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给自己这种心理暗示。”张深淡淡开口,“只管放手一搏。”
晚饭休憩结束后,迎来了今天的最后一场戏,要拍的是电影第八幕,小五受够了家庭,整日和不学无术的混混搅在一起,逃学旷课胡闹鬼混,每日清晨出,夜半归。这天他仍旧凌晨归家,却撞见父亲老牛正在和母亲朱英吵架,家常便饭的争吵他无心管辖,转身回房时却被醉酒的父亲叫住质问。
小五与父亲争执却被狠抽一巴掌,母亲对此冷眼旁观,嫌父子俩吵架碍眼,出声怒斥又和父亲纠打在一起。无人再去管小五,他转身回房,隔着一扇门听争吵不休,只余满心苍凉。
道具组,演员各就各位,场记板准备。
“A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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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虹灯光牌在夜色里闪烁,喧杂热闹的娱乐街区到了十二点,也仍然聚满了人。网吧旁边的胡同暗道里,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扎堆寻求慰藉。
在容易迷失自己的年纪,所有人都会选择拉帮结派,“好学生”会聚堆学习,“坏学生”也会聚堆玩闹,为叛逆和不学无术找寻正当借口。
小五厌恶日复一日地上下学,不用包装,凭着天生一股子不良的刺头儿气质,轻松混迹其中,整日随着鬼混,逃课,泡网吧,游戏厅,只要不回家,去哪儿都行。
今晚网吧包夜满员了,同伙们提议去唱K,小五没了兴致,拒绝了这项建议,转身离开。
小五沿街返回家中,夜里不似平日闹,很安静,唯独他家那栋,隔着大老远都能听见争吵声。他想过转身就走,但最终还是推开了那扇门,回到了真正属于他的地方。
屋里一男一女,瘦高的女人是他妈,顶着啤酒肚壮男是他爸。
“我操\你\妈,你敢打我。”朱英捂着被烟灰缸砸的额头,从餐桌上拎着酒瓶子狠狠砸在老牛背上,“喝点酒就在这儿作威作福,你他妈以为你是谁?”
老牛满脸醉意,低骂了几句脏话,脸红脖子粗地指着朱英:“死娘儿们,给你脸了!”
小五面无表情,这种场面看过太多次,已经麻木了。他弯腰换好拖鞋,一声不吭地往房间走。
“站着。”老牛摇摇晃晃走到小五旁边,搭在他肩膀上询问,“这都几点了你才回来?学生就要有学生的样子,少给老子出去鬼混。”
烟酒的臭气钻入鼻腔,小五皱起鼻子,挥开老牛的胳膊,不耐烦地说:“少管我。”
“你是老子的种,老子管不得你?”老牛吐着粗气,喷洒了小五一脸。
那是常年吸烟酗酒的臭气,恶臭刺鼻,小五压了一肚子的火爆发,横眉冷对:“整日酗酒,你也配为人父,别来恶心我。”
老牛“操”了一声,当即发怒,挥手要打小五,他醉酒上头,下手没控制力道,这一巴掌用了十足的劲儿,直接将人扇倒在地。
小五被扇的耳鸣,挨了巴掌的右脸滚烫刺疼,口鼻处流出了温热的液体,他伸舌舔了舔,血腥味儿在口腔蔓延开。
流血了。
他躺在冰凉水泥地上,失神地想。
“死伢儿,还敢跟老子顶嘴,跟你妈一样就知道犟嘴。”老牛一脚踢在小五的肚子上,嫌不够又狠狠踩了几脚,“我是你老子,你爹,你敢嫌弃老子?”
