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醒率先移开了视线,挪走时瞳孔颤了颤。他别开头,侧身对着张深,从喉咙里挤出喑哑的声音:“我从未想过,谈家门楣之于我太遥远了,不是一个世界的,我高攀不上。”
张深不饶他,咄咄逼人:“是没想过,还是尝试了没有结果?”
“你觉得我就是个攀附权势,来成就自己名利的人?”黎醒猛然转身,瞪着爬满血丝的眼睛,气息不稳的反问。
张深不知道,想了彻夜没得出结果,潜意识知道黎醒不该是这样的人,无论从何来说都不是,但即使得到了亲口否认,也仍然下不了定论。
因为这个人太难猜了,他拿不准,看不透,不扒了皮狠狠鞭笞,怎么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他最知道如何击垮一个人,挑人软肋,用钝刀一点点砍下,唯有受过痛彻心扉的折磨,才能吐出最真心实意的话。
张深生来如此,越是想要亲近熟悉的人,越是说话字字诛心,即使想得通,明的了,也要装满的弹夹掩饰真实心绪,直到子弹打光,徒留一片硝烟。
他鄹然起身,和黎醒之间不过半臂距离,毫不留情直言:“娱乐圈里翻一圈,不求名利不攀权势,你为的是什么?”
黎醒咬着张深话音的尾巴,脱口而出:“为你。”
平静的池水里被丢进一块巨石,足有千斤重,砸得水花飞溅,涟漪一圈连一圈,搅了表面那份静好,湖底安和,令池水上升,几近溢出。
张深往后退了一步,脚踩在碎石子上,身形歪了歪,不等那只手伸过来,他很快调整好,借力站稳拉开两人之间距离,以石子为界,各占一方。
黎醒自觉唐突,脸上闪过一丝局促,清了清嗓子:“我说过的,我是您的书粉,未踏足娱乐圈之时便是。”
合理的解释,张深的不知所措被化解,他低低的嗯了声,没了刚才的咄人气焰,声音又轻又远,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
黎醒难得有了不会应对的场合,几次欲言又止。
僵持之际,一声浑厚的犬吠从远处传来,在荒芜的旷野上格外清晰。张深听见这个声音打了个哆嗦,警惕的四处看,可瞧了一圈也只闻声,不见影。
犬吠由远至近,不断放大,越来越清楚,然后一条壮硕的金毛朝着这边飞快地移动,边跑边叫。
金毛出现的瞬间,张深脸色霎变,满眼都被那道金色身影占据了,他下意识转身要跑,但那只金毛速度更快,几下子就蹿了过来。
巨大的身体飞扑过来,张深下意识闭眼,手胡乱挥了两下,抓到东西后死死捏住。但想象中的画面并没有降临,犬吠逐渐远去。
“深哥,没事了。”黎醒身体僵直,仍旧保持着平稳的语气,“你快把我衣服拽下来了。”
第 14 章
张深忽掀眼皮,风衣袖口攥在手心里,如被炭块灼烧,他倏地收回手,变回往常平静:“我下手应该有数。”
黎醒撘眼瞧,右边被脱下半个肩膀,呢子面料的衣袖也有些变形,至少使了九成九的劲儿。他没揭穿:“是没什么劲儿,饿了吧?”
张深两手交叠,不动声色将手心的汗擦净,匿下赧然之情,胡乱应下。
农家菜馆里已然满席,这是最火爆的馆子,正午饭点儿理应无座,他们不得不另寻地点就餐。两里外,另一角村落的窄巷内有个小农院,面积不大,露天大院里只有三张桌子,加起来不够十人就餐。
这处没人,算是清净之地,况且其他地方位置都被占满,没别的更好选择。
巷内无人声,只闻风声,脚步声。黎醒往敞开的绿漆木门靠了靠,怕惊扰此地安静,动作很轻。张深跟在后面,不自觉也屏下呼吸,两人似做贼一般。
然后,门内钻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瞪着自己豆子般的黑瞳仁,歪了歪头:“汪?”
当一处安静的地方,忽然出些声响,足以让人心头一跳,浑身激灵。倘若换成犬吠,张深的感触则会强烈千倍,万倍。
他几乎是没有犹豫,调头就逃,到巷子尽头,躲到石墙后面,倚着墙剧烈吐息,五感却不曾忘记留意四处动向。
张深抵着冰凉墙壁,仍然笔直如松,既端谨又狼狈。
这个世界上能让他害怕得很少,自然灾害撼动不了他,刀山火海恐吓不了他,哪怕是利刃抵颈,眼睛也是不眨的。
他不怕死,不怕痛,却怕能蚕食心房的犬吠,只是听一听都能午夜惊醒,一身冷汗。
耳边传来细微的动静,张深凝视着拐角路口,警惕地向旁边挪动。越来越近,他转身要走,一声呼喊将他留住。
“深哥,是我。”
张深将心放回肚子里,收回迈开的腿,掩下外露情绪,转头提议:“我不喜欢绿色的门,渗人,换一家吃。”
“方圆几里,唯有这家了。”黎醒说。
张深不吃这套:“那就不吃了,我抗饿。”
黎醒不从:“我饿。”
“那你自己吃。”张深决心已定,执意不去。
黎醒箭步上前,侧头从下往上,与张深对视。他眼睛里闪着微光,明亮里带着好奇探究:“深哥,你害怕狗?”
