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出餐口的位置,摆放了一台电脑和付款码的亚克力立牌,应该就是收银台。窗口里有一对中年男女,男人在煮面,女人系着围裙站在窗口为面条加汤加料。
听见有人来,老板娘手脚没停,脱口而出:“吃点什么?”
黎醒上前一步,很熟练地点了两份面,一份荤一份素。
来这儿吃饭的人多数都是糙汉子,哪儿能见到这种样貌气质出众的人,还一次两个。老板娘看直了眼睛,直到店里等饭的工人催促喊了声,才回神应答,赶紧将手里做好的面条送了过去。
送完回来,老板娘看着稍微高点的男人总觉得有点眼熟,重复了一遍:“一份牛腩面,一份青菜素面,一共二十三。”
黎醒拿手机将钱扫了过去,举起手机晃了晃:“好了。”
“收着了,里面找地儿坐吧,好了我给端过去。”
“麻烦您了。”
黎醒找了个相对干净点的桌椅,拿纸巾为张深擦了擦椅子,擦得差不多了才示意:“好了,深哥坐吧。”
张深低头看了眼黎醒手中拿的纸,确实沾了许多陈年油污。他其实对这些不讲究,没这么娇气,连台阶地面都能席地而坐,怎会在意这些小事。
等待上饭的时间,他大略扫了一圈店内,问:“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经常来吗?”
黎醒擦着桌子,垂着眼皮说:“深哥,你觉得小五是怎么结束那段流浪生活的?”
从现实忽然飞跃到了剧本,张深筹措几秒,作答:“我猜,有一位好心人帮助了他。”
“是啊。”黎醒说,“他很幸运,误打误撞遇见了一位愿意收留他的好心人,赏了他一份工作,包吃包住每个月还能拿到一千块钱的薪水,对于繁华都市来说,这点工资是少了些,可对于小五来说,足够救命了。”
老板娘端着两个汤盆一样的大碗过来,说:“打扰一下,面来了。”
对话被打断,黎醒也不恼火,笑着说没事。
老板娘被这一笑闪了眼睛,撂下两份面匆匆离开,张深看了眼桌上放反的两份面,忍不住在心底怒斥黎醒到处放电。
他不大高兴地清了清嗓子,用眼神刮对面擦筷子的人。
黎醒这才垂眼,发现荤素放反了,赶紧调换了位置,顺手把筷子递了过去:“尝尝吧,味道很不错的。”
张深本来就饿,闻到汤面的香气就更饿了,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面条劲道,汤汁香浓,味道确实很惊艳,关键是这么一大碗才十块钱,当真实惠。
他没吝啬夸赞,说:“是不错。”
“很实惠吧,这么多年才涨了五块钱。”黎醒咽下面条,轻声说,“你知道吗?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面条了。”
张深忽然明白了,停了筷子,眼神落到了仍在忙碌的老板娘身上,说:“老板娘面善,是位好人,这样的人会有福报。”
第 45 章
黎醒没作声,埋头将碗中面条扫了个干净,只剩下一碗汤汁。他扯了张纸按在嘴角,笑着说:“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深哥的眼睛。”
张深给了他一眼,问得突然:“我看着聪明吗?”
“嗯?”黎醒茫然的张了张嘴,不确定的回复,“挺……聪明的?”
