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至今,每到这个时候,朝臣无非就是分成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和。
雍帝一开始听了主战派之言,决心坚守,于是命人加紧布置城防,但没过多日,听说夏人已攻破米脂,黄河天险已为两方所共有,瞬间丧胆,又摇摆向主和一方。
他碍于朝中议论,不敢明确表态,只是私下里让人将宫中一应衣物用具都清点装车。可因为宫人们动静太大,没瞒过主战的大臣,让这些人当庭点破。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一会儿说自有打算,一会儿又说头疼欲裂,以后再议。
等到夏人已至延安的消息传来,他便坚定了南逃之心,决定再无更改。可转天听闻解定方已率众南下勤王,立刻又生动摇。
张廷言劝道:“战守之事,最忌摇摆不定,陛下今日要战、明日要逃,守城的将士百姓纵然一心卫国,也无计可施了,必须早定大计。”
雍帝为他所激,当即决定守城,还发了番豪言壮语。
结果话音落下没有两天,又传来消息,解定方作战不利,已退回延安整军,夏人并未围城,弃之不顾,反而又南下而来,兵锋已直指长安。
这次雍帝不顾一切,定要出逃不可。
他自觉已到生死之际,为表心意之坚,不许人再发议论,再有敢言战者便是欺君罔上之罪,定斩不赦,为此还当真杀了数人。
出城当日,有老臣吊死在皇宫的城门,雍帝只瞧上一眼,就拨开他的尸体出城。
他身后宫人也一一效仿,那老臣被撞得左右摇晃,门帘一般,最后还是两个太监看不过眼,将他解下放在一旁。
雍帝本来想逃去四川,但担心全陕不能守,让夏人把断长江,扼住他东进之路,自觉就成了瓮中之鳖。
思来想去,不能西进,于是直接往南经汉水过襄阳,驻跸江夏,观望形势,打算见势不对就顺流东下赶往建康。
钟山龙蟠,石头虎踞,好歹能守得半壁江山,加上江南又富甲天下,也不失为安乐之乡。
长安具体情形如何,刘绍一时不知,他只知道雍帝南逃,举国战心为之一挫,全陕定不能守,隔着一道黄河,大同孤悬北面,已当真成了一座孤城。
偏偏就在此时,奉命收拢周围各州人马以解大同之围的文邦昌又被狄迈以区区一偏师杀败。
溃散之时,狄迈先不追击,等到他们跑了一夜之后,才派轻骑追杀他们,就如杀猪屠狗、砍瓜切菜一般。近万雍兵竟好像待宰的牛羊,无一丝一毫抵抗之心,只知四处逃窜,武器旗帜丢的遍地都是。
文邦昌大难不死,最后只剩下几十个人,远远逃到河南去了。
狄迈把缴获的旗帜全都丢在城下,命人向城头喊话,说从此不会再有半个援军,即使有也是这般下场!
山呼声中,城上守军士气当即为之一销。
聚九州之铁,也难铸此大错!
到了这个份上,刘绍知道,大同决不能守,等元涅一军消化了陕西各地,就会越过黄河,与狄迈一起合围自己,留在此处只是坐以待毙而已,当即决定突围。
幸好城中还有数万人,粮食极多,马匹也还充足,强要突围,总不至于全军覆没。
临行之前,吴宗义问他怕不怕。刘绍笑一笑,低头看看手掌,攥成拳头,又松开了,抬头瞧向吴宗义,回答道:“原本是怕的,现在不那么怕了。”
又问吴宗义,吴宗义答:“原本不怕,现在却有一点怕。”
他说这话时,两眼一错不错,始终瞧着刘绍。
刘绍忽地会意,心中一紧,一道滚烫的激流猛地涌过,不敢有所回应,将这话岔了过去。
当天夜里,几人便率军出城,向南突围而去。
第108章 犹恐相逢是梦中(五)
刘绍等率军突围,狄迈自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在后面穷追不舍,步步紧逼。
除此之外,夏人西路军已不费吹灰之力攻入长安,狄庆单独领一军东进,先攻占潼关,扼住刘绍东进之路,又率军向他扑来,要同狄迈一同围剿于他。
刘绍从没经过这般大败,却也并不灰心,反而还笑称现在是在“千里转进”,当众讲起了笑话。还常常安慰众人,以中国之大,从古至今,再到往后,谁要是想一口吞了,只会撑死。
众将士受他鼓舞,虽然屡遭大败,却仍死心跟随,不愿离开。
在南面,刘崇见夏人形势大好,已经乘船逃往建康;文邦昌连番败军,每一接敌,无不刚一交战就溜之大吉,苟活至今,因为跑得太快,还得了个“飞将军”的美称。
随后各路人马都被雍帝召集至淮水一带以拱卫自己,防备夏人南下渡江,山陕之地,只剩下刘绍这一支军队还在坚守,可势单力薄,被打得四处逃窜。
雍帝也给刘绍发来了同样的诏书,催促他赶快南下勤王。送来的诏书被他一把火烧了,就连送信的宫使也险些不免,刘绍把人赶了出去,在他背后骂了声粗口:“放屁!”