如同被看穿弱点,戳破秘密。张深戴上防备的面具,退后一步,回到安全的界限内,板着脸出声轻缓有力,答却模棱两可:“人都有害怕的东西,或大至虚无,或小至虫蚁,皆因恐惧是七情之一,人非圣贤,情字难断。”
“没错。”黎醒点头附和,面上却像是发现了很新奇的事情,眉眼间难掩喜色,唇角也暴露了欢喜之意
张深被看得浑身不痛快,眉头一皱,纳闷:“你这么开心干嘛?”
黎醒迅速收敛表情,以拳抵唇,答得含糊至极:“头一次看见深哥慌乱无措,原来怕狗也能说得头头是道,巧言能辩。”
张深连被戳破两次,说不过黎醒这张嘴,只能披着凌厉不近人的模样负隅顽抗:“少些揣测,我只是不喜欢绿色。”
黎醒敷衍至极,弯着眼睛笑:“嗯,既然深哥不喜欢,那在这儿等我,我去打包一些吃的。”
人影从巷子口消失,张深浑身泄了劲儿,如漏气的皮球,装也装不起来了。他站在原地,缓缓蹲下身,盯着拼凑的青石板地面,有些出神。
即使多年过去,看见狗听见叫声,还是如再次经历过一般,恐惧蔓延全身。
弱点是死穴,不可外露。怕狗无疑是张深的死穴,世上知他秘密的人不超过三个,无意间的撞破,让黎醒成为了第四个了。
黎醒打包了好几个菜,回来时张深已经恢复了常态,站在原地静候人归。瓦房农舍,青石长巷,张深孑然而立,清逸出尘,与俗世分隔。
他只觉灵魂震颤,呼吸中断,脑内光阴不断穿梭,回到了少年人的初夏。静谧窄道中,他拎着饭菜的手跟着心房颤动,他像在画展观览的人,不敢动作,怕惊扰画中人。
张深耳目聪明,闻声侧眸:“可以走了?”
黎醒霎时回神,塑料提手早已嵌入肉中,勒出红痕,稍稍一松疼痛便爬满全身。他从胸腔发声,喉头仍然发紧:“是,该走了。”
回到订民宿的村落时,爆满菜馆已经空了大半座位,零零散散还有几桌人在畅饮谈心,只是路过都能听见爽朗笑声,繁华以外,热闹仍在,这是淳朴又自然的生活方式。
房间里没有餐桌,唯有一张沙发与茶几,他们得并肩,同坐同吃。黎醒将菜一一拆开摆好,米饭左右各放一份,一次性的筷子用滚烫茶水浸泡,递给未落座的张深:“深哥,吃饭。”
张深缓慢落座,接过筷子,整顿饭里一句话未曾讲,沉默吃完,收拾,将一切做得妥帖。
人是惰性动物,饱饭人暖,自然免不了犯困。张深向来时间错乱,习惯了白日睡觉,夜里工作,瞧见暖阳便心生困顿。
黎醒扔完垃圾回来,张深已经倚着沙发入觉了,睡的毫无防备,不知深浅,只留下乱人心绪的平稳呼吸声。
他实在无法再待下去了,转身时动作急躁,沙发上的人被吵醒,慢慢掀起眼皮,满眼惺忪之态,竟有些乖巧。
张深浅眠一觉,苏醒后脑子转得很慢:“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黎醒接得很快,“深哥困了的话就去床上睡会儿吧,附近也没什么可逛的,入了夜我们再出去。”
连合理的借口都给出了,张深无须再拿理由开脱,又困意上头,着实不太清醒,半推半就点了头。他习惯冲个澡再躺床上,外出的衣裳无论多干净,总有看不见的灰尘蒙在上面,要换身衣服就得清洗。
浴室门紧闭,水声隔着玻璃门一阵阵传来。
黎醒坐立难安,不知拿何种方式应对。他煎熬不已度过十余分钟,水声终停,以为到此为止,直到裹着满身湿气的人出现在视线中,才知何为真正煎熬。
张深换了身贴身棉料薄衫,暖气房里穿正好,他头发未吹干,水珠顺着额头,脸颊流向脖颈,滑入领口,浸湿衣料。
黎醒自认能千变万化,将情绪匿于不同的面具里以假乱真,此刻却是乱了章法,躲不掉,藏不了,只能任由心绪爬到脸上,向外界展露真实自我。
他头一次束手无策,骤然起身,一声不吭往外走。
张深疑惑偏头:“不是哪儿也不去?”
“我还是……出去走一走吧。”黎醒嗓子很干,答得艰难。
张深哦了声,全然没有在意,靠到床边顶着满头湿发就要躺下。
黎醒半边身子都出门了,余光瞟到这一幕,还是忍无可忍地滚回了屋内,在张深闭眼往下躺的时候,伸手托住了那颗脑袋。
五指插入发丝中,潮湿之意袭来,不断浸出的冰凉水珠一滴滴落入黎醒的掌心,变成了温热。
张深压着嘴角,睁眼时带了一身冷气,他将目光落在床边的人的身上,又落在那只抬起的手上,失了睡意,起身盘腿而坐:“你到底出不出去?”
“睡觉不吹头发对脑袋不好。”黎醒收回沾满水珠的手,扯过床头摆好的干净毛巾,递给张深。
隔着半掌距离,张深用手背抵着那只手的到来,不咸不淡地拒了这一片关切:“少管我。”
黎醒垂眸不作答,周身空气跟着冷了几度,竟有些凉人心房。他抿唇调整情绪,眼睛却落在床上人光洁的脚踝上,失了神。
张深的脚很白,脚后跟和脚掌上却有着突兀的厚茧,像是常年赤足徒步的痕迹,唯有掌心处还算稚嫩,透着淡淡的红痕。
黎醒觉得视线太过直白,刚要将目光移走,张深动了姿势,整个脚面的全面暴露在了他的视线之下。
他看清的那刻瞳孔微睁,脚面前后确实有着厚茧,脚心处却并非稚嫩红粉,而是伤口未愈,感染红肿。
密密麻麻的小孔,数都数不清,看得黎醒心头一抽,怎么伤成这样的,手脚同连心,该有多疼?
他深吸了口气,坐到床边,即使知道自己的行动不对,知道会遭受如何对峙,知道一切都是越了界,仍然定了决心。
张深脑袋陷在松软的枕头里,全身的肌肉都跟着松弛了下来,舒坦极了。他闭着眼睛,伸展开四肢,惬意之余泛起阵阵困顿。
即使闭上眼睛,仍然能感觉到窗边站立的人,张深困乏混乱,却也清醒自持,知道此刻身处何地,与何人同处一室,当下又是如何场景。他自我催眠,翻身对窗,挪动时脚却被攥入温热的手掌中。
困意顿时彻底消散,张深如触电一般,找准松懈时机,毫不留情一脚踹去,黎醒趁机紧抓住脚踝。他挣扎两下,迅速迅速用另一只脚踹去,直击那人肩头薄弱之处。
黎醒疼的闷哼一声,手却还是牢牢抓在脚踝上不肯松手。
张深生来最讨厌管束与强迫,方法用尽也没能救回脚,当下沉了脸:“松手。”
黎醒不为所动,扯过他的脚掌,手指轻柔抚上伤口,声音带了丝颤:“疼吗?”
张深动作停顿,肢体麻痹,思绪如海中船帆,漂洋远游。他野蛮生长了将近三十年,除了年幼母亲在世时被如此关切过,往后便再没有了。
父亲只会冷眼问错了没,兄长心软,每每都吹着伤口说小深不疼,发小即使心疼,也只会说对自己好些。
到了这种时候,身边亲近之人无人出口问一句,疼吗,你疼吗?
怎么不疼,只是疼习惯了,就麻木了,久而久之便忘记疼痛的滋味了。
翻涌的骇浪停下,水面归于平静,远游船只困于一望无际的海上,孤立无援。张深眼中一片沉寂,波澜不惊:“不疼。”
黎醒一言不发,丢下张深转身出门,不大会儿拎了个医药箱回来。他未经许可,擅自拉过张深的脚,闷头为脚心那些红肿的伤口上药。
张深抽动两次不成,索性放弃。他看不清脚下,只能感觉到棉签在摩擦血肉,动作不重,很小心轻柔,弄得有些痒。
很陌生,是不曾体会过的感觉,就像心里一片贫瘠的土地,被人小心挖开,埋了颗种子进去。
“玻璃渣。”黎醒涂着药的手停下,托着一寸极小的玻璃碎片举到张深眼前,隐忍又克制的开口,“它扎在你的血肉里,没感觉吗?”
别人硬,张深就会更硬,当即没了好脸,飞快抽回脚,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回:“差不多得了。”
按理如此朝夕相处近半个月,到不了挚友,也可以是把酒言欢的好友。可两人现在的关系说不上好,又说不上疏离,处于极其尴尬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