“既然不蠢,这么明显的事情很难看出来吗?”张深饭量不大,吃了半碗就饱了,戳着碗里的面条觉得有些可惜,“分量真够大的,吃不完浪费了。”
“没关系,这些会后期处理拿去给农户,喂养动物。”黎醒说,“起到了应有的作用,就不算浪费。”
刚才没多在意,只是粗略看了眼这家店,听黎醒讲述后,张深猜这应曾是小五工作过的地方,忽然对这家店有了浓厚的兴趣,细细打量了起来。
一家普通的饭店,装修简陋,桌椅陈旧,卫生做得很一般,墙顶面上有着陈年积累的尘灰。厨房没用先进的机器,支着老式铁桶,面条都是手工现切的,朴实无华却能做出了出名面馆无法复制的美味。
刚要收回视线,门口乌泱泱涌进一批人,成群结队的民工抱着安全头盔走进来,直奔收银台点餐。一轮点完,大多数人只要一份面条,稍奢侈些就几人一起点瓶饮料,也畅快一把。
就短短几分钟,店内来了三四拨人,前前后后近三十号人,将刚才还空荡得大厅占满,多一个空座都没有。
工人们都相熟,等饭的工夫聊起闲天,他们说话带些口音,近乎都是外省人,一同前来大城市里打工养家,撇去同乡之谊,也都惺惺相惜。
他们会谈说今天干了什么活计,会和隔壁桌子人拉扯开玩笑,会串桌拼桌一起吃饭,可唯独没有朝两人身上投一个多余的眼神。
黎醒说得对,每日辛劳家都顾不上回,怎会去在意上流社会的鸡毛蒜皮,在他们的认知里,吃顿饱饭,睡个好觉,为妻儿老小拼搏才是日常。至于刷微博,短视频,看有钱人里的弯弯绕绕,都是过于奢侈的闲暇时光。
在这个世界上,有人挥金如土,千金散去卖一乐;也有人负重前行,为温饱咬牙奋斗,只求一家安乐,健康平安。
世道如此不公,张深却没资格批判。站在制高点上说痛恶现实的话,只会让人觉得是自命清高的虚伪,所以他才会选择拿起笔,将一切不公尽数呈于纸上。
“世间百态,众生百相。”黎醒像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缓声说,“这是他们所属旋涡中的生活常态,是平稳又安定的生活。”
“所以就甘愿接受?”张深反问。
黎醒哑然,呼吸粗重了些:“这是现实现状,不甘愿又能如何?难道拼了一身血肉去追名逐利吗?何其艰难。”
别人硬张深只会更硬,冷着声音顶了回去:“既然平稳安定很好,小五又为什么要选择一条更艰难的路,是不甘心庸庸碌碌一辈子,即便拼上所有,也非要挣个鲜亮名声吗?”
黎醒闻言脸色骤变,搭在桌子上的手掌微微捏紧,握成了拳头。
刚说完那句话张深就后悔了,看见黎醒表现后,便加剧了悔意。他只是厌恶被人教育,下意识就说了些不过心的话。话已说出,叫他再收回道歉根本不可能,他拉不下脸,软不下话。
气氛突然凝固,陷入了极为尴尬的境地,黎醒懊恼地垂下头,暗骂自己逞英雄,惹了深哥不高兴,同时又对那番误解言辞止不住地心伤难过,憋闷至极。
这下好了,多日小心维系的关系,大抵就要毁于一旦了,或许以后见面也不过是同剧组的陌生人。
他脑袋都不敢抬,就怕看见张深那张不近人情的冷脸,又怕张深因此一走了之,心里直打鼓却找不到合适的话题缓解气氛。
没料到短暂闲聊能闹成这样,张深抿着唇略感不知所措。沉默下来,周遭的声音就格外清楚,老板娘叫号的声音也极为洪亮,响彻整个屋子久久不消。
张深被一嗓子吼得哆嗦了下,下意识朝收银窗口看了过去,两口子忙忙叨叨的,一空都没歇息,大冬天里都忙得冒汗。
刚才一瞬间爆了单,店内就老板夫妻两人,没有别的帮手,赶上饭点高峰期,手脚要是不麻利都干不过来。
张深找到了化解尴尬的方法,装作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生意真好。”
黎醒好哄着呢,给个台阶就忙不迭往下迈,半点没犹豫,生怕是个海市蜃楼。他收起气性,乖乖答话:“是很好,以前比现在还好,没坐的时候也要打包在门口吃。”
一句话把人收得服服帖帖,张深还挺意外,难道自己在哄人上也天赋异禀吗。他追问:“那时候老板两人忙得过来吗?”
沉默半晌,黎醒说:“其实忙得过来,可老板娘心肠软,救下了一个濒死的小孩,那孩子心怀感激便主动留下帮忙,老板娘觉得这样不好,就雇他在店里打下手,每个月给他发些薪水。”
“小孩就这么在店里安家了,有床睡有饭吃,过得很幸福。”黎醒说,“老板娘对他极好,是这辈子不曾感受过的温暖。”
黎醒抬起头,目光倾斜落在了窗口处,两口子忙碌的身影与记忆力分毫不差,他们似乎未曾改变,只是早就不记得曾经有个男孩短暂地出现过。
他继续说:“本来他以为会就这样平凡成长,可现实还是给了他重重一击,原来他的存在是一种拖累。美梦破碎,所以他在一个夜晚悄声离去,抹去一切,就当从未出现过。”
交谈之间,黎醒换了种叙述方法,脱离了剧本没再用“小五”这个代称,轻飘飘讲了个关于从前的故事。
张深问:“老板娘既然救他,又怎么会觉得是累赘?”