可随后他就听闻解定方已奉命放弃陕西,不由大骇:谁都知道,夏人虽然攻占长安,却是孤军深入,大军未至,绝不可能继续追击雍帝,此时应当在陕西与之决战,收复失地,决不能直接退守江淮,不然就是将半壁江山拱手与人。
但解定方忠君之情竟至于此,不敢违命,竟然当真南下。
刘绍一向乐观,至此却也不由得暗中惊叹:天下事不可收拾了。
他本欲进兵太原,却被狄迈抢先一步赶到,虽然一时没有攻下城池,却也断了他们入城之路。他无法,只得又向南去。
南下路上,听闻解定方在潼关附近遭伏,解辉战死,秦远志重伤被救回,默默无言,只抓起地上一捧土,慢慢洒了下去。
长夜君先去,残年我几何。秋风满衫泪,泉下故人多!
原来人死之时,不过就是一封书信、寥寥数语。
他捏着军报,忽然明白,当真伤心到了极处时,自己是不觉着伤心的。
呆了一阵,又想,故交零落,地裂山崩,他今日为着旁人伤叹,可他自己又能活到什么时候?余独何人,能全其寿!
其实他不需要担心自己性命。
狄迈显然已经给全军下过什么命令,他在阵前时,从不会有箭矢向他飞来,反而都有意远远避开他。
他发现之后,常常以身翼蔽众将,几次在危急之际救下旁人性命,只不知狄迈那边作何反应了。
因狄迈追击甚急,两人近来常常碰面,相距最近之时甚至只有一箭之地,他连狄迈脸上表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想来对方也是一样。
可后来就瞧不见他了。听说他先一步渡河,已去了陕西,准备拔除还未望风降附的城池,然后入主长安。
瞧不见他,刘绍心里轻松了些,但随后又泛起一阵木然的疼痛。
不过他每日疲于奔命,顾不得多想,狄迈虽然走了,他留下的狄志一军却仍然紧紧咬在他屁股后面,穷追猛打,不给他半点喘息之机。
后来,刘绍与吴宗义兵分两路,分头突围,彼此约定在洛阳会合,若是不顺,则改为江夏。
临别之际,吴宗义忽然问:“下次见面,要是咱们都活着……”
刘绍心里一惊,赶在他前面道:“那时再说吧。”
他说完,自觉有些对不起吴宗义,在他身上抱了一抱,以为饯别之礼。
吴宗义也抱住他,两条手臂收紧,就像箍住了他一般,可刘绍向后稍稍一动,他就松开了手。
半年间,两人一同出生入死数十回,就是一块石头也捂得热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临别之际,刘绍在马上对吴宗义抱一抱拳,神情极认真地对他道了一声“保重”。
吴宗义也道:“保重!”
此后两人作别。
吴宗义做饵,带兵往西去,引诱狄志追击;刘绍则带人向东,可惜半路上有人告密,泄露了他的行踪。狄志当即舍了吴宗义,又向他扑来。
此后半年,刘绍在中原大地上东逃西窜,无师自通地打起了游击,只可惜功夫没学到家,人马越打越少,日渐不济。
后来,他没去成洛阳,也没去成江夏,与包括吴宗义在内的余人都失了联络,只剩下一支孤军独自奋战,与旁人音信不通,不知是否还有人尚在抵抗,也不知他们都在何处,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自己。
可他被打出了骨气,让人放在火上烹炒煎炸,进油锅里滚上一圈,反而被逼出几分血性,几次被围,竟又生生突围而出。
隆隆的车轮碾上来,他不信邪,偏要伸手挡他一挡不可。
狄迈!
