜欢逗他,仗着自己能跑能跳,每次都快步爬上楼梯,然后沿着这条长廊往前跑,边跑边喊:小深,能追到哥哥的话,就奖励你吃颗糖。
他追不上,一路走得跌跌撞撞,可从小心气儿就高,到了也不肯认输,扶着栏杆一点点向前挪。快挪到拐角的时候,檀木门被拉开,母亲看见这幅场景先是扑哧一笑,随后赶紧走过来抱起他,揉着他的膝盖轻哄:是不是哥哥欺负小深了?妈妈替你收拾他。
母亲说的收拾,也只是用手指刮一下张明寻的鼻子,轻声细语地斥责:你是哥哥,不许欺负弟弟,要好好保护他。
回忆画面定格在母亲一手抱着他,一手牵着张明寻,走进那间屋子的瞬间。
张深膝盖一软,半跪在拐角的位置,失神看向那扇门。他看了很久,久到膝盖发酸发疼,门也没有打开。
他只好自己起来,站到那扇门前,轻抬手臂握住门把,皮肤接触到冰凉的金属,被刺的一疼。他哆嗦一下,手攥得更紧了,感受到金属在掌中慢慢变热后,才用力按下。
咔嗒——
木门打开,花香气扑面而来,熟悉的陈设随之映入眼帘。这间卧室不算大,布置得很温馨,干净整洁不曾有一丝灰尘,连插花都被精心照顾着,半点没有荒废的样子。
床上有些凌乱,似乎有人在这里睡过觉,淡黄色的床单被罩,枕头边上还放着张深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
阳台茶几上摆着母亲总讲的那本故事书,吊椅旁边放了个小马扎,那是特意给张明寻准备的,因为他总喜欢趴在母亲腿上听故事。
梳妆台上的化妆品和首饰盒也都摆在原处,所有一切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张深有一瞬间的恍惚,进门没看脚下被地毯绊了踉跄,他站稳拖着身子往里走,手摸过床单,闪过被哄着睡觉的画面;身擦过梳妆台,闪过被母亲画了个大花脸的场景。
他走过每一处,最后停在那个吊椅上,浑身都开始抽痛。他抖着身体,失了所有力气,跌跪在地,抱着吊椅的边沿,将头埋了进去。
只有洗衣液的气息,没有熟悉的味道,是了,早就没有了。
母亲最后一次坐在这个吊椅,是一年冬天,那天下着大雪,阳台风很大,狂风裹挟着雪卷过,刮得树枝乱颤发出阵阵怒吼,可她还是固执地在那里坐了一整夜。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了。
张深从吊椅里抬出头,看见来人时有些意外。
“小深,是在想念眠知吗?”张雯初蹲在他面前,声音温柔了不少,她抬眼打量了一下四周,有些怀念,“这里还是和以前一样。”
她比张钟厉年长三岁,保养得却很好,那张极致出挑的脸上连褶皱都很少,看起来也不过四五十岁,一点也不显老。
“姑母来过这里?”张深不记得这位长辈和母亲有什么交集,至少在他的印象里没有。
“我是这里的熟客。”张雯初笑了笑,没明说:“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单独设了一个房间吗?”
“母亲说这个房间采光很好,而且可以一眼看到大门的位置。”张深将原话复述,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
年幼时不明白这些,后来长大了才渐渐懂得了,感情好的夫妻怎么会分房睡,后来因为种种,张深笃定一定是因为感情不和。
他顿了顿补充:“可我不这么觉得。”
“那你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