最柔软的地方受了重击,小五疼的五脏六腑移了位,额角冒出了虚汗,紧接着,胸口,胳膊,大腿,浑身上下被踹了个遍。
小五挣扎着反抗,即使挨着打嘴上也不服输,激得老牛下手越来越不知轻重。
从最初父子间的争执,逐渐变成了单方面的殴打,喝了酒的人没有理智,只会发泄至出气为止。
小五蜷缩身体,紧紧抱住脑袋,左脸紧贴着地面,他余光扫到客厅中,朱英充耳不闻地倚靠在沙发上,神情冷淡地看着电视剧,丝毫没有打算阻止这场暴行。
谩骂声和动静越来越大,盖过了电视的声音,朱英终于有了动作,满脸怒气地站起来:“吵死了,要打滚出去打。”
老牛当即停下动作,嘴里念念有词,又折回客厅找朱英算账。战火转移,无人关心地上小五的死活。
争吵越发激烈,两人扭打在一起。
小五冷眼相看,心中没有一丝波动,撑着胳膊,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起身不曾朝客厅投去一个眼神,瘸着腿拐回房间。
房间没开灯,满是漆黑。
小五背过身带上房门,抵着门滑坐在地,抱着膝盖将头埋进臂弯,试图隔开与屋外的纷争。
挨打的地方分明火辣辣地疼,小五却像失去了知觉一样,不知痛,不觉难受。曾经多少次,他也痛彻心扉,蜷缩在房间角落哭得喉咙沙哑,可如今早已麻木,心死了,眼泪也流干了。
小五抬起头,窗外月色皎洁,他目光空洞。
第 18 章
一幕结束,场记板打下后,现场仍然鸦雀无声。乔临举着喇叭喊了声过,众人才从那段剧情里抽离,几位演员也相继恢复,唯有黎醒仍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现场没人去催,也没人敢上前,乔临也不去,一声不吭地从摄像机里看。
旁边冒头的男孩憋不住了,着急道:“醒哥怎么不动啊?我去看看他。”
这男孩看着不大,阳光懵懂,晚上刚来的时候拖着一堆家当,进来就寻黎醒的踪影,横冲直撞,呆愣愣的。张深开始纳闷,怎么现在愣头青都能进娱乐圈了,后来听乔临说,才知道这是黎醒的助理,他更无言了,怎么找了个傻小子当助理。
乔临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摇头说:“别去,他还没出戏,让他自己待一会儿。”
“啊?哦……”许常安又蹲了回去,抱着他哥的保温杯嘟囔,“醒哥平时出戏挺快的啊,怎么这次要这么久?”
话痨一个,乔临烦他碎嘴子:“你上旁边待着去。”
许常安哦了声,换到张深旁边蹲,托着腮说:“这次戏难度很大吧,我从来没见过醒哥这种状态,还挺担心的。”
张深耳朵被旁边人的碎碎念塞满,知道乔临为什么赶人了,叹了口气没出声,目光还停留在黎醒身上。
难度当然很大了,演绎这种刻骨铭心的戏码,越是全身心投入,越是难以出戏。
更别说是重新经历一遍了,黎醒不仅仅要演绎这个角色,更要撕开结痂的伤口,找回过往痛楚,将血淋漓的伤口摊开给别人看。
书写这段剧情的时候,张深就已经跟着小五感受了一遍,可当亲眼所见后,还是忍不住情绪共鸣,就像附在那具身体上,灵魂相融,他与小五感同身受。
一刻钟过去后,黎醒终于动了身体,他从地上爬起来,神色已然恢复如常。许常安看见人动了,迅速起身迎了过去,将早已准备好的保温杯递了上去:“醒哥,你终于动了,刚你一动不动,把我吓个半死。”
黎醒拧开杯子,灌了半杯水下肚,喝完用手背抹掉嘴唇上的水渍:“你这状态不是挺好的?没看出来半死了。”
“当然是看见你恢复了,我要是半死了谁管你啊?”许常安嘴皮子利索着呢,说什么都有话。
“张深老师管我啊。”黎醒走到张深旁边,拽个小板凳坐下,手搭在张深椅靠上,说得一脸坦荡,“前两天你不在,都是老师管我的,又送饭又送水。”
乔临坐那儿看剧本呢,听了这话头也不抬,冷不丁哼了声,不知道什么意思。
当事人面上冷着,瞅了眼伸过来的爪子更是无言,心里直犯嘀咕,谁给黎醒端茶送水了?他不记得自己做过这事儿。
“前两天有事才没来的,你那个张深老……”许常安说着说着脑子转过了弯儿,察觉到了问题,大张着嘴巴感叹,“张深老师?!!”
一惊一乍的,张深被叫唤的心里突突了一下,脸上写满了不痛快,装聋作哑,不想搭理人。
许常安强行挤到两人中间,双手交合,眼里都冒着星星:“原来您是张深老师,偶像,我的偶像,我特别喜欢您的《飞行陷落》,看了四五遍!!”
张深意外地抬起头,许多人说喜欢他,大多数报出的书名都是《潮声》和《伏》,那是他两本最出名的作品,又或者其他较为出名的书,唯独不该是他在低谷期创作的《飞行陷落》和《白日醒梦》。
他问:“你多大了?”
许常安摸不着头脑,眨巴着眼睛回:“二十二。”
果然不大,张深好奇:“我的书那么多,你怎么喜欢这本?”
“其实我一开始看的是《伏》,大学的时候老师特地讲过这本书。”许常安说,“我不怎么看书,可您的书太戳心了,让人难忘。”
张深笑了笑:“所以你把我的书看完了?”