黎醒摇头:“是他听到客人之间的交谈。”
归根结底是那个小孩太过自卑,所以一句话就能将他击溃。张深觉得有些可惜,老板夫妇当初一定是真心救那位孩子的,不知发现他突然离去,是否也曾担忧或者伤心呢。
黎醒站起身问:“吃完了吗?饱了就走吧。”
“走吧。”
外面雨差不多停了,只偶尔飘落一两滴水下来。张深跟着出门,迈出大门前回望了一眼大堂,人满为患,生意真好,当真是平稳又安宁的生活。
两人刚走出大门,被一声叫喊留住了脚步,双双回头。
老板娘端着一份面要去送餐,盯着两人看了片刻,半晌将目光移到黎醒身上,有些迟疑地开口:“这位先生,我之前是不是见过你?”
一句话让黎醒身体僵硬,看着面前明显有了岁月痕迹的女人,眼眶一热。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静默了几秒才哑声说:“没见过,可能和您记忆中那位故人有几分相似吧。”
“不对,你这么好看的人我可不认识。”老板娘越看越眼熟,“总觉得你……”
“老板娘,我的面好了没啊!”
顾客抱怨的声音打断了对话,老板娘高声回应,端着面往前走了几步,中途忍不住回了好几次头。客人催得越来越急,她来不及细想,收回视线匆匆离开。
两人见状也离开门店,沿着道往前走了一大段时,张深说:“我猜她一定是想起从前救过的那位孩子了。”
黎醒承认刚才那瞬间险些失态,或许老板娘只是认错了人,但这种被人挂念的感觉,真好。
他牵强地扯了个笑,没顺势接话,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远处围着蓝皮铁墙正在拆建的位置,抬手指了指:“深哥,知道那块空地,之前是什么地方吗?”
张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疑惑地问:“挺大一片地方,干什么的?”
“哪儿曾经是附近最大的食品生产工厂,可惜前两年不景气倒闭了。”黎醒有些感慨,“你看,辉煌总是短暂的。”
张深露出不可置否的神色,说:“看来你对这周边很熟悉。”
“你之前说那个孩子离开了打工的店,后来他去哪儿了?”
黎醒抬起下颌,指向已经消亡的工厂:“他进了工厂,干流水线,工时久待遇差,每天从六点多干到晚上一两点,一个月也才拿不到两千块钱。不过只要有钱拿,可以遮风避雨,能活下去,就是被当成牛使,对于他来说也是无所谓的。”
“未成年也能进厂子工作吗?”张深微微蹙眉。
“那里多得是没成年的孩子,对于工厂来说这样的工人才是最佳的,因为都是廉价劳动力,年轻体壮,可以不要命的干。”黎醒摊手,语气很无奈。
张深怒火翻涌:“真是疯了。”
“那后来呢,小孩就在这儿没日没夜地拼命吗?”
黎醒收回手插进兜里,回答:“他干了一年多吧,拼了半条命攒下来三万块钱,带着积蓄离开了那个鬼地方。”
张深问:“三万块钱对于他来说应该是一笔巨额了吧。”
“当然,拿着都烫手,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啊。”黎醒把自己惊叹笑了,“三万听起来很多,可切实拿在手里也没多少分量。”
“那时候很难想象,就这么薄薄一张红钞,竟然足够几天吃饭。”
张深听得心里一抽,沉声问:“他带着钱,去做了什么?”
黎醒身形晃了晃,声音都带了些恍惚:“他想找份好点的工作,体不体面无所谓,挣钱就行。听闻北京送外卖很挣钱,他便斥巨资买了辆摩托车,进了这行。”
第 46 章
零八年开始,许多一线大城市兴起外送服务,其中北上广深最甚。刚开始盛行那年并不景气,那时候网络电话不算发达,外送费又高,只有中上阶层的人群才会斥巨资图个方便。
一二年后,随着网络普及,订餐软件的上线,外卖行业才正式进入普罗大众的视野,而在最火热的那一年,只要你有精力接单,月入几万都是有可能的。
“一年多的经历,让小五明白了在北京立足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金钱。在这座城市里,只要有了钱可以解决大部分难题。”
黎醒重新换回称呼,脚尖一转和张深面对面,“他很幸运,正好赶上最赚钱的那年,为了赚钱起早贪黑,不顾风雨艰险,甚至连命都不要了。”
那天回到酒店是下午三点,中间雨停了个把小时,开车走到半道又开始下,看来下午的拍摄也是个未知定数。
张深没寄太多希望,在这方面向来听话,一切等剧组通知再说,正好也趁着这个功夫把手头剧本赶赶。到了酒店俩人分道扬镳,简单一句告别,各回各的房间。门一关闭,他坐到乱糟糟的桌前,从羽绒服的内置口袋中,摸出本子细细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