他几次被人打散,又几次重新收拢军队;几次站稳脚跟,又几次被迫弃城而走。征鞍不解,乃是应有之义;餐风饮露,亦是甘之如饴。
只可惜人没有一直走运的时候。在几支夏军合力绞杀之下,最后一次被围时,他只剩下不足百人,被狄志逼至一座山上,一连二十多日,人无水马无食,幸好下过一场雨,不至让他渴死,可与死毕竟也没有太大差别。
狄志并不强攻,只想将他困得师老兵疲,再一举拿下。
他不愿坐以待毙,几次突围,却均告失败,穷途末路,粮草断绝。为了活着,削过树皮,掘过草根,杀马充饥,甚至还掏出衣服里的棉絮,又煮了皮靴、马鞍,只差没吃饿死将士的尸体,终于智尽力穷,眼看着狄志带人朝他围上来,知道他不会杀死自己,便拿最后的力气横剑放在脖颈上面。
他自觉英雄末路,须得浓墨重彩地收这个场。可临要抹时,却下不去手。
他心里先是涌起一阵凉意,那是对死亡的恐惧,随后变成困惑。
他想不明白,旁人兵败自尽,是因为忠于皇帝,可这皇帝昏庸无道,御座上拴一条狗都比他更强,他大好男儿,何必为了那样的人去死?
若说他自尽是为了百姓,那也牵强,他死之后对他们也没有一星半点好处,况且即便要死,也该是刘崇去死,如何能轮得到他?他有何罪于天下?
可他毕竟败了,狄迈胜了,那巨轮终于从他身上碾过。他粉身碎骨,灰飞烟灭。若是今日不死——
就在这犹豫的一瞬,狄志扑上来,一把打开他手中的剑,让人将他缚住,带上了车。
被俘之时,距刘绍弃大同南下,已有整整一年了。
这一年之间,他四海为家,奔命不遑,不曾一夕安枕。等到今日,已是风尘满面,胡子拉碴,形销骨立,衣衫褴褛,几乎变了个人,狄志离近了瞧他,始终联想不起在葛逻禄见到他时的模样。
时隔数年,他再见到刘绍,无限感慨。
虽然都说刘绍当初是叛逃而走,可这几年狄迈始终不愿伤害于他,狄志深知自己这四哥的为人,若说他对仇人总能宽大为怀,狄广、贺鲁苍泉下有知,定然不认。
为此,对刘绍当日背叛之事,狄志始终心存疑虑,觉着其中或有隐情,可这一路上每次发问,刘绍都闭口不言。
狄志知道撬不开他嘴,也不再多打听,当即将他飞马押送去长安,向狄迈复命。
他拖延半年,迟迟不能得手,已屡遭狄迈申饬。
这期间狄迈几次想亲自东来,可陕西之务极多,他抽不开身,就反过来对他撒火,他每过几天就要挨一次骂,再不抓到刘绍,他以后怕是也不用再领军了。
如今总算擒到刘绍,狄志长松一口气,心道以后总算不用终日提心吊胆,能安安稳稳回长安去了。
早听说长安繁华,他还没亲眼见过,倒被狄庆给抢了先。
可谁知到了潼关,竟被人拦住去路。拦他之人不是旁人,正是狄庆。
狄志见他竟然带了人马过来,吃了一惊,问:“六哥,你这是要做什么?”
狄庆脸色阴沉,闻言冷哼一声,“听说你抓到了人,就在这车里是么?我瞧瞧。”说着就往车架处走。
狄志见他脸色不对,忙下马跟上。
狄庆掀开帘子,瞧见里面的人,先是一愣,不知这人是谁,可多瞧两眼,就认出刘绍来了。
刘绍闻声转头看了看他,乱蓬蓬的络腮胡子中间开了个口,“哦,是六王爷啊。”
狄庆霎时面色一变,拔刀就要上车,却被狄志拦住。
狄志知道他一向深恨刘绍背叛,不止一次说过要将他挫骨扬灰,早提防着他忽然出手,见他一动,赶忙从背后抱住了他,“六哥,你做什么!”
狄庆怒道:“放开我!我宰了他!”狠命一挣,从狄志怀里挣出来,要上车时,却又被从后面抱住。
狄志急道:“四哥说要把人全须全尾带回去,违者处死,你忘了吗?”
狄庆从几年前就看不惯狄迈对着刘绍时那般妇人之仁,对他那条莫名其妙的军令颇有微词,听说狄志押着人到了半路,就借着地地利之便,中道截杀,想在半路把刘绍砍死,生米煮成熟饭,到时狄迈看见尸体,见木已成舟,也不会再说什么。
至于什么“违命者死”,他倒并不放在心上。
他与狄迈乃是手足至亲,根本不信狄迈会为了这事重罚于他,至于取他性命,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天底下哪有为了一个叛徒,残杀手足兄弟的道理?
“老九,你别拦我,我今天非杀他不可!”
他杀心极强,虽然狄志与他力气相差无几,可这会儿却有些抱不住他,担心他当真杀死刘绍,会酿成什么大祸,忙喊道:“来人!还看着做什么,你们都是瞎子不成!”