“没……我就看了四本。”许常安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掰着手指数,“《伏》《飞行陷落》《野火》还有《蚕蜕》。”
“口味挺特别,为什么没看我的成名作?”张深故意问。
“虽然没看,但基本剧情我都知道了。”许常安迅速找补,“不是我不想看,说来话长,就我看那几本,除了《伏》是我自己看的,其他都是醒哥……”
“咳咳咳。”黎醒突然咳嗽了起来,打断对话的同时,引来两人侧眸。
许常安最为关心,又递纸又递水:“醒哥,是不是冻感冒了啊?”
“好像有点。”黎醒含糊道。
张深一脸若有所思,没说话。
乔临一动不动,杵在旁边看剧本,耳朵却没闲着过,冷飕飕地插了句话:“咳嗽真是时候。”
黎醒也不尴尬,坦言:“控制不了。”
“缓过来点没?”乔临合上剧本,“把最后一场戏拍完,大家好收工回去歇着。”
黎醒点头,说可以了。
最后一场戏拍完后,借着晚上的天儿又补了几条镜头,一切完事儿回到酒店已经快一点了,好在今天抽空的时候和黎醒沟通了一下剧情,只差完善了。
戏是明天要拍的,今晚必须赶出来,张深靠在床头,屈膝抱着笔记本,手指飞速地敲击着键盘。
张深写东西的时候容易犯烟瘾,平时不论有没有灵感都得抽一根,今天心头不舒服,尤其想,忍着劲儿敲了没几行字就坚持不住了,扔下电脑下床四处找烟,直到点上吸入肺中,才闭上眼舒服地吐了口气。
他夹着烟坐回床边,盘膝将电脑放在腿上,单手打字也熟练至极。烟的加持下,灵感来得很快,思如泉涌,噼里啪啦不带打顿。
正写得尽兴,房间门被推开,黎醒穿着睡衣走了进来,张深看见来人的时候有点懵,烟灰从指尖划过才动了动身体。
深夜拜访,黎醒也挺不好意思的,一脸歉意:“敲门没人答,我看门看了缝了,屋里灯还亮着,想着深哥应该是没睡。”
“没,剧本还没写完。”
烟快烧到屁股,张深下意识想吸一口,看见黎醒靠过来,又有些犹豫,迟疑半晌后还是放弃了,将烟彻底掐灭。
黎醒注意到这个动作,坐到床边说:“为什么不抽了?”
这几天的戏让张深一点点了解到了黎醒,下意识想要规避黎醒讨厌的东西。或许是感知太强烈,也跟着入了戏,他找不到缘由,只道:“烧没了。”
黎醒说:“那就再点一根,它不是你的良药吗?”
张深想开口拒绝,黎醒快他一步,从床头拿过烟和打火机,从烟盒里抽出一根,有些生疏地递到他嘴边。
淡淡的烟草气勾人,到了如此地步,张深拒绝不了这个诱惑,张嘴含住烟尾巴,伸手要去拿打火机。
“我来。”
黎醒按下那只手,摁动打火机,火光骤然跳出,他以掌挡风,托着跃动火苗前倾,香烟打着,迅速燃烧。
两人靠得有些近,黎醒皮肤上残留着沐浴露的香气萦绕在鼻间,张深忽觉口干舌燥,快速偏过头吐了一口烟圈,朦胧白烟在两人中间缓缓流淌,迷人眼眸。
张深夹着烟眯起眼,问:“半夜造访,什么急事?”
黎醒说明了来意,末了低声恳求:“我为戏烦恼失眠,想求你陪我出去走走。”
张深猜想,黎醒仍未彻底走出晚上那场戏,平日无事,夜深人静卸下伪装,压在心底的情绪就会放大到极致。
他有无数个可以拒绝的理由,可拍戏这段日子,朝夕相处不说,还日日受着不同的感触,心境着实变了太多,石头般的心裂了缝,不够硬了,对着这个人说不出拒绝的话。
张深快速将一支烟抽尽碾灭,合上电脑随手扔到旁边,翻身坐起:“走吧。”
黎醒眼中染上光彩,克制着十足的欣喜,回:“我去换身衣服,很快。”
张深嗯了声说不急,待黎醒走了后蹲在床尾的行李箱旁边翻衣服。和北方不同,南方的冬夜湿冷,是能钻入骨头缝的冷,他讨厌这种冷,穿了身厚衣服,帽子围巾手套全安排了个遍,裹得严严实实。
一刻钟后,两人默契地推门出来,隔着过道打了个照面。黎醒穿着及膝的羽绒服,裹得很厚实,手里拿着双羊毛手套。
黎醒很主动地迎上前,将张深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最后将视线停留在他裹着皮手套的手上:“原来深哥戴手套了。”
张深直言:“南方天气冷。”
“深哥的手宝贵,自然不能冻伤。”黎醒将掌中手套塞回兜里,语中带了丝惋惜。
“我只是不抗冻。”张深没那个意思,留意到黎醒的举动,反问,“既然拿了,为